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聯姻
  薛府。

  雨一直下到亥時末, 滿園木芙蓉零落一地。

  丫鬟們披著蓑衣,打著傘,在廊下清理殘枝, 身影被燈火拖長, 宛如鬼魅夜行。

  薛衍坐在軒窗邊閉目養神,桌上兩盞熱茶都快沒了白氣。

  直到斜後方傳來開門聲, 他才睜開眼,語氣有些不悅:“守時乃是與人交往的第一要義, 衛世子才剛到帝京, 就讓老夫幹等你一個多時辰, 這做法可委實失了大禮。”

  “抱歉,適才舍妹出了些狀況, 與陛下有關,晚輩不得不過去處理,這才耽擱了時間,還望薛大人莫要怪罪。”

  衛明燁從屏風後頭繞過來,徑直坐到薛衍對麵。

  月光從窗沿照入,他穿著一身雪白的道袍, 通身不飾, 頭發也隻用一根烏木簪束住,大半都披散在身後,頗有一種閑雲野鶴的閑適姿態。

  然薛衍還是瞧出來, 他散發上透出的半潮之氣,像是淋過一場雨, 還沒來得及擦幹淨頭發, 便匆匆往這邊趕。

  薛衍不由扯唇輕哂:“看這樣子, 陛下給世子找的麻煩可不小啊。”

  這話諷刺味十足, 隨衛明燁一道進來的小廝青鋒都忍不住蹙起了眉。

  衛明燁麵上卻波瀾不驚,端起桌上的冷茶呷了一口,不緊不慢地反嗆回去:“要論陛下給找的麻煩,薛大人應當比我更加頭疼,不是嗎?”

  這回輪到薛衍皺緊了眉頭。

  的確,要說北頤上下如今最焦頭爛額的人,當真非他莫屬。

  因著南錦屏的一個失誤,和秦歲首的背叛,他不得不自斷臂膀,將自己身邊兩個最得力的手下推出去,為自己擋去仙樂舫走水一案。

  可饒是如此,衛長庚仍舊不肯放過他!

  廣雲台被抄了個一幹二淨,他在京中各處安插的其他耳目,也在一夜之間齊齊被斬斷。之前那些他早就已經壓下去的案子,也不知從哪兒被人挖了出來,彈劾他的奏折如雪花般飛去禦前。他想讓內閣幫忙攔下,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身邊的人都已經叫衛長庚策反,根本不聽他使喚。無論是軍營,還是朝堂,他居然都沒辦法再說上話!

  他這才不得不拿出自己保命的密詔,再以辭官為代價,換取最後一條生路。

  而聖旨拿出來的時候,衛長庚卻一點也不意外,甚至還有些高興,仿佛早就有所預料一般……

  若不是自己從小看著這位小皇帝長大,他燒成灰,自己都能認得出來,他都要懷疑,衛長庚是不是被人調了包?否則如何能做出這般周密的預判,將他所有生路都統統堵死?

  以至於到現在,事情都過去已有些時日,薛衍再去回想,那種穿腸爛腹的疼痛,仍舊叫他咬牙切齒。

  衛明燁輕笑,“瞧薛大人如今這模樣,可是後悔了?當初若先帝駕崩之時,你沒有貪圖那一時的利益,而選擇跟家父合作,沒準現在薛家還能更上一層樓。”

  “跟你父親合作?”薛衍似聽見什麽笑話,皺鼻冷嗤,“若真如此,隻怕老夫現在墳頭草都已經一丈來高了吧?又或者說……”

  薛衍微微眯起眼,幽深的瞳孔迸濺出一絲利刃般的寒芒,“老夫再不跟你合作,怕是也要跟你父親一樣,永遠躺在床榻上了吧?”

  衛明燁執茶盞的手一頓。

  青鋒壓在刀柄上的手,也緩緩挑開刀鞘。

  森寒的刃光在月色下猙獰,空氣都凝滯了一瞬,許久,才隨衛明燁溫煦的一笑收回鞘中。

  “薛大人說笑了,家父隻是在家中養病,並無其他。倘若薛大人心裏頭記掛,大可去一封信問問。能收到故友的來信,想來家父也是高興的。”衛明燁不動聲色道。

  薛衍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氣氛有些僵化,卻這時,後頭響起了敲門聲:“爹爹,是您喚女兒過來的嗎?”

  薛衍笑了下,道:“是嫵兒來了嗎?進來吧。”

  緊閉的屋門便開了。

  伴隨一陣香風,薛明嫵著玉白梨花紗襦裙,綰朝雲近香髻,腳踩蓮花步,徐徐繞過屏風。甫一見長案對麵的衛明燁,她微微一愣,但也僅是一瞬,她便收斂起所有的驚訝,施施然朝他行了個禮,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你與衛世子定親也有些時日,今日他難得過來,為父便喚你過來見見。”薛衍點著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薛明嫵也沒矯情,乖乖照辦,主動拎起桌上的銅銚,給薛衍續了杯熱茶,又熱絡地伸過去,給衛明燁也倒了一杯,“這是月初新送來的碧潭飄雪。煮茶的水,也是嫵兒去歲冬至攢下來的雪水,烹茶最是清新。衛世子嚐嚐,可還喜歡?”

  她眼裏含著春色,一舉一動都盡態極妍,又都在禮數之內,最是讓男人牽腸掛肚,恨不能攬入懷中好好溫存一番。

  薛衍滿意地翹起唇角,半掀眼皮瞧向對麵,目光帶了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衛明燁並未有何異樣,含笑道:“薛姑娘做的茶,自然都是極好的。”

  然下一刻,他就將茶盞推了回去,“不過在下身子骨一向不好,最忌寒涼之物,雪水煮的茶,恕在下無福消受。”

  薛明嫵臉上笑容僵了僵。

  薛衍也隱隱蹙緊雙眉。

  衛明燁仿佛沒看見,繼續道:“剛剛薛大人提到了婚事,正巧晚輩今日漏夜前來,為的就是這樁事情。這門親,原是前段時日,家父與薛大人定下的。按理說,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輩無權過問,隻是現在……”

  “你想反悔?”

  “晚輩哪裏敢?”衛明燁溫笑,“不過是想將這世子正妃之位,換成側妃罷了。”

  父女二人齊齊變了臉色。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的女兒,難道還不配做你一個小小世子的正妃嗎?”薛衍捏緊拳,手背青筋根根暴起,臉上笑容已近扭曲,顯然到了暴怒的邊緣。

  衛明燁笑容明亮,不見絲毫懼色,“薛大人的女兒,自是連皇後都做得。隻是事出突然,晚輩的正妃之位,忽然有了個更加合適的人選。”

  “誰?!”

  “這就跟薛大人無關了。”

  “衛明燁!”

  薛衍猛地提了聲,拍案而起,指著他鼻子罵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最好看看清楚,這裏是帝京,不是你們蜀中。老夫雖然從內閣退下來了,但並不代表你們就能踩在老夫頭上,對付你一個世子,老夫有的是辦法!”

  然他話音還未落下,一道寒光便擦著他頭頂飛過,嘩啦,帶下大片頭發。

  薛明嫵失聲尖叫。

  薛衍也嚇得栽倒在地,扭頭不停向窗外的暗衛示警,卻半天不見有一人應聲。就連院子裏,原本在打掃落花的丫鬟,也瞧不見一個。

  薛衍心頭登時閃過一陣不妙的預感,再次抬眼指向衛明燁的鼻梁,卻是因急怒攻心,聲音還未來得及發出來,一口血水就先噴了出來。

  長案、杯盞,甚至薛明嫵身上都濺滿了他的血,薛明嫵嚇得直接昏過去。

  衛明燁那身雪白的道袍,卻依舊纖塵不染。

  “依晚輩看,要看清楚現在形勢的人,不是晚輩,而是薛大人你。”

  衛明燁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皺,聲線如刀,全不見方才的溫文爾雅,“自己丟了頭頂的烏紗,唯一的親妹也被趕出了慈寧宮,你早就成了陛下案板上的魚肉,殺不殺,都在他一念之間。晚輩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你竟還想跟晚輩談條件?”

  衛明燁不屑一嗤。

  薛衍微愣,渾濁的目光露出刻骨的怨恨來,掙紮著要顫抖雙手,要撲過去和他同歸於盡。被青鋒一踹,人又倒回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很想再撲上去一回,卻早就使不上力。

  直到衛明燁帶著人離開,他都隻能如一條被抽了筋的毒蛇般,軟軟癱在地上,不能動彈。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眨眼間,時令就進入了十一月。

  距離大婚隻剩不到一個月,要忙活的事情卻還有一大籮筐。

  丹陽郡主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兩個人來用,就連告假在家的慕鴻騫和慕知白,也被她毫不客氣地抓了壯丁,日日早出晚歸,比練兵還勞累。

  相較之下,慕雲月這個“當事人”反倒清閑下來,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窩在照水院繡嫁妝。至多也就去後院,陪胭脂玩。

  胭脂是她最近新養的貓,衛長庚怕她閨中寂寞,特特命人尋來給她解悶的。

  小奶貓剛滿四個月,最是嬌小可愛。輕輕“喵”一聲,能把人心都給喊化了。因著它通體雪白,隻麵頰兩側各長了一撮橘毛,故而得名“胭脂”。

  “果然還是陛下了解姑娘,知道姑娘在屋裏鐵定待不住,還特意給姑娘送了貓。”蒼葭一麵晃動小魚幹,哄胭脂吃,一麵朝旁邊的幾摞箱子努嘴,“這要不是世子攔著,隻怕送過來的東西啊,比現在還要多!”

  說起這個,大家都忍不住掩嘴笑開。

  婚期越來越近,兩人自是不好再相見。可衛長庚如何忍得住這相思之苦?

  自己出不來,他就隔三岔五地給慕雲月捎東西,有時是一封信,足有一指頭厚;有時則是一匣南珠,個個龍晶粉白,堪稱珍品。

  每日積攢下來,也快占了小半間屋子。

  慕雲月得寵,汝陽侯府上下自是歡喜的,丹陽郡主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每天都把這皇帝女婿掛在嘴邊。

  慕知白卻不樂意了,每每宮裏來東西,他能擋則擋,擋不了就藏,橫豎是不讓進照水院的。

  若是以往,衛長庚也就忍了,可這回相思之情太甚,他實在撐不住,索性就跟慕知白杠上了。

  私下裏送不了東西,他就幹脆擺到明麵上,堂而皇之地下旨去送。每天一次,積英巷前的狗都快認識劉善,見麵還會衝他搖尾巴。

  慕知白氣得臉都綠了,沒辦法抗旨,就開始消極怠工,不再幫丹陽郡主操辦婚事,結果毫不客氣地挨了親娘一番“愛的教育”,到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如何也直不起腰。

  慕雲月也被他鬧得臉上訕訕,直到成婚前,她都不想再認這個哥了。

  不過比起這樣的小插曲,眼下最令她為難的,還要屬蜀王府送來的夜宴邀帖。

  上次鴻禧樓之事鬧出來後,蜀王府為了給衛長庚一個交代,狠狠罰了孟蘭姝十軍棍,還將她禁了足。其餘參與此事的苗疆護衛,則挨了更重的罰,有幾人熬不過去,當場就斃了命。

  可衛長庚還是沒有給他們任何回應,本該在宮裏為他們舉辦的接風宴,也因為這件事,而不了了之。

  北頤開國這麽多年來,這還是第一個,被這般怠慢的親王。

  如此大的下馬威,蜀王府上下沒一個臉上有光,到處托關係求情,都討好到慕雲月身上來了。

  且還是蜀王妃親自登門,給她送來的邀帖,話裏話外都殷切異常,仿佛慕雲月不答應,她就要當場以死明誌一般。

  其實去一樣也是應當的。

  畢竟如今她身份不同了,哪怕衛長庚和蜀王府之間關係微妙,在正式撕破臉之前,他們都還是一家人,血濃於水。她這個快做皇後的,自然要給一點麵子。

  隻是蜀王妃離開前的那句話,和她當時曖昧不清的眼神,仍舊叫慕雲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本來今日,我該領著燁兒一道過來拜訪,可燁兒偏說,自己已經同你打過招呼,就不登門叨擾,我這才作罷。”

  這“燁兒”是誰,慕雲月能猜到,隻是這“已經打過招呼”……

  她什麽時候和衛明燁見過?她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作者有話說:

  感覺結婚可以倒計時了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