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二更)
  第56章(二更)

    半刻鍾之前。

    熱鬧的龍首原宴會場地,薑鸞坐在自己的食案後,喝著果子酒,不經意提起“有件棘手的事”。

    謝瀾坐在身側,遞過探究的視線。

    薑鸞知道他未說出口的意思。但這件棘手的事實在有些麻煩,謝五郎如今還未入東宮。她裝作沒看見他‘替君分憂’的暗示,繼續慢悠悠地喝酒。

    文鏡今天清晨沒有護衛她前來龍首原。

    薑鸞叮囑他留在京城,暗中做了另一件要緊的事。

    趁著裴顯早上隨駕出城,文鏡利用玄鐵騎舊部的身份,和熟識的將領們打過招呼,熟門熟路地進了兵馬元帥府。

    一份捏造的緊急手諭,蓋上偽造的私章,把牢獄裏看守的盧四郎提了出來,人蒙在黑布袋裏,暢通無阻地帶出了京城。

    盧四郎如今是朝廷重犯的身份,她做事可以繞過裴顯,但決不能繞過二兄那邊。如今人已經在龍首原宴會場外了,至今沒帶過來,就是因為求二兄把人賜給她的理由,她始終沒想好。

    但現在畫風一變,正經的秋日宴改成了花蝴蝶宴,不就是瞌睡時有人送枕頭——有現成的理由了嗎!

    薑鸞把玩著手裏的小玉杯,吩咐謝瀾,

    “等下有場好戲,你再坐我這兒,怕連累了你。——回去你的坐處吧。”

    謝瀾並不多問,起身行禮,緩步坐回了自己的食案座處。

    他是唯一一個從宴席開始就被薑鸞召去坐在身側的世家子。如今奉命離席,吸引了眾多的視線,和更多的私下裏隱約的猜測。

    薑鸞便在眾多意味不明的視線裏起身去了禦座邊。

    端慶帝薑鶴望剛才在山風裏剛剛入席就驚天動地地咳了一場,嚇壞了顧娘娘。

    隨侍宮人立刻把備好的牛皮氈帳架起,在龍首原上隔絕出了一處避風的大帳篷,豎起明黃旗幟,作為禦駕坐處。

    幾位政事堂重臣先後入禦帳探視。裴顯因為是外戚,又和薑鸞結下的那一層‘舅甥情分’,被單獨留下來喝酒說話,薑鶴望終於找到能暢快說閑話的人,額外和他多說了幾句。

    才說了幾句薑鸞的閑話,正主兒便到了。

    薑鸞進來禦帳先敬酒。

    給高坐禦案主位的二兄敬了一杯酒,又沿著下方兩邊擺放的短案,依次給顧娘娘和二姊敬酒。

    走到裴顯的食案前,這次敬酒居然沒跳過他,而是拿過一個足有兩斤的雙耳巨樽,當麵盛滿了,像模像樣地雙手奉過來,乖巧說,

    “裴中書操勞政務辛苦。本宮敬裴中書一杯。”

    裴顯從案後站起身,視線掃過麵前盛滿美酒的巨樽,神色不變地接過。

    “謝殿下賜酒。這麽大的酒樽,殿下從哪裏尋摸來的。”

    “當然是開了內庫尋來的。一路從宮裏帶來了龍首原。”

    薑鸞答得理直氣壯,“裴中書勞苦功高,怎麽能用尋常的酒樽敬酒。”

    說著就端起自己的半兩小玉杯,當麵倒滿了酒,豪氣放話,“裴中書一杯,本宮一杯,幹了。”

    一邊是兩斤樽,一邊是半兩杯,在場眾人不忍直視,懿和公主拿衣袖擋住了臉。

    兩斤酒分量看起來驚人,裴顯倒也不怕。

    “謝殿下賜酒。”他淡淡道,“殿下如果願意帶著鐵護腕練腕力的話,下次能抱起十斤的青銅巨樽給臣賜酒也說不定。”

    “免了。”薑鸞幹脆地一口回絕,“別說十斤巨樽了,裴中書先把眼前的兩斤敬酒給喝了吧。”

    新帝薑鶴望在帳裏坐了許久,缺氧乏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頭暈眼花,顧娘娘急忙命人把帳篷門簾子卷起得更高些,在夫君身側按摩著頭皮,減緩暈眩。

    薑鸞站去另一邊,輕輕替二兄按揉著肩胛脖頸,舒緩身子的不適。

    薑鶴望在暈眩裏也沒忘了碎嘴。

    他瞄著原處安坐喝酒的裴顯,小聲問身邊的幺妹,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回事。問他也不說,問你也不說。畢竟是你曾經認下的小舅,莫要太為難他。”

    “我哪裏為難他了,就怕他待會兒為難我。”薑鸞扯著二兄的衣袖,撒嬌地搖了搖,

    “今天滿山滿眼的俊俏郎君,個個打扮得華麗好看,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但阿鸞最想要的人,偏不在這裏頭。”

    她張開白皙的手掌,比劃出四根手指頭,笑吟吟豎起給二兄看。

    “四……?”

    薑鶴望不肯碰水,今天宴席從頭到尾都在喝葡萄酒,人喝到五六分醉了,有點暈暈乎乎的,想了半天也猜不出薑鸞什麽意思,

    “哪家的四郎?還是十四郎?還是名字裏帶了si音?”

    兩位天家兄妹湊在一起閑話,牽扯到了皇太女的駙馬人選,尋常臣下這時候就該知趣地告退了。

    裴顯偏不退。

    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薑鸞敬他的兩斤巨樽美酒。

    喝幾口,撩起眼皮看一眼禦案邊的薑鸞。

    薑鸞知道他在盯自己,偏不去看他。

    直到豎起了四根纖長手指,在二兄麵前晃了晃,這才用眼角餘光瞄了眼禦帳裏側坐著的裴顯。

    兩邊離得不遠,他們這邊說話的聲音瞞不過對麵,裴顯原本在喝酒吃席,聽著聽著,筷子已經停在了半空。

    薑鸞衝他的方向抿嘴笑了下,故意放大了聲音,

    “二兄不知道?阿鸞向來喜歡長得好的呀。”

    她豎著四根纖白的手指,老神在在地提醒,“盧家四郎,盧鳳宜。”

    “……哎?”薑鶴望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氣,聽到‘盧’這個姓氏,反射性地去看裴顯。

    裴顯麵色如寒霜。

    兩斤巨樽放回了食案上,砰的一聲清脆聲響。

    趕在他發作之前,薑鸞已經放大了聲音,揚聲吩咐東宮親衛,“把人帶上來。”

    東宮禁衛早就在場地外候命,扛著鼓鼓囊囊的黑布袋避過龍首原的熱鬧宴席,送進了禦帳中。薑鸞吩咐合攏了帳篷門簾。

    黑布口袋當著禦前打開,露出裏麵狼狽的年輕麵孔。

    “哎喲~!”這回是懿和公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盧四郎被拘押了三四個月,久不見天日,白皙的皮膚更加顯得病態的蒼白。

    蒙眼的黑布被撤去,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深秋的日光下,被光線刺激的眼睛根本睜不開,眼淚不受控製流了滿臉,十幾年錦衣玉食供養出的驕縱傲慢早已不見蹤影,隻留下茫然無措的脆弱神情。

    盧氏所有的嫡係子弟,自從六月裏就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裏,裴顯始終不放給刑部和大理寺。

    今天不知怎的被薑鸞弄到手裏一個,高處坐著的新帝薑鶴望有些不安,偷偷去瞄裴顯的神色。

    裴顯早已放下了筷子,麵無表情地直身坐在長案後。

    薑鸞裝作沒看見他。

    當著禦帳裏聖人的麵,她掏出緙絲帕子,細白的指尖托起盧四郎的下巴,一下一下地擦去滿臉的淚水,露出幹幹淨淨的麵容。

    盧四郎原本就是個相貌極出眾的少年郎。京城眾多的高門世家門第,單純以相貌論,盧四郎的相貌明豔張揚,不輸給謝五郎。

    隻是他的性情過於招搖,說話又刻薄,多少影響了聲譽,在京城眾多才情出眾的郎君們不能彰顯拔群,出仕了兩三年,始終隻是個九品校書郎。

    但薑鸞要的就是他這份不太好的名聲。

    如果名聲太好,才名過高,在裴顯心裏掛上了號,成了必須斬草除根的心腹大患,她反倒撈不出人了。

    “二兄。”她擦幹淨了盧四郎的臉,轉過去主位方向,讓目瞪口呆的薑鶴望看清楚了,鬆開手,乖巧地跪坐回兄長的膝邊,繼續扯著衣袖撒嬌,

    “盧四郎長得好。公主府開府當日,阿鸞見了盧四郎一麵,從此就記掛在心裏了。”

    “龍首原秋日宴在場的眾多郎君……”她抬手往帳篷門簾子外一指,

    “阿鸞就算相中了人家,也得對方點頭,你情我願的才好。倒隻有這個盧四郎,已經獲罪下獄了,阿鸞想要他,隻需二兄點個頭就好。”

    薑鶴望人已經傻了。

    太過震驚,連斷斷續續的咳嗽都停下了。

    過了許久,才驚醒般地劇烈咳嗽起來,邊咳邊說,“荒唐,咳咳……你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薑鶴望抬手指向緊閉的帳篷門簾。

    “龍首原外頭宴席候著的那些,都是正經勳貴世家出身的郎君,家世人品,重重篩選,給你備選駙馬的!”

    “這個盧家的……”他指著禦案前長跪著,麵色蒼白的盧四郎,嫌棄道,

    “已經是獲罪抄家的罪奴之身,隻等結案之後就要和他父兄一同推出去問斬,是個什麽東西!根底不幹淨的人,怎麽能放在身邊!”

    薑鸞對二兄的反應早有準備,一點都不驚訝。

    她用眼角餘光去瞄側邊裴顯的臉色,心裏分明是怒極了,表麵上卻顯出了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繃緊待發的姿勢也放鬆下來,繼續夾菜吃席,旁若無人地繼續喝起了酒。

    這幅閑適姿態比當場發作更可怕,像是山雨欲來,不知何時就會狂風驟雨地發作。

    禦案高處,薑鶴望在唉聲歎氣地勸。

    “阿鸞喜歡長得好的郎君,這裏也有不少長得好的,剛才坐你身邊的那個謝家五郎就不錯嘛。要不然,阿兄做主,駙馬替你點了謝五郎?”

    薑鸞撇嘴,“阿鸞隻說喜歡長得好的,誰急著選駙馬了。”

    薑鶴望琢磨了一下話裏的意思,更震驚了,連連擺手,“不成,不成!你連駙馬都未選,才及笄的人,選什麽麵首!”

    他的聲音有點大,側對麵坐著的裴顯喝酒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他放下酒杯,終於開口了。

    “不可。”裴顯漠然道,“盧四郎身為盧氏嫡係,與父兄同罪。罪證確鑿,已經墮為死囚,不堪侍奉貴主。他的年歲超過十五,超過了沒入掖庭的年紀,想要淨身入宮為內侍也不成的。成年的罪臣之子,隻剩一條死路,殿下不必再盤算了。”

    薑鸞才不和他那邊掰扯,隻對著二兄撒嬌說話。

    “盧四郎長得好看,皮膚白皙,姿態驕縱。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我宮裏養的點點。”

    薑鶴望:“……”

    裴顯:“……”

    薑鸞從前還是漢陽公主的時候,在臨風殿裏蓄養了一隻名叫點點的貓兒,他們都知道的。

    “我喜歡點點,一直想養隻差不多的。但尋來尋去,都找不到模樣性情都類似的貓兒。但盧四郎像啊。”

    薑鸞抬手一指禦前的盧四郎,理直氣壯道,

    “麒麟巷公主府開府當日,後院水榭外,我隔著紗簾見他第一麵,就想把他牽過來,和點點關在一處,做一對養。”

    “……”

    禦案後的薑鶴望被口水嗆住了,牽動了肺,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坐在側邊,喝酒的動作早停了。他緩緩抬手,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作者有話說:

    二更奉上

    女鵝做事的路子,俗稱:亂拳打死老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