第58章(二更)
  第58章(二更)

    薑鸞進了涼亭,兩邊連個照麵也未打,裴顯半句寒暄廢話都不說,直截了當地說起,

    “半日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觀政。”

    “嘁。”薑鸞站在他身後,“鄭重其事的把我叫進亭子裏,我當是什麽大事要說。早知道了。”

    裴顯沒問她怎麽知道的。

    他繼續往下說,“第二件事,殿下對未來十年有何打算。”

    薑鸞不冷不熱地說,“本宮沒有打算。人就蹲在東宮裏,全憑各位重臣搓圓捏扁。”

    裴顯擰了眉,側身遞過飽含警告的一瞥,

    “正經的商討。不要說賭氣話。”

    薑鸞踱出幾步,又轉回來,“行。給你幾句正經話。”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馬場填了種菜。挑了好幾天的良種,種子都買好了。還召了淳於閑,和他一起盤算,裴督帥滿口應承的八百戶實封討下來以後,每年能得多少賦稅進項。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夠,原本打算再采買幾十口人。後院再修繕個院子,把二姊接過來常住。”

    她站在涼亭沒有被布幔遮擋住的風口,輕巧地一個旋身,百年朝鳳的緙絲長裙在山風裏呼啦啦吹起,露出裏頭明豔的大紅石榴裙,山風吹動她額邊垂落的烏發。她隨意地捋到耳後。

    “現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被你駁了。崔翰林又不喜歡我這個女學生,找借口不肯來教。含章殿好幾日沒有人了。現在呢,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過來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們寒暄幾句,說些場麵話。——穩定人心,傳承社稷,告訴所有人薑氏皇家嫡係血脈還有活人撐著場麵。這不就是裴中書想看到的局麵?”

    “本宮說完了。裴中書還有什麽說的?沒說的我走了。”她轉身就往涼亭外走。

    裴顯抬手攔住了她。

    “說了半天,全是氣話。”他坐在欄杆陰影處,陽光照不到涼亭裏,陰涼的同時也顯得陰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陰影裏完全看不清。

    “氣話說完了,滿肚子的氣撒完了,坐回來,好好地商議。”

    “李相剛才找我,和我隱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顧著小殿下長大,把儲君之位奉還回去。”

    薑鸞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

    身後的低沉嗓音繼續道,“我說今時不同往日,叫李相當麵和聖人商量。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敢直麵聖上諫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經過來試探我,背地裏必然少不了其他動作。”

    裴顯說到這裏,頓了頓。

    “臣倒是有意請殿下最近言行當心些。但看殿下左擁右抱,不亦樂乎,想必殿下心裏也不甚在意?裴某言盡於此,殿下如今有了東宮護衛,實在難請得很。趁著今日難得一次的私下會麵,彼此心裏有什麽壓著的話,想說的,該說的,都當麵直說了吧。”

    這回是薑鸞自己走回來了。踩著兩三級的青苔石階出亭子,又進來,繞著裴顯坐的那處欄杆轉了兩圈,點點頭,說,“好。我也喜歡當麵直說。”

    “李相背地裏找你試探的話,你告訴我了。”

    “裴中書,說你心裏記掛著我吧,你攔著不讓我入政事堂議政,把我晾在東宮裏;說你隻想把我架在高處做個擺設吧,你倒把見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諱地跟我說。如今你是什麽立場?我竟看不懂了。”

    裴顯坐在陰影處,背對著她,長腿曲起,姿勢隨意地倚靠在八角涼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長大了,利箭誅心的言語張口就說。不喜歡拐彎抹角是好事,但話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備警惕。殿下對臣說話毫不顧忌——”

    他側過身來,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轉回去。

    “是過於自信,還是過於相信臣?確定臣不會做傷害殿下的事?你我認識至今,滿打滿算不到半年,似乎也並沒有結下多麽深遠的情分。”

    裴顯倚在清漆剝落的木柱上,笑了聲,“殿下如此地篤信你我剩餘的這點情分?”

    薑鸞嘖了聲,踩著烏皮靴走出幾步,回身斜睨著。

    “得了吧裴中書。鄭重其事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當麵問這些廢話的?當初是誰硬把我按進東宮裏的?你會想不到我從此成了豎在高處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來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這幅裝模作樣的做派。被我說了兩句,你覺得說話誅心了,心裏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著。”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遠了。

    裴顯坐在原處沒有動,群山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涼亭,他在無邊無際的陰影裏閉了閉眼。

    今天把人半路攔了來,薑鸞人還未進涼亭,他心裏已經隱約猜到這次會麵的結果。

    原本私交相處得還算可以的人,因為朝堂政見不和,彼此撕破了臉,從前交好時的動聽言語變成對峙時的利刃尖刀,對於他來說,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撕破了臉也無妨,官場上向來是如此的規矩,哪怕見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隻要對方赫赫權勢不倒,就一直能見麵客氣寒暄下去。

    自從薑鸞入了東宮,把他當初論親時送出的那塊蘭花玉牌退還回來,他被澆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實隱約已經猜到了他們最終的結果。

    但薑鸞畢竟和京城裏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場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對鐵護腕,當時以為還有幾分轉機。

    沒想到連半日都不到,那對鐵護腕又被原樣退了回來。

    把鐵護腕送回來的是文鏡,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聽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閃的眼神看起來眼熟,他曾經在很多人眼裏見過很多次。文鏡心裏藏了事,有事瞞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裏的盧四郎,不知怎的落入薑鸞的手裏,被她帶上了龍首原,當他的麵在禦前討了去。

    盧四郎和他裴顯有滅門之仇。

    按他的性子,斬草需除根,盧氏嫡係一個也不能留下。

    把盧四郎要去的薑鸞,保下了盧氏嫡係血脈,不知存了什麽樣的心思。

    他不是喜歡隱忍揣度對方心意的人,你進我退的猜度過程讓人格外難熬。比起一遍遍地試探猜測,揣摩著對方心裏那點時而有時而沒有的隱約情分,直接撕破了臉更好。

    他索性把人攔住,在涼亭裏直白而尖銳地試探了。

    對方也直接潑了他滿頭滿臉的巨浪。

    他喝得有點多,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剛才具體說了些什麽,兩邊對話戛然而止,並不算太完美的交談,但至少結束得幹脆。

    裴顯在涼亭裏閉著眼,涼亭裏沒有陽光,周圍寒氣侵身,他喝到燥熱的身體都有些發冷,心裏卻沒有太大的感覺。類似的經曆過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經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對他的厭惡,是純粹不想看見他的那種厭惡,還是想把他踩在腳下不得翻身的那種厭惡,亦或是到了想要誅滅他滿門的那種厭惡。

    這決定著下次再見麵時,他是采用得體客氣的寒暄,還是顯露出獠牙威脅,亦或是默默無聲地直接行禮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緒有些遲滯,他還沒想出結果,耳邊已經走遠的獨屬於一個人的清脆腳步聲,卻又蹬蹬蹬地走了回來。

    薑鸞不知何時回返,正站在他的麵前,略彎下了腰,隔著隻有兩拳的距離,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他。

    距離實在有些過於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間淺淡的芳馥果子香氣混雜在周圍青草泥土的山野氣息裏,他的鼻下充斥著奇異的淡淡芳香味道。

    “被我罵了怎麽不還嘴?”

    薑鸞詫異地端詳著他的臉色,“就在這破亭子裏閉眼睡了?……喝醉了吧?”

    柔軟的手掌伸過來,探了探他的額頭。

    溫熱的人體溫度帶著細膩柔軟的觸感,吹了山風的額頭冰涼。那是極度陌生的感覺,不算上次遇刺養傷,裴顯已經很久沒有被人近身碰觸了。他閉著眼,壓下了本能地閃避的動作。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靠坐著身後的涼亭柱子。

    耳邊又傳來薑鸞大聲招呼涼亭外守候的薛奪的聲音,“薛奪進來!你家督帥喝多了酒,喝暈了,起不來身了!”

    裴顯:“……”

    他今天酒是喝得不少,卻遠沒醉到起不來身的程度,神誌始終清醒著。

    被薑鸞圍在身邊折騰了一番,語氣裏的關切不似作假,他反倒不清醒了。

    “哎?”薛奪吃了一驚,急忙三步並做兩步邁進來。

    自家督帥叫人近了身,皇太女的手掌貼在額頭上居然毫無反應,薛奪站在旁邊,也估不準要不要過去攙扶,

    “督帥今天喝得很多麽?沒見他喝醉過。”

    “今天是喝得不少。”薑鸞說,“剛才禦帳裏你沒跟進去。本宮敬了他兩斤酒,他全喝了。”

    薛奪一副想要掀桌子的表情,又礙於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薑鸞收回了手掌,“看我幹嘛,過來看你家督帥。沒發熱,但額頭涼得厲害,酒後吹多了風對身子不好。快把人扶出去。”

    薛奪覺得有理,過去就要攙扶,“山裏風大,在亭子裏睡下了鐵定著涼。末將扶督帥回去休息——”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自己站起了身,衝他一擺手,“不必。我沒醉,可以自己走。”

    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薑鸞懷疑地盯著他步伐穩健的背影。

    “我聽說喝醉的人都喜歡說自己沒醉。還是醉了吧。”

    她回頭跟薛奪說,“你家督帥慣會裝樣的,看他現在表麵上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說不定早就醉得死沉,往哪裏一趴就起不來了。”

    又自言自語地說,“剛才被我指著鼻子罵了一頓,他居然沒回嘴,一聲不吭地咽下去了。絕對是醉了。”

    薛奪原本聽她說得有道理,正打算出去盯著梢,免得自家主帥真的醉倒在路邊,聽到後半截,眼皮子劇烈跳動了幾下,回身怒瞪薑鸞。

    薑鸞嗤地一笑,揮揮手,“還是那句話,看我幹嘛,看你家督帥去。快去快去。”

    幾人前後出了涼亭,依舊回去宴席。

    被裴顯提醒了一句,薑鸞不急著走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酒,眼角餘光始終盯著李相那邊。

    漸漸瞧出了幾分動靜。

    初生的嬰兒格外需要看顧,禦帳後頭搭起了一座小氈帳,顧娘娘見夫君今日精神還好,便回了小氈帳,親自在裏頭陪著虎兒。

    李相看起來極為喜愛小殿下,幾度入帳求見,隔著布簾看了又看,又和抱著虎兒的顧皇後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薑鸞收回視線,喝了口果子酒。

    東宮的位子不好坐啊。

    哪怕這位子不是她自己要坐的,一旦坐了上去,四周就有了大片看客,總有人在旁邊煽風點火。

    才坐了幾個月,就感覺燙屁股了。

    她又拿著半兩小玉杯喝了幾杯酒,見裴顯坐回了自己的坐席,麵色如常地繼續吃席,看不出是催吐了還是喝了醒酒湯。

    李相不多時便從小殿下的氈帳那邊走回去,路過裴顯的坐席時,兩人笑談了幾句,表麵看來和樂融融,絕對看不出幾個月前,裴顯曾經發兵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討軍餉,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薑鸞撇了撇嘴。“裝,繼續裝。”

    好好的美酒美景,多了一堆裝模作樣的朝臣,再看起來就覺得氣悶。她才要繼續喝酒,就聽到禦帳方向傳來一陣驚呼,

    “陛下!”“聖人!”

    端慶帝的癔症又犯了。

    開局大好的秋日宴,喝到一半,最後就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劇烈咳嗽聲和眾多驚恐的呼喊裏,倉促收場。

    薑鸞在暮色裏驅車回到皇宮。

    正是宮門下鑰的時分,暮靄茫茫,滿眼的肅殺秋景,罕見的好景致。她停步駐留,多看了一陣。

    慢悠悠走回東宮的時候,淳於閑臉色不怎麽好看地候在宮門口。

    無論是哪個忠心的臣屬,自家主上遣人從宮外送來一個十八九歲的俊俏郎君,曾經是四大姓的出身,如今家世敗落了,拿牛皮項圈圈了脖子,說是要關籠子裏當做狸奴養……臉色都不會好看的。

    “殿下說想辦法把盧四郎弄來,臣屬想不到是這麽個弄來的法子。”

    淳於閑已經忍不住在歎氣了,“臣屬擔憂殿下的聲譽啊。”

    “日子長著呢。聲譽什麽的,以後還可以慢慢的養。”

    薑鸞撩起礙事的長裙擺,跳進了門檻裏,“至少把人弄來了。”

    她愉悅地邊走邊說,“人弄來了,一窖子金還遠嗎?”

    “人來了,從此多了個燙手山芋啊。”

    淳於閑跟在後頭歎氣,“從此就得把人好好地嚴防死守,免得盧氏唯一的嫡係血脈被人偷出去,又起波瀾。我們東宮隻有三百親衛,這得撥多少人看護——”

    “我們不撥人。”薑鸞早就盤算好了。

    “人已經弄來了,我等對方三天。如果對方如約把一窖子金送來,謝瀾也進了東宮——”

    她附耳過去,跟淳於閑說起她的打算。

    “老法子,我們把整窖子金分一半給裴中書,跟他商量說,東宮裏的動靜不好太大,叫他幫我在京郊找個嚴密的地方,充做養狸奴的外宅,我偶爾過去看我家狸奴,他平日裏替我發兵守著盧四郎。”

    說完了心裏盤算的想法,薑鸞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以裴中書事事捏在手裏的性子,他一定把人看得死緊,插翅難飛。一窖子金兩邊對半分,我要的人進了東宮,交易的承諾做到了,還不需要我們出人看守。皆大歡喜呀!”

    作者有話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