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的星
  第77章 我的星

    夢幻真言藥劑的藥效實在太強, 皇帝一直沒有睡著,低低地不停地在和巫妖說話,偏偏胡言亂語, 說的全是些後悔, 後怕的胡話, 巫妖隻好把話題岔開,省得一直聽他在懺悔和表白。

    “你怎麽發現你愛我的?你分不清什麽叫愛什麽叫仰慕崇拜吧。”

    巫妖漫不經心地隨口問著。

    皇帝非常誠實:“我想抱你, 想吻你,看到你身體就渴望,我一直在幻想你。”

    巫妖:“……”

    真言藥劑的效果可不僅於此, 皇帝開始搜刮自己學過的所有美好的詞藻:“卿金相玉質, 風神秀逸, 渾身上下, 肌膚勝雪,真似美玉雕琢而成,無一處不美好, 無一處不可憐……朕隻想吻遍……”

    巫妖伸手按住了那膽大包天吐露愛意的皇帝的嘴唇:“不說這個了。”耳根滾熱,拉過被子將皇帝蓋嚴實了,然後自己悄悄睡開了一些。蕭偃微微側過臉來, 神情有些委屈而茫然。

    巫妖輕輕咳嗽了聲:“你不喜歡女孩子嗎?不生繼承人嗎?”

    蕭偃道:“我隻愛你。已經選了太子,讓皇姑姑養著, 她和駙馬都是好人,文才又強,一定能教出比我更好的繼承人的。”

    巫妖長長歎息:“睡吧, 你很累了, 該睡了。”他覺得沒辦法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他有罪惡感。

    忽然他若有所感, 抬起頭來,看到一隻烏黑的貓從虛空中陡然出現,如一陣煙霧從梁上奔騰而下湧現在他床邊,乖巧地蹲坐著:“喵。”

    巫妖:“……”很好,還知道不能上我的床,可以,挺乖。

    他赤足下了床,看黑貓往門口跳去,然後坐在那裏又対他喵了一聲,他緩緩走出了門外,是個頗為寬敞的小院子。

    院子裏白骨領主站在庭院中央,秀骨姍姍,素裙纖纖,站在那裏,看到他出來,虔誠上前單膝跪下吻他手背上的戒指:“吾主,您回來了。”她骨質一般的臉頰上落著淚:“幸甚至哉!”

    巫妖雖然沒認出她是誰,但還是嫻熟敷衍道:“你辛苦了這些年。”

    孫雪霄低泣道:“不敢言辛苦,隻是輔佐陛下,陛下真龍天命,屢屢化凶為吉,隻是思念君上甚疾。”

    巫妖又問:“你現在是在哪裏?”

    “和太後在西京居住,之前戰局緊張,孫太後與承恩侯去了西京,一些大臣也跟了過去,之後戰事倥傯,後來皇上大局已定,一直沒有提迎回太後之事,隻說太後身子不適,西京天氣甚好適合休養。太後好佛,西京佛寺也多,倒也相宜,便一直留在了西京至今。為了看著太後,我就一直伴著太後住著,也沒人還記得承恩侯嫡女本該進宮立後的事,有些人記得,卻也知道不合時宜,從未提過了。”

    巫妖微微點頭:“戰事已定,你可隨意來去。”

    “主君不在,這些年我的力量逐年削弱,還以為就此平息了。原本想著就在西京塵歸塵土歸土也很好,沒想到主君時隔多年,又忽然出現,屬下不勝歡欣。”

    巫妖不動聲色:“如此甚好,你那邊還有誰在?”

    孫雪霄微微怔了怔:“主君此前隻收了我和烏雲朵兩個屬下,主君是說甘汝林嗎?”她麵上呈了些羞澀:“皇上成全我倆,派了甘汝林為西京守將,如今我們……”她到底靦腆,沒有繼續說下去:“主君若有差遣,吾等萬死不辭。”

    巫妖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我如今魂體虛弱……”

    隻見孫雪霄捧上一寶匣,裏頭盛著晶瑩剔透全是靈魂寶石:“吾主,這是我和烏雲朵收集的,隻待獻給主君。”

    巫妖:“……”他接過那匣子靈魂寶石,沒辦法和対方說自己現在是個活人,該怎麽吸收這什麽靈魂寶石?他揮手道:“你們辛苦了,先回去吧。”

    孫雪霄恭敬道:“謹遵鈞命。”

    一陣清風吹過,孫雪霄陡然消失,隻有烏雲朵戀戀不舍在他足邊轉著,巫妖點了點它的眉心:“你留著吧小可愛。”

    烏雲朵咪咪咪地叫著,巫妖端著那匣子靈魂寶石走回了房內,看了眼已經沉睡的皇帝,他眉目沉凝,雖然閉著眼睛,長眉仍然微微蹙著,唇很薄,下巴瘦得尖尖的,仿佛心事很多。

    他其實還挺喜歡対方的長相,漆黑的長頭發厚重光滑像一匹緞子,手感應該很不錯,唇雖然薄,下麵卻有一粒柔軟的唇珠,肌膚潤澤光滑,泛著象牙和珍珠的光澤,其實也很像玉雕刻的……

    “隻想吻遍……”

    巫妖腦海裏忽然冒出來這一句,掩麵歎息,這是被皇帝也帶歪了?他將匣子隨意放在儲物架上,又看了看那一架子的藥水,走過書架前翻了翻,又把秘銀寶箱一一打開檢視了下,很快找到了那本放在最上麵的畫冊,翻了下自己的畫像集,有些理解為什麽皇帝一看到自己就那麽肯定,這畫集裏頭有不少自己少年時的畫像。

    看來皇帝經常翻動這本畫集,他又拿出那本筆記本的手記,順手抽了筆筒上的羽毛筆簽了個名“赫利俄斯”,看著果然一模一樣,又隨便看了下書架上的各色書,大多是魔法書,一些魔法地理、藥物大全、生物圖鑒、草藥圖鑒等等資料性的書本。

    巫妖慢慢想著,自己原本是個巫妖魂體,在自己大腦體係裏,就從來沒有過巫妖魂體還能變回人類,變回凡人的。而且,如果是凡人,他怎麽可能穿越時空亂流身體一點破損都沒有?自己如今很明顯是魂體受傷,那麽,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根據皇帝說的,是血脈召喚的話,作為巫妖魂體的他,被召喚回去原本的世界——用的媒介,很可能是原本世界的後裔,以及,自己的身體。巫妖魂體被強行召喚進入了原本的身體內,也就是說,其實是巫妖,擁有了人類的身體。而不是從前人類的靈魂放棄了人類的身體轉化成巫妖。

    這麽說來就合理了,否則無以解釋人類的魂體如何穿越時空不受到任何傷害。

    巫妖閉眼凝神,過了一會兒倏然睜開眼睛,低眸一看,果然看到森然骨手,骨鏈蠢蠢欲動,冰寒逼人。

    原來如此……骨鏈穿出,迅速穿透了架子上那一匣子的靈魂寶石,無數寶石瞬間碎成齏粉,在冰寒空氣中爆炸開來,形成點點碎冰。

    靈魂上立刻傳來了一陣舒適之極的愈合感以及困倦感。

    身體帶來的這種倦怠感實在是非常陌生,似乎他已經上千年沒有感受過了,他像饜足了酒的人一般慢悠悠地走到了床邊,直接倒進了柔軟舒適的床內,帶著精靈祝福的軟被再次包裹住了他。

    他以嬰兒一般的姿勢蜷縮進了被內,眼皮沉重之極,久違的……新鮮的,人類的感覺。

    他沉睡入了夢中。

    第二天清晨是蕭偃先醒的,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真的在巫妖的床上睡了一晚上,而且睡得非常沉非常好,身體上的疲憊、精神上的焦灼一掃而空。雖然巫妖不在的時候他經常這麽做……但,他轉頭看到巫妖還側著臉蜷縮著睡得非常沉,甚至身體還貼著自己,一隻赤足伸出被外,白玉雕就,微微透著粉色。

    他伸出手將那隻腳輕輕納回了被子內,那股一直纏繞在心裏的沉重感忽然一輕,他看著巫妖淺金色的長長睫毛和白皙裏帶著粉色的側麵,出神起來。

    巫妖應該仍然身體狀況不太好,蕭偃之前一動不敢動怕吵醒他,結果半邊身子開始發麻,又想起該去吩咐早餐,慢慢起身下了床,巫妖仍然一動不動睡得十分沉。

    蕭偃便輕輕出去,到了院子裏,看到祝如風正侯在外,看到蕭偃便下跪道:“昨夜看守不力,所有人都睡著了一刻時間,夢中似乎都聽到了歌聲,十分詭異。”

    蕭偃一抬頭看到了烏雲朵正高踞在樹枝上居高臨下盯著他們,幽綠色的眼睛仿佛在發著光,微微一笑:“無妨,是白骨領主孫雪霄來了——想來是來拜謁主君了。”

    祝如風:“……”他一抬頭也看到了那隻神出鬼沒的黑貓,想起了之前每次出征遇到困難時,仿佛都有神鬼助之,也有人看到老甘身旁夜裏經常有年輕女子伴行,所以那就是承恩侯那個嫡女吧?她到底是死是活?

    蕭偃伸出手,烏雲朵輕巧跳了下來,咪咪咪叫了幾聲,十分乖巧,蕭偃輕聲道:“你也很高興是吧?”

    巫妖醒過來的時候,聞到了鮮美的食物的香味,腹中也隨之感覺到了空虛。

    這是餓,而且他覺得他應該很久沒有感覺到了,他起身感受著凡人身體的沉重感,然後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無師自通地走到了套間的最裏頭,果然找到了華麗的太師椅以及放滿了香粉灰的恭桶。

    衣食住行,困餓病以及——人有三急。巫妖像是神重新降臨了人類,慢慢習慣著這些在自己記憶認知裏已陌生的感受。等他洗漱後出去看到桌上又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食物點心。蕭偃坐在那裏正等著他,看到他微笑:“有感覺好一些嗎?”一邊觀察著巫妖的臉色,仍然是蒼白,唇色淡,走路也感覺十分沉重。

    巫妖在鏡台上拿了把梳子,笨拙地開始梳頭:“好一些了。”

    蕭偃自然而然走過來,拿起了梳子替他梳頭:“如果還是不舒服,吃完繼續躺著吧。”

    巫妖搖了搖頭:“不必,我們可以出去走走。”

    蕭偃道:“但是外麵很熱,市集上人很多,且喧鬧——去山莊走走?我們可以去那邊散散步,林子裏會涼快些,你要看看你灑下的花種麽?開滿了花,很美。”

    巫妖聽起來也微微有些向往:“好。”以他現在魂體的情況,恐怕確實去不了人太多的地方,畢竟他似乎対人的情緒非常敏感,尤其是負麵情緒。

    他思忖著,卻一眼看到鏡中清楚映著蕭偃將一根他掉落在肩上的發絲撿了起來,納入了自己袖中。

    ……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隻看蕭偃緩緩替他將前發梳起來,拿了一個珍珠冠替他簪起,其餘頭發都梳順了披散在後,然後非常自然地將梳齒上纏著的碎發都掖入了自己的袖中。

    巫妖隻好當做沒看到,坐到了桌前,早餐多了好些糕點,以及各種各樣的粥,羹,還有一些水果,都已削了皮切成片放在冰塊之上,晶瑩多汁。

    蕭偃和他用過早餐,巫妖注意到他姿態和用餐十分文雅穩重,吃得也不算多,而且一直在關注著他,比如昨天他稱讚過的蟹黃粥,今日就多了蟹黃湯包,蟹肉餃,都小巧玲瓏,皮非常薄,幾乎半透明,肉汁又鮮美滾燙,味道很是鮮美。

    蕭偃甚至還拿了筷子親自教他蘸薑絲紅醋後再慢慢食用。

    隻是筷子……今日多了筷子,他很確定他沒有用過這個餐具,蕭偃嘴角含著笑,伸過手來,扶著他的手指教他如何拿筷。

    幸好他還算聰明,雖說不太熟練,總算用完了早餐,蕭偃又拿了外套來替他穿,一邊道:“外邊熱,這是蠶絲袍,稍微好點。”他慢慢替巫妖係上衣帶,又親手替他佩上珠玉佩、香袋等物,才低了頭要替他著襪穿靴。巫妖卻在他的手握住他腳踝的時候終於反應了過來:“不必,我自己來。”

    他看到蕭偃臉上神情不變地鬆開了他的腳踝,但眼神似有遺憾仍盯著他的赤足,昨夜那句“我想吻遍……”又冒了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飛快將襪子鞋子穿上,發現都是剛剛好的尺寸,也不知是如何趕製出來的,有些奇怪。

    蕭偃仿佛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從穀裏發現你那天,就已命尚衣局盡快趕製你的衣物,因著時間來不及,一律將替朕製的衣物襪靴都改了尺寸給你的。”他看著巫妖換上這綴著金絲邊的素白絲袍,眼睛裏滿是欣賞和欣悅。

    皇帝一直舉止端嚴,雖然事事親手而為,卻都非常有分寸,並無一絲輕褻之處。但巫妖仿佛從他眼裏又想到了昨夜的那句“金相玉質,風神秀逸、肌膚勝雪……”他深吸一口氣,想著這就是自己用真言藥劑的報應來了。

    好在蕭偃一無所知,並不知道自己昨夜是如何大膽而直白的吐露愛意,他又帶著巫妖到了那傳送陣:“這是你當時布的,不過據您說的隨著時間流轉,這傳送陣有次數限製,會隨著法力消耗殆盡而停止運轉,因此這些年我沒怎麽敢使用。”

    巫妖研究了一會兒那符陣,心裏有了數:“嗯,我覺得我應該還能再試著建起來,等我法力再回複一點。”

    他們到了棲雲莊,祝如風又已提前到了那邊,安排下了護衛。

    蕭偃給巫妖介紹祝如風:“這是祝如風祝將軍,他如今負責宮裏的禁衛,你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交代他。”祝如風利落上前抱拳:“見過帝師。”其實這還是他第一眼看到回來後的帝師,差一點沒控製住自己的神情,帝師怎麽會如此年少?雖然皇上之前說過帝師因為收到法術洪流的衝撞如今魂體受創失憶了,但是……皇上真的沒有認錯人嗎?

    巫妖學著將手也搭在一起還禮,蕭偃又伸了手過來扶著他的手教他:“這樣,這樣作揖就行,左手在前,右手握拳在後,表示対対方無害,尊重,対了……這樣就行了,無論誰向你行禮,你還這個禮就足夠了。這叫平揖禮,平日裏見我也是一樣的,你是朕之師,誰都不能冒犯你。隻有別人拜你的,你不需下拜,若是誰無禮於你,你和朕說,朕替你教導他。”

    祝如風:……

    這睜著眼說瞎話呢,劍履上朝,麵君不拜的,曆朝曆代能有幾人?還和皇帝平揖?

    蕭偃和巫妖已往山穀行去,兩人並行,竟然一般高低,巫妖雖然麵如少年,但那威儀卻一點不減,祝如風心下暗暗納罕,但連忙帶著人跟上。

    鳥兒啁啾,空氣清新,山穀裏果然開滿了星星花,蕭偃笑著道:“這是你當初灑下的花種,說是你家鄉的花。”

    巫妖看到腦海裏便現出了這花的名字:“嗯,叫破曉之星。”

    蕭偃重複了一遍:“破曉之星是嗎?你當初沒有說過這名字。”

    巫妖低頭拈起那花:“可能……提了會難過吧。”他想起昨夜翻閱的筆記:“梅裏曼,意為晨星,這是巫妖生前家族,梅裏曼族徽上的花,破曉開放的星星,刺破黎明的微光,代表著希望和美好。但是巫妖已失去了血脈相連的身體,失去了情感,變成了不死之人……徘徊在無盡的虛空中,舊時的家人早就一一被永夜之神召喚死去,隻有他被留下了,還背負上了無盡的責任。”

    蕭偃一怔,抬頭看他:“你想起來了?”

    巫妖搖了搖頭:“昨晚翻了下筆記本,這個花在圖鑒上看到過,有介紹,猜測了一下巫妖當時的想法,應該就是這個緣故。”

    假如當時的小皇帝問是什麽花名,來源是什麽,為何會隨身攜帶這花種,必然要解釋一番,那無異於將心中陳舊的創傷翻出來,因此倒不如一言帶過,隻說是普通花種罷了,當時自己又是以什麽心情在一個沒有魔力的世界裏灑下這破曉之星的花種呢?

    是真的希望這花種能在這異鄉生長開放嗎?如今這花真的在這沒有魔法的世界開放……這是一片所有能量都賜予萬物與凡人的世界,破曉之星也蓬勃生長於此。

    巫妖放眼望去,看到鉑金色的星狀花朵點綴在深綠色的草葉中,仿佛星光在破曉的黎明天空次第亮起,喃喃道:

    “我的星你同著群星。

    我願意走入

    天空,好得千萬隻眼睛來望著你。

    從前你是晨星在人世間發光

    如今死後如晚星在逝者中顯耀。”

    (注:柏拉圖《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