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尾聲
  第82章 尾聲

    三年前。

    2015年12月11日,北京,國貿。

    方皓前一天在首都機場值了大夜班,現在正在倒時差。他和路家偉一同住在他國貿的一室一廳公寓裏麵。公寓麵積不大,不是給兩個大男人居住的,為此他倆也吵過不少次。

    如今就是其中一次,早上他回家之後路家偉要上班,他們剛剛吵過一次,然後路家偉就拍拍屁股去上班了。

    吵架的導火索其實很小。方皓這兩天值班忙,之前做飯的時候用了很多餐具和盤子,本來應該是晚上在家休息的路家偉來收拾,他愣是放著在家裏兩天都沒收拾。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不怕跟他提起來,但是路家偉沒道歉也沒站起來收拾,則是說:不是說了,下次想吃什麽我來叫外賣,要不還得刷碗,多麻煩。

    方皓記得當時他皺著個眉頭跟路家偉掰扯道理——他說,這不是問題所在,你要是不想刷碗你當時提出來,現在飯都做了你吃的時候也不見你有意見,到你要做家務了你開始有意見了?

    路家偉就開始說,當時不說是怕打擊你的積極性雲雲,方皓聽不下去了,就讓他上班去了。

    可他深知他倆的矛盾不止於此。路家偉口口聲聲說著愛他,可方皓覺得他這句話好像在執行某種程序。他跟自己共處一室的時候總是興趣缺缺,兩個人找不到什麽共同話題,路家偉時常不是在看手機就是在看電腦。他們同居了快半年,按理說這些沒磨合好的地方,還有更長的時間調整。

    可最近,他生活裏麵有了新的變數。因為大興機場建成開始通航,同樣是首都機場管製員的盧燕私底下問過方皓想不想同她一起去大興。盧燕是之前在塔台進近分區之前就親手帶過他的前輩,方皓和她不熟悉,但對她很尊敬,也確實在仔細考慮她的提議。他也知道,調任此舉本身就是平級調任,不會立刻讓他升一級或者加薪。但是在同樣職稱等級上,他們幾個人會去大興挑起進近的大梁,這對他的職業發展也是有益的,也許會換來之後更加順利的仕途。盧燕說,如果想一起來,跟我說一聲,我跟領導通個信兒。她比他年長兩歲,人緣是一頂一的好,在華北管製裏麵算是說的上話的,方皓當然是百分百地信任她。他也意識到這個決定意味著他很可能要從路家偉的公寓搬出來,因為大興離國貿太遠了,他平時上班就很辛苦,不可能在路程上麵往返花費兩個小時。他們的感情進入了停滯的瓶頸期,方皓知道,此刻他搬走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預兆。因此,他拖著三周都沒有給盧燕一個回複。

    那天,他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他拿起手機一看,就看到裏麵好幾個管製的微信群裏麵都炸了鍋,他其他群都靜音了,但是自己在的緊要工作群也響個不停。他便打開看了。看第一眼還好,第二眼他就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國航416號從雅加達飛往上海的航班出現嚴重故障,雙發失效,在香港成功迫降。

    飛機故障時時有,單發引擎故障他自己也經曆過一兩次,但雙發失效的引擎故障太少見了,近十年隻有個位數,而且但凡遇到,生存幾率基本對半開。中國民航更是一次都沒有過,這是曆史頭一次。

    方皓打開了電視找新聞看,同時飛機出事時候和香港空中管製的語音記錄都是公開的,一個群裏也有人發了這個錄音。

    錄音裏麵,香港區域的管製員沉著冷靜地與國航416機組對話,全程都是英文。錄音很長,最開始是陳嘉予告知雙發失效,喊了mayday,準備海上迫降。後來,他告知香港進近他恢複了一邊引擎的推力,會超高速度迫降,要求了最長的跑道。

    進近的管製員是一位女士,聲音依舊很鎮定,就好像她聽到的不是mayday,而是航班普通進場時報告高度和航向一樣。盡管現在的情況萬般緊急,整個波道都肅靜了,所有人,在機場不在機場的,都看著陳嘉予手底下操縱著一架引擎推力不聽他使喚的,很可能衝出跑道的重型客機。

    方皓覺得心裏突然被觸動了一下。整個過程中,從區域,到進近,到香港國際機場的塔台,每一個人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全部都是尋常地空通話中會出現的標準句式,可是方皓設身處地知道他們那時候的焦慮和擔心。他也知道,倘若他是國航416號機組,管製員之於他們就好像有獎競猜闖關遊戲裏麵唯一的場外求助熱線,隻不過這場競猜,輸了的結果慘重了點,輸了就是機毀人亡。他以前在學校學過,實習的時候也告訴自己過,可似乎這是他第一次從外界作為旁觀者直觀地感受到——他們很重要。他很重要。

    後來,416號初期事故調查報告出來以後,他又去反複看了416號和香港空管的對話。

    那天下午,方皓在公寓裏麵反複踱步許久,最後他一咬牙,撥通了盧燕的電話:“盧姐,我想好了。咱們一起去大興吧。”

    盧燕聽起來是在那邊笑了,然後她說:“別叫盧姐,太顯老了。叫我名字吧,以後咱倆肯定熟起來了。”

    方皓嗯了一聲,然後順著她的意思叫了:“謝謝燕兒姐。”

    過來大概半小時以後,路家偉回來了。他進門跟方皓打了個招呼,然後也絲毫不提他們早上吵的那一架,反而是拿起手機叫了外賣。

    最後,是方皓主動提起來的:“我們繼續說說早上的那件事?”

    路家偉看著他半晌,然後挺溫和地笑了,言語間卻是推托著:“今天工作太忙了,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我知道你本意不是鬧矛盾,我隻是沒有那個精力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方皓隻得順了他意思。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又過了一會兒,是方皓主動跟他提起來:“我接了那個調任大興的邀請。之後,可能要搬到那附近住了。我……周末還是會進城的。”

    路家偉愣了一下,方皓似乎能看到他大腦在飛速過濾相關信息,就好像上庭前回顧重要文件似的。他在回憶方皓說的到底是什麽邀請。良久,他想起來了,嘴裏卻是問:“不漲工資,也要調任嗎?”他卻隻字未提方皓說的要搬走的事。

    那天快結束的時候,方皓在衛生間刷著牙,突然問路家偉:“你說,你喜歡我什麽啊。”

    路家偉對這個問題自然是毫無準備,他答得也不那麽漂亮,甚至可以用跌跌撞撞來形容:“就……咱們倆在一起,挺舒服的啊。”

    方皓歎了口氣,然後又漱了口,把燈關上了。

    2018年12月11日,香港,尖沙咀。

    方皓跑完了人生第一個百公裏,之後他和陳嘉予在小雨之中慢慢渡步。此刻,身處他鄉的好處又顯現出來,陳嘉予一直拉著他的手,坐在的士裏的時候,還彎下身子給方皓捏著大腿上麵疲勞又緊繃的肌肉。

    這次,是陳嘉予帶著他洗了澡,然後給他吹幹了頭發,在方皓簡單拉伸了一下躺在床上之後,陳嘉予拿出了筋膜槍幫他放鬆,然後他按著按著,方皓居然就睡著了。他跑了整整10小時50分鍾,這是挑戰生理極限的跑動,他急需睡眠來充電。

    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陳嘉予見他醒來,就輕聲問他:“還累不累?能不能走?能走的話我們去吃點東西,看看夜景?”

    方皓低頭一看,才發現到了終點以後發的獎牌還在他脖子上掛著,是陳嘉予陪他洗過澡以後他又戴回去的,本來就是為了拍個照發給樊若蘭和方晟傑,可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摘下去。他試著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說:“可以走,我們走吧。”

    陳嘉予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他肯定地說:“不想摘就戴著。”

    方皓笑了一下,然後就戴著獎牌,又拉起陳嘉予的手,任他帶著出門。他們酒店就在尖沙咀,隨便吃了點補充碳水的晚餐之後,陳嘉予帶著他又往南走。他說:“去看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

    方皓覺得不止陳嘉予,他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十歲馬上三十一的大男人,戴著塊獎牌不想摘,拉著喜歡的人的手不願意放。如果說這幾個月他看清了什麽事,那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喜歡的人就要攥緊在手心裏不放開。

    他們在尖沙咀一岸,看得見香港夜空下的天際線被一座座高聳入雲的建築物塞得滿滿當當,高樓大廈的燈光在維多利亞港的水波裏映照著,在這午夜時分安靜地流淌,是沉默又輝煌。

    “香港……你來過很多次吧。”方皓問陳嘉予。

    “嗯,那時候飛東南亞線的時候經常經停。但是,也許就是太經常來了,十次裏麵有八次不會出酒店大門,”陳嘉予低著頭笑了,“我以為好景我都看過了,後來意識到……那是因為,我要麽是一個人,要麽不是和對的人。”

    方皓攥緊了他的右手,另外一隻手則是穿過他襯衣外套的內襟,貼著他腰側,是一個很親密的幾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我是對的人,我也抓住你了……”他輕輕笑了一聲,下一句話是在陳嘉予耳邊說的:“你別想跑了。”

    陳嘉予也被他說得笑了一聲,手也伸進去他的衣領。他開口,又說:“其實你選香港環島作為你第二次嚐試的百公裏比賽,我覺得挺巧合的。我之所以一定要調班跟來,也有別的原因,就是我覺得實在是太巧了。

    “我本以為……我一輩子的好運氣,都在三年前的香港用光了。然後我遇到了你。”

    他拉遠了一些距離,眼眉還是彎著,看著方皓的眼睛說:“太晚啦,我跑不了了。”

    即便是午夜,香港的街頭零零星星仍有路人來往,可陳嘉予的眼睛裏麵承載了江對岸的燈火,在他墨黑的眸子裏麵閃著光。方皓被一股原始的驅動力蠱惑著,拽著他的衣領湊近了,然後旁若無人地吻了他。唇瓣輕啟,柔軟的弧度陷入陳嘉予的唇齒之間,是一個很深但很溫柔的吻。

    一吻過後,方皓才開口:“我也有個故事跟你講。三年前,燕兒姐在首都機場,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大興。我雖然是和路家偉在他公寓一起住,但那時候我們的感情生活……怎麽說呢,就多有不順。15年10月底,燕兒姐跟我第一次提,我推到11月份都沒給出個答複。然後你的416事件發生了,我跟你說過我聽過很多次和空管的錄音,那時候我確實是有一種震動在的。然後我就決定去大興——那以後,我才和燕兒姐熟起來。你之後也飛大興,我們先是偶遇,又通過燕兒姐熟識。也是我搬出來以後,路家偉才有那個時間和機會出軌,讓我看清了他這個人。所以……有些事情,就是命吧。”

    有些事,命中注定就要發生。有些人,命中注定就要遇見。

    陳嘉予聽著他說的,瞪大了眼睛,幾乎是自言自語道:“原來那天燕兒姐說我們是有緣人怎麽都有緣……是這個意思。”

    方皓點點頭說:“之前一直沒提,因為我覺得好像這真的隻是巧合,416號在民航是人人皆知,我確實是關注了,但當時關注的重點也不在你,”然後他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看到陳嘉予在他麵前勾起嘴角笑,他就拍了他胸口一下,也笑著說:“別那麽把自己當回事兒啊。當時我主要聽的香港ATC的回應,尤其是進近的那位女管製,給我印象深刻。說了這麽多,其實就想說一點,香港也是我的福地。你……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影響了我的生活。”

    陳嘉予把手臂一伸,又一次抱緊了他。“可我還是覺得,我們遇見的太晚了。本來可以更早。本來……你不必要經曆之前那一切。”

    方皓拍了拍他的脊背,隻是堅定地說:“不晚。從零開始到無限,和從一開始到無限的距離是一樣長的,都是無限長。我愛你一輩子,那就是永遠,香港還是北京,天上還是陸地,高峰還是低穀,我都陪你。”

    陳嘉予用雙手捧著他的臉,和他額頭抵著額頭。良久,他才說:“我也愛你。”他平日擅長浪漫情話,可在方皓的攻勢之下,他似乎短暫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所以說出的隻是破碎的字句:“今天……明天,一百公裏,後半輩子。永遠都愛。”

    2015年12月11日,北京,國貿。

    夜已經深了,可因為之前的爭端,方皓輾轉反側也睡不著覺。他從臥室出來到客廳,又漫無目的地打開了電視,音量調到最小。

    當天出事的國航416號的機組他也聽人說過,機長叫“陳佳宇”。那時候他熟識的飛行員還不太多,聽這名字也沒印象。

    可眼前某個頻道裏麵突然放出他的訪談,方皓看著這張臉,又覺得眼熟。

    電視機裏,一位香港的女記者正操著別扭的國語采訪他,似乎是在問他的名字。

    “……陳嘉予。嘉獎的嘉,給予的予。”電視裏麵,穿著四道杠製服的飛行員低著頭對著話筒說,聲音低沉而清晰。方皓這會兒才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們是一個大學的,他高了自己三屆,他隱約記得他個子挺高,頭發總是留的挺長,有時候會在操場或者走廊看到他,但那時候他離自己太遠。

    那一天,距離他入駐大興的進近管製室還有6個月,距離陳嘉予第一次從大興機場新開放的01跑道抬輪起飛還有8個月。

    距離他們重新相遇,還有2年零9個月。距離他們在一起,還有整整三年。

    在看不見的地方,時光軸的背麵,零件隱秘而精準地運作著。命運的齒輪咬合,醞釀著一場早就書寫好的結局。

    全文完

    

  後記和參考資料整理一下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