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遇
  第32章 路遇

    去府城的客船很大, 船裏也並不隻有他們七個人,還有幾個同樣去參加府試的學子,以及幾個商旅船客。

    這些人基本上通過各自打扮就能分辨身份, 也因此,謝良臣他們剛一上船,船艙裏幾個書生模樣的人便上來攀談了。

    等互通過姓名,原本隻是因著禮數來打招呼的幾人,聽說謝良臣便是榮縣去年縣試的案首,態度一下就熱情了不少。

    一般來說, 縣案首等到府試的時候,隻要發揮正常,一般很少黜落, 而且對方既然能在這麽多人裏奪得第一名,那麽學問肯定不差, 十有八九都是能過府試的,也就是說至少能得童生功名。

    這樣的人自然是值得結交的,於是幾人通完姓名之後便一直與謝良臣閑談,無非是謝兄平日看什麽書, 怎麽學的, 還有就是暗中較量一些學問。

    這裏他們比拚學問不是像科舉一樣問四書五經的內容, 而是作詩,比誰的文采更好。

    幾朝之前, 科舉考試與現在並不一樣,還會考詩賦, 而且比重不小, 可是到了後來隨著朝代覆滅以及每個皇帝的想法不一樣, 因此科舉內容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比如科舉最早還分明經科、明法科、明書科、進士科等等六科, 其中每科考試內容側重點也並不一樣,要選拔的人才也有特地的喜好和對應用途。

    再之後,科舉又經過幾次改革,在沿襲了前麵幾朝的重儒家經典之外,各自刪減了一些內容,而先唐時候的詩賦便被刪減了去,現在主要考的是經義、雜文和策論。

    而這三項分別又考學生的記誦、辭章,以及對政見時務的理解。

    不過雖然現在科舉不考詩賦了,但文人不會吟詩作賦,仍舊會被認為不夠風雅,稱不上才子,所以常常以文會友便是以作詩來評判對方是否與自己誌趣相投。

    謝良臣讀書原本就不是因為有多喜歡儒家學說的這一套,不過是現實晉身需要而已,因此他雖然死命的學四書五經,也看其他相關書籍,不過卻是當教輔看的。

    他自己真正喜歡的反而是那些農書、工具書還有一些遊記和山川地理之類的書籍。

    因此,對於完全不考,純粹用來裝/逼用的詩賦,謝良臣雖知道韻律這回事,但著實菜得很。

    那邊幾人讓他作詩,謝良臣幹脆直接攤手,“不瞞各位,我對詩賦一道無甚興趣,也不愛作詩,現在要我做一首出來,恐怕隻會貽笑大方,我便不獻醜汙濁各位尊耳了。”

    那邊幾人怎麽會信?其中一人還以為他是故意謙虛,甚至可能還有點害羞,於是先做了個表率,吟了首詩,並道讓他千萬不要推辭。

    謝良臣原本就不耐煩與這些人多說,無奈對方實在太過熱情,他無奈之下隻好勉強應付。

    而且現在看來自己要脫身還真的隻能讓他們對自己失去興趣,於是想了想,道:“那好吧,那我就隨便做一首。”

    說是隨便,謝良臣做起來卻沒那麽容易,他在勉強在腦中想了首五言絕句,念了出來。

    所謂五言絕句,便是指每句5個子,總共四句的小詩。

    這種文體的起源來自樂府,最早可追溯到民間詩歌,甚至還能劃分到近代詩裏,算是比較簡單的一種詩歌題材,基本隻要注意下仄起和平起就行。

    不過雖是簡單,要寫好也難,因為字數有限,所以便要求作詩的人用字精煉準確,能在寥寥數語間便將所見、所想畫麵描述的栩栩如生,亦或是以小見大,見地深刻。

    這些要求對那些著名詩人當然不算什麽,不過謝良臣可沒這個功力,他作的詩基本也就是勉強對仗工整而已,其他的實在是不必強求。

    果然,幾人聽他念完,都麵現尷尬之色,對視幾眼,顯然也是都覺得他做得實在一般,想誇都誇不出來。

    “嗬嗬,謝兄這詩做得實在是,,實在是質樸。”想了半天,終於一個人給出了評價。

    謝良臣根本無所謂,聞言笑道:“光想這詩可就費了我不少功夫,我實在頭疼得緊,幾位要是還有雅興,可繼續寄情山水,隻別再難為我了。”言罷,謝良臣朝幾人拱拱手,終於告辭脫身出來。

    見他過來,祝明源朝他眨眨眼,小聲道:“良臣,你這麽自曝其短,別人恐怕要小瞧你了。”

    謝良臣順著他的眼色看過去,果然就見那邊幾人已經不再看他,反而談論起了另一個人來。

    此人正是今年縣試的案首張敏。張敏比他隻大三歲,自他得了案首,也開始有了些名聲,再加上他剛得案首不過兩月時間,此刻正是“當紅”的時候。

    “這樣不是很好嗎?”謝良臣無所謂的笑笑,有時候太過引人專注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見他完全不在意,祝明源也不說了,隻問起自己之前被藏起的那本書來,“那《驚案》你找到了嗎?”

    這次跟他來的是祝老爺給他買的書童墨硯,是簽了死契的,從他到祝府起,他便歸了祝明源管,所以祝明源也大膽了許多,問話本也不藏著掖著了。

    謝良臣看他一眼,微笑,“快了。”

    自己這兩個好友性格實在是南轅北轍,唐於成是沒有緊張感考不好,祝明源則是臨考前就很容易緊張,真就兩個極端。

    雖然知道他是想看話本放鬆一下,但是謝良臣也怕他現在沉溺進去,等府試的時候反而鬆懈了,所以隻等暫時替他保管一下。

    見他還是不給,祝明源哀叫一聲,癱坐在船艙的長凳上,做半死不活狀。

    旁邊的唐於成見到了,好奇詢問:“怎麽了?”

    有人搭腔,祝明源又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問道:“你可看過易仁寫的探案話本《驚案》?”

    這話本唐於成當然聽說過,實際上他也在看。

    不過與祝明源癡迷於其中的故事不同,他是喜歡這個作者的文筆。因為即使是寫話本,這個作者卻沒有絲毫敷衍,整本書邏輯嚴絲合縫,筆觸穩健細膩,甚至勝過許多普通士人的文章了。

    甚至唐於成覺得,這作者肯定不是一般的文人,肯定是有功名在身,畢竟那文字功底絕非是隻讀了幾年書的普通書生能寫出來的。

    “看過,隻是不知這作者是何人化名,要是有機會,我還真想與他結交一番。”唐於成接話道。

    “誰說不是呢?裏頭的慕連跟著包大人一起破案伸冤,多麽的英雄氣概!他不僅文武雙全,而且義薄雲天,作者能寫出這樣的人來,他自己肯定也是一個心懷俠氣,時刻想著為民請命的君子!”

    “咳咳!”謝良臣原本正喝水,聽到祝明源的話,到底沒忍住,嗆咳了一聲。

    這個世界沒有宋朝,因此也就沒有包拯包大人,當初謝良臣在抄書之餘想著可以寫話本掙錢,便打算將包青天的故事寫出來。

    不過因為他隻記得一個陳世美,所以謝良臣隻取了原型人物,至於其中的案子則是自己編纂而成。

    成書之後他拿了幾章原稿投給印書局,最終縣裏一家書局同意刊印出來,利潤五五開,若有加印再另算。

    原本他隻打算寫一本,哪知後來銷量不錯,而且要求作者繼續寫下去的呼聲很高,所以謝良臣也就開始連載,一本一本的寫了下來。

    也就是說,他寫這書的初衷基本就是為了掙錢,至於什麽心懷俠義,他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良臣,你們喝水也能嗆著?”祝明源伸手拍拍他的背。

    謝良臣緩了緩,拂去身上水漬,試探著道:“我看你們也別把這作者想得太好了,萬一到時候對方跟你們想的不一樣,豈不是大失所望?”

    哪知他不過隨口一說,祝明源卻難得對他正色道:“良臣沒看這書不要妄加評論,我雖不知易仁是誰,但是從他給自己取名為‘仁’,又能寫出這樣正氣浩然的好官就能看出,他絕對是個心懷天下,關心百姓的好人,要是以後他做官,肯定也會如書中的包大人一樣,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見他這麽激動,謝良臣住嘴了,同時還有點心虛。

    他對自己的期望這麽大,要是以後自己被發現“易仁”就是他,自己這好友會不會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想著還是打個預防針的好,謝良臣想了想,又道:“那假如,我是說假如。”充分表達了自己是在假如之後,謝良臣把話繼續了下去。

    “假如他果如你所說,確實能關懷百姓,甚至能以整個華夏民族的複興為己任,但是他卻不敬君王,甚至把持朝政,而那些番邦外夷,此人也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心中所想便是一旦實力允許便要將其夷平,納入本朝,且他又非淡泊名利之人,雖不收受賄賂卻也不兩袖清風,你待如何?”

    謝良臣說完,不止祝明源,唐於成也呆住了。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唐於成先發問:“如今的陛下雖算不上明君,但也無甚大過,為何他要不敬君王?”

    古人論“天地君親師”,“君”是排在“天地”之後的第三位,甚至比親人、師長還要重要,這是他們接受的教育。

    可是謝良臣不是,在他看來,這不過就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洗腦手段而已,而他拒絕洗腦。

    謝良臣沒答,隻反問:“人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既然可同罪,為何除此之外,又要分卿貴與庶民?”

    “《尚書·召誥》有言,‘有夏服天命’,自是天命,該當不同。”唐於成接著回道。

    “既是如此,那為何後續又有朝代更替?”

    “自然是上天見其暴虐不仁,收回天命,另許他人。”祝明源也插話進來。

    謝良臣輕笑一聲,問他們:“此事你們從何得知?難不成是老天爺告訴你們的嗎?”

    “這?”兩人麵麵相覷,一時答不上來。

    這確實不是什麽老天爺告訴他們的,是後來造反的人發出檄文或告示,昭告前朝無道,自己才是天命所歸。

    既是這樣,那後來人難不成也是得到了老天爺的訓示?

    可“子不語怪力亂神”,聖人已經說了世上無鬼神,全都是有心人為了哄騙大家耍的把戲,這樣一來,不就自相矛盾了嗎?

    “即便如此,陛下為萬民之主,既無大過,該當效忠。”最後,兩人隻得如此道。

    “無大過可亦也無大功,無大功卻要舉國之力供養一家,百姓何辜?”謝良臣沒有絲毫遲疑,反問一句,“再說今朝君王無過,他朝又如何?子孫又如何?”

    兩人已經徹底不說話了,謝良臣卻沒住口,而是負手沉身道:“便如我等科舉,若是出身倡、優便連參考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幾代淪為賤籍,他們亦是與我等一樣憑雙手吃飯,為何要將其如此禁錮打壓?”

    兩人說不過他,又問:“那為何要把持朝政?”

    “若無專權,如何行令?”

    “既然專權,何保其不如昏君一般?”

    因為以後已無君王。謝良臣在心裏答了這一句。

    隻不過想是這麽想,他再大膽還是不敢現在就說要推翻皇帝,於是隻得道:“自然是因為他不想。”

    這話就跟兒戲一般,船艙內原本緊繃的氣氛也因著這話為之一鬆。

    祝明源和唐於成搖頭失笑:“說句大不敬的話,若人人有機會,人人都想當皇帝,若真有一人如你所說已經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那這人離造反也就不遠了,良臣所言實在是異想天開。”

    異想天開?古代的皇帝雖然聽起來不錯,但未見得就有多好。

    至少在目前的生產力條件下,這皇帝能吃的東西前世大多有錢人也能吃到,反之前世很多普通人都能吃到的東西,皇帝卻不一定能吃到。

    至於其他,隻要沒有什麽特殊變態的愛好,比如看人不爽就要“哢擦”對方全家,以及種馬心態爆發,全國搜羅美女,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幾人聊天的話題從話本一路歪到這裏,祝明源也忘記回答謝良臣的話了。

    等晚上各人休息後,他猛地想起謝良臣問他“待要如何”,心中卻找不出答案來。

    若不談真假,隻當謝良臣說的話都是那人所想,若是這樣一個人,該是忠臣還是奸臣,是好人還是壞人,祝明源覺得自己也無法評判。

    最後思考權衡半天,他覺得若真有這樣一個人,那便等到那天再看吧。

    畢竟凡事隻在口頭假設都做不得準,需得以實際對方的所作所為來評判。

    第二天,客船駛入了洛河的主幹道。

    昨日幾人的討論已被當做了笑談,眾人嫌船艙憋悶,便都到船頭看風景。

    因著水道的原因,雲陽府轄下9個縣中有四個都建在離河道不遠的地方,其餘幾縣因著地勢過於平坦,怕被水淹,所以離得遠了點,不過也都在岸邊建了泊船的棧橋。

    若是縣離河道不遠,則棧橋邊即為碼頭,不僅來往的行人多,而且船隻亦不少,若是離得遠,便隻有光禿禿的一座棧橋供旅客搭船,兩邊賣東西的人也少得多。

    幾人這三天都要待在船上,雖然他們各自都帶了幹糧,可是幾天不進新鮮蔬果,到底乏味。

    於是,在客船停靠棧橋,將船裏歸家的商人放下並順便休整時,謝良臣他們也終於沒忍住,上岸溜達了一圈。

    此地已經離榮縣很遠,隔了兩個縣,是個名叫盂縣的地方。

    盂縣因著離府城更近,原本謝良臣本以為這裏會比榮縣繁華不少,可看起來卻不是這麽回事。

    碼頭上裝船卸貨的人並不多,倒是來兜售賣吃食的人不少,而且其中多是婦孺小孩。

    而原本謝良臣想著或許能買點新鮮水果,可看了半天卻隻有賣紅棗和橙子的。

    這橙子不是今年才下的新橙,而是去年窖藏的,因為時間太久,皮早已發蔫,有的地方還有幹疤,看起來實在是算不上新鮮。

    至於其他,便隻有農戶們自家種的青菜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此時許多前世常見常聽的東西還沒有引進來,果蔬的種類有限,因此大家也就隻好有什麽吃什麽。

    他不想買這個蔫了吧唧的橙子,便買了些青菜,左右他們是帶著風爐的,到時候燒一鍋水,放把小青菜進去煮湯也行。

    他在這邊買青菜,祝明源和唐於成卻還在挑橙子。在他們看來,這個時候的橙子蔫了吧唧實屬正常,沒什麽大不了,而且出門在外,這個時節還能買到橙子已經很難得了。

    謝明文沒帶多少錢,便跟謝良臣一樣,挑了些村民賣的土特產就停手了。

    兩人買好東西,便站在一旁等著唐於成和祝明源,哪知兩人挑好東西剛準備付錢,前方卻突然傳來一陣騷亂,其中還夾雜著官兵的呼喝聲。

    幾人還沒反應過來,那賣橙子的中年男子臉色大變,挎著籃子就朝岸邊跑,連錢都忘了收。

    “誒誒,我還沒給你錢呢!”

    祝明源懷裏抱著橙子,朝那男子逃走的方向張望,人沒見到卻見剛剛還在賣東西的百姓全都驚慌失措奔逃,不少人甚至連東西都不要了,撒腿就往人群裏鑽,碼頭上一片兵荒馬亂。

    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何事,因著人群散去,剛開始傳出喧鬧聲的地方卻現了出來,幾個官府衙役模樣的人正揪著個小販,凶神惡煞的模樣,而那小販正在不斷的求饒。

    “幾位大爺,小的真的隻是來賣幹棗的,不是什麽江洋大盜啊!”

    “你說不是就不是?!你長得賊眉鼠眼,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人,現在就跟我們回衙門,等大人查清你身份,咱們再放人!”衙役揪著他不放手。

    與此同時,那邊剛才那個賣橙子的小販也在逃跑途中被揪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這人剛才還想跑來著,我看他倆說不定就是一夥的。”另一個衙役得意洋洋道。

    唐於成見他們這舉動,眉頭皺起。

    縣衙的衙役分兩種,良民和賤籍。其中良民服役主要是當庫丁或者鋪兵,要不就是幹一些看守糧倉、務場的工作,另外民壯也是良民。

    而衙役中的賤籍主要指皂、快、捕、仵作、禁卒,門子等賤職。按照官府規定,這些賤籍衙役身份同倡優差不多,也就是與從事娼/妓一類職業的人類似,不僅身比奴婢,而且有甚至還會被看做罪犯。

    而實際情況也差不多,因為薪水微薄,幾乎也就能勉強吃得上飯,再加上朝廷明文規定,凡皂、隸者,三代不能從事科舉,所以幾乎隻有那些飯都吃不上的無賴混子會去幹這個。

    既是無賴混子,品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裏去,若是縣官法度嚴明還好,要是本就是個隻想撈錢的,那麽整個縣衙就會沆瀣一氣,互相打掩護。

    譬如,這些衙役因為收入微薄,所以凡出公差,必要收取各種各樣的規費,像什麽車馬費、茶水費、出差的飯錢、走路費了鞋所以要收鞋襪的錢,勘察現場收勘察的費用,審結案件也要收費,總之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對方不敢收的。

    並且這些雜七雜八的費用裏有很多還是官府默許的,而這些衙役收來了規費,還會跟縣衙的書吏同分,因此就是把他們告到官府也沒用。

    如今看來,這些“拿良冒功”的衙役,該就是因著縣裏沒有案子,收不到什麽“規費”,所以幹脆出來明著敲詐。

    不過他們這裏沒什麽案子,不代表就是治安好,很可能就是因為這些人太狠了,所以不是人命官司,這些人便不上衙門,不報官。

    這種行為要是放在榮縣,縣令大人必要嚴懲,可是這是盂縣,對方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等行為,且此地百姓見對方前來,第一反應就是撒腿就跑,看來此種風氣也非一兩日了。

    知道這些小鬼不好惹,唐於成拉了拉祝明源的袖子,又轉頭對謝良臣道:“這裏太亂了,咱們先回船上吧。”

    謝良臣看了眼對方幾個腰挎樸刀的衙役,想著榮縣之前那個縣令在時,他身邊的手下也多做此等惡行,便知這地縣官如何,於是點了點頭,道:“好。”

    祝明源卻不肯,腳釘在原處,義憤填膺的看著那邊,道:“我買橙子的錢還沒給呢,我得先把錢給他。”說著他就大步往那踢打小販的衙役處去。

    “明源!”唐於成沒拉住他,有點著急,謝良臣見狀歎口氣,將手裏提著的草繩遞給謝明文,“大哥幫我提著,我跟去看看。”

    “六弟!”謝明文見他跟過去,焦急的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最後一跺腳也跟了過去。

    見他們三個都過去了,唐於成無法,隻好也抬腳跟上。

    “你們為何無故打人?”

    祝明源懷裏還抱著橙子,不注意看便以為他是抄著手在對衙役說話,再加上他這質問的語氣,怎麽看怎麽像是來找茬的。

    幾個衙役本想嚇唬一下這小販,好讓他掏銀子了事,哪知卻跳出個多管閑事的。

    領頭衙役上下掃了祝明源一眼,見他身上穿的是綢緞,想著可能有些來曆,一開始態度還算過得去,便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從何而來?”

    祝明源眉頭微皺,直接道:“我從榮縣來,此次正是去雲陽府趕考,見你們無故打人,因此特來相問。”

    見他說話太過直接,唐於成趕緊上來打圓場道:“不知這位小哥犯了何事?這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

    果然家中有親戚在官府當差就是不一樣,這說話的段位明顯就比祝明源高了不少,謝良臣暗忖。

    見對方隻是從其他縣來的普通人,而非自京裏或是其他地方來的高官顯貴,衙役膽氣又回來了,一抬下巴道:“此乃官府辦案,你們既是去府城便速速離開,否則耽誤我等辦事,便要將你們按同夥處置!”

    才不過問了一句就要當同夥處理,祝明源氣笑了,更想起自己看過的《驚案》裏的慕連,每逢路遇不平事,必要出手,他早心生向往。

    於是他把胸膛一挺,義正言辭道:“我剛才聽你說這位小哥是什麽江洋大盜,可他不過是個賣橙子的,要是江洋大盜,怎麽會大搖大擺的在碼頭兜售貨物?”

    衙役頭頭還是第一次見這麽膽肥的,聞言便道:“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要是你非要如此不識時務,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後果。”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謝良臣想著對方大抵不過是要錢而已,便想幹脆給錢算了,哪知祝明源這個愣頭青,聞言卻把下巴揚得比對方還高,道:“我祝某隻識公理,不識時務。”

    正打算勸人的謝良臣聽到這話,直接就是一個瀑布汗。

    合著這位大哥還在這裏演戲是吧?

    這句“我祝某隻識公理,不識時務”正是他寫的話本《驚案》裏慕連的口頭禪,亦或者說是展昭的口頭禪,他也覺得這句話聽著十分提氣,便保留了下來,哪知祝明源會用在這裏?

    在書裏,凡是慕連說了這句話,對方不是要黑化就是要暴起揍人,不過慕連武功高強,對方肯定會被反殺,所以他說這話隻會增加帥氣程度,而不會被對方打成狗。

    可是同樣的話要讓祝明源來說,那他能不能承擔得起後果就不一定了。

    果然,他這“硬氣”的宣告一落地,對方抬手便給了他一拳,直接將祝明源打成半個熊貓,懷裏的橙子也散落一地,滴溜溜的到處亂滾。

    這一拳立刻就把祝明源打得彎了腰,他捂著眼睛喊痛,幾個衙役也準備上來拿人,謝良臣一腳插過去,擋在祝明源前頭,將對方半抽出來的樸刀又按了回去。

    “這位差官大人,我朋友口無遮攔慣了,你們不要與他計較,這些銀子是我等請幾位差官大人喝茶的,還請消消氣。”

    謝良臣麵上帶著笑,語氣也是客氣得很,幾聲差官大人更是聽得對方身心舒暢,領頭的衙役掂了掂手裏的銀子,勾唇一笑:“還是你識時務,走!”

    將銀子塞到腰間,幾個衙役又大搖大擺的走了。

    謝良臣想去扶祝明源,哪知他卻一把掙開,氣道:“你又何必對他們如此低聲下氣?他們不過是賤籍皂隸,便是普通良民都算不上,你如此做法,可還有半點文人風骨?”

    見他還這麽天真,謝良臣也站直了身,抄著手問他:“那你打算如何辦呢?跟他們打一架,然後被關進牢裏?”

    祝明源氣頭過去,也冷靜了些,可冷靜不代表理智,聞言他又賭氣道:“便是被關進牢裏又如何?難不成他們還敢殺了我?”

    謝良臣對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實在沒轍,幹脆問旁邊的唐於成道:“唐師兄,你說本縣縣令在接任之時,獄中是有多少樁未結冤案,又是有多少人無辜枉死來著?其中死者身份為何?”

    這個問題尋常百姓肯定沒法回答,但是唐於成有個在縣裏當訓導的舅舅,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縣教育局副局長,雖他不是縣衙幾個最重要的主官之一,但是很多消息也是清楚的。

    知道謝良臣這是想敲打祝明源,唐於成也覺得他魯莽了些,便道:“據我舅舅說,大人接任之時,縣大獄中仍有二十二樁案子未結,三十四人關押再案超過一年,核查往日審結案子,有十二樁冤案,其中7人枉死,3人發配,2人即將定罪。死者中便有外鄉人,案卷上寫畏罪自殺,後仵作勘驗,實為虐打致死。”

    赤/裸裸的數據聽在耳中,祝明源也難免心底發涼。

    他們想告訴自己什麽道理,此刻他也想明白了,無非就是要麽對方多半會就這麽把他主仆二人抓去,或者幹脆把他們幾人全都抓去關進大牢,要麽就真個殺良冒功。

    前者他們不僅會耽誤科考,而且還可能連累家裏,而後者則可能直接喪命。

    “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王法。”祝明源臉上或青或白,但神色裏卻仍殘留一絲倔強。

    “當然有王法,隻是這王法什麽時候來,來的會不會太晚,這就無法確定了。”謝良臣說完這一句也不再多言,隻讓他自己想。

    那頭船家已經在喊人了,他們也就不再久留,抬步往回走。

    等回到船上,謝石頭見祝明源出去一趟眼睛就青了,嚇了一大跳,至於他的書童墨硯更是嚇得臉都白了,直道要去給他請大夫來瞧瞧。

    滿船的人都在盯著祝明源的左眼瞧,問他到底是怎麽弄的人也不少,可祝明源就跟閉緊殼的河蚌一樣,怎麽都撬不開嘴。

    剛剛他覺得自己英勇極了,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很蠢。

    沒有實力的逞強救不了任何人,甚至可能將原本可控的情況變得更糟。

    剛才自己好友隻說了他們會怎樣,其實還有一點他們沒說,那就是引發衝突的那兩個小販,很有可能也會被一並抓進去。

    要是他不出頭,那群衙役可能也就是訛謝銀子,那兩個人最多也就是挨一頓打,可要是事態升級,最後他們會不會變得更慘,祝明源自己也說不清了。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謝良臣問他的話,問他要是“專權”當個把持朝政的權臣會如何。

    昨晚他沒想出答案,現在他卻突然冒出個念頭,要是他此時不是一個隻考過了縣試的書生,而是官員,那他就可以懲辦那幾個為惡的小吏。

    要是他官再大一點,他就可以追究盂縣縣令的失職,將他革職查辦,而要是他的官再再大一點,那他還可以上奏陛下,整頓官場作風,清查貪官汙吏。

    而若有一天他真成了連陛下都可以掌控的權臣,而自己這顆赤子之心又還未被權利所侵染的話,他想他會幹脆重建一套體係,讓這等因權謀利的事徹底減少。

    所以,終其結果來說,便是要辦事,也得先有資格和實力。

    “良臣,對不起,那天是我太衝動了。”

    謝良臣正在整理自己的各種筆記書籍,見祝明源垂頭喪氣的進來,笑道:“難不成我還會因為你耍小孩子脾氣就生氣不成?”

    聽他叫自己小孩子,祝明源一瞪眼,“我年紀可比你還大。”

    “所以呢?人們常說老小孩,難不成是因為他們年紀小嗎?”謝良臣直接回了一句。

    “算了算了,我說不過你。”又被一噎,祝明源直接放棄了抵抗,反正他就是歪理多,再說也不是自己一個人說不過他,不丟臉。

    又過了一天半,客船終於停在了雲陽府碼頭。

    雲陽府果然不愧是府城,便是碼頭建的也比榮縣的大,此刻碼頭上車馬川流不息,搬運貨物的貨船更是擠滿了碼頭,讓人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

    幾人結了船費剛踏上棧橋,便有人上來熱情招呼,道他們不管是歇宿還是吃飯他都能推薦地方,而且還有馬車停在外頭,可以直接拉他們過去。

    這有點像前世旅遊景區拉客的民宿,謝良臣朝他們擺擺手,道自家已經訂好了地方,就趕緊從碼頭擠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