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香港
  第81章 香港

    陳嘉予重飛A330後,主要都是在飛澳洲大洋洲的航線,北京到悉尼,北京到墨爾本,北京到奧克蘭,有時候中間經停廣州、深圳或香港。因為是國際長線,一天隻有一班,全公司上下也隻有區區幾個A330的機組在飛條航線,所以他的排班規律了很多,除了飛機調度問題導致時間提早或推遲外,很少因為人員變動而調整時間。所以,這也更方便他提早做計劃和安排其他活動。因為每周有兩三天不在北京,在北京的日子他除了回麗景陪他爸,基本都和方皓在一起。現在輪到了方皓的東西都放在了藍港,從洗漱用品、衣服到食材,處處都有他的痕跡。陳嘉予甚至開玩笑地問過他:咖啡機要不也一並搬過來得了。方皓當時沒答應,他隻是說,那是他家的鎮家之寶了,再搬過來你這裏,我家就什麽都沒有了,幹脆直接租出去得了。

    說完這話他愣了一下——他們之前,沒仔細商討過住在一起這個問題,可如今提起來了,他也不想避諱。

    “那也行,我們現在……我在北京的時候,咱倆也基本算是同居了吧。我爸倒是也不會來我這邊。”陳嘉予答得也挺順利。

    方皓點了點頭,也說:“等年底再說吧。最近又準備比賽,工作也忙,如果搬家的話也需要時間。”

    他記得,當時他剛剛跑完步回來,洗完澡正在擦頭發,陳嘉予在廚房切菜做飯,聊到這裏的時候他看了自己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溫和的笑。窗戶外麵,日頭漸漸下沉,廚房燈光已經昏暗得很了,但陳嘉予可能一直待在廚房,所以暫時還未感覺到。方皓的手就放在廚房燈的開關上,遲疑一陣,他還是把手給放下了。陳嘉予的眼神比夕陽還溫柔,他就這麽和他沉默地對視,好像就已經看到了他們住在一起之後的生活。他們早上會被不同的鬧鍾叫起來,晚上可以一起擁抱著入睡,偶爾會一起去采購、看展、看電影、購物,或者就簡簡單單準備一餐,像現在這樣。他突然就覺得,生活真的好容易,所有懸而未決的和惴惴不安的都落了地,現在無論是幸福,還是安穩,都唾手可得了。他也活了三十年,在陳嘉予之前,單身的時候自由過,熱戀的時候放縱過,可未曾經曆過這樣一種情緒和狀態,生活裏麵所有的難題都被解開,未來是筆直開闊的大路,他一眼能望得到永遠。

    帶著這樣的情緒,方皓踏上了香港百公裏環島賽的起跑線。

    為了來看他比賽,陳嘉予其實很早就拿著自己的時間表對了他的,和當天飛香港再飛悉尼的另外一個機組對調了班,這樣方皓可以隨著他的航班到香港,有兩天時間準備和調整,期間陳嘉予飛到悉尼再飛回來,在他比賽的當天正好回到香港,能趕上最後幾個小時。起初,方皓覺得他這樣太折騰了,雖然飛悉尼這種國際線都是配備雙機組,但是萬一有點不可預測的因素,他可能沒法按時趕回來。而且,能不能跑完也沒有定數。他之前隻跑過60到70公裏的訓練,雖然那一次狀態很好,但是比賽畢竟是比賽,不僅跑步方麵有技巧,喝水、補充能量、吃東西都有講究,一點不注意就可能影響狀態。他是怕陳嘉予換來換去,最後白跑一趟。

    陳嘉予隻是說,樊若蘭工作走不開,晟傑在英國,我去終點線陪你是理所應當。即使延誤一兩個小時,他算著應該也是可以按時趕到終點線。

    陳嘉予特意給他安排了北京到香港航班的頭等艙,他看方皓為了多請兩天假,前幾天都在上班,所以給他個好的座位至少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早上五點,陳嘉予就開車到了機場,然後他去簽到,方皓去安檢。其實方皓本來可以在他後麵半小時再出門——國際航班的航前準備要提前兩小時簽到,而方皓前一天剛剛值了夜班。可方皓執意要和他一起,所以兩個人就開一輛車過來了。

    登機的時候,方皓掛著個耳機,低著頭往客艙裏麵走。乘務員跟前麵每位登機的客人打招呼,看著他們的座位號指路。他一抬眼,就看到陳嘉予竟然也站在那裏,就靠著駕駛艙的門口朝他笑。方皓坐飛機次數太多了,他知道登機的時候飛行員基本都在駕駛艙執行檢查單或者坐著不動,迎接客人也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所以陳嘉予是特意做完了檢查單站起來,靠著艙門在迎接他。他個子是很高,出駕駛艙門的時候要微微低頭彎腰。十月份天氣有點冷了,他身上不是夏季的短袖製服,而是長袖帶外套的全套製服。方皓是這會兒才意識到,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狀態中的陳嘉予,甚至是怔忡了一秒——他好像美好得不真實。方皓也笑了一下,然後沒等乘務員問,他也開玩笑似的,把自己的登機牌掏出來給陳嘉予看了。

    乘務員不知道其中所以,心想怎麽可能讓陳嘉予一個機長給乘客引路,趕緊伸手要代勞:“先生您登機牌還是給我看一下。”

    最後還是陳嘉予擋掉了,他說:“沒事,我朋友。”然後他對方皓說:“7A,左手邊靠窗。”

    方皓心情不錯,繼續笑著說:“謝謝陳機長。”

    陳嘉予湊近了他,手裏麵還捏著他的機票,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多睡會兒啊,昨天你睡得那麽晚。”

    方皓嗯了一聲,他其實被他隨便一句話撩的渾身都熱,隻睡五個小時的困意也一掃而空了,隻是礙於遠處遠遠不斷地有客人上飛機,他不好多說什麽。

    陳嘉予又囑咐他到地方下了飛機在登機口等他幾分鍾,然後才回到駕駛艙。

    下飛機以後,陳嘉予要馬不停蹄跟同一個機組和同一架飛機再飛悉尼。下客之後,他趁著地麵在加油這個空閑時間,特意又從飛機上下來。

    方皓果然在門口拉著行李箱等他。

    陳嘉予大步流星走過去,帶著他走出去兩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給了他一個很緊的擁抱。

    “寶貝兒,祝你好運,”他在方皓耳邊說:“終點線見。你可以的。”

    方皓沒說話,他抱緊了陳嘉予。過了得有十幾秒鍾,他才鬆開手。“我有點想親你,怎麽辦。”

    陳嘉予笑了笑。他其實也想,但畢竟這機場人來人往,他又身著機長製服。所以,親了親自己的手指,又用手指同樣的部位碰了碰方皓的臉頰:“先欠著,到終點補給你。”

    直到發令槍響,他都忘不了陳嘉予這句話。一百公裏公路跑屬於超級馬拉鬆,他為此從年初準備了整整九個月。即便是屢屢被日夜顛倒的工作打亂計劃,他也堅持下來了。其實,站到起跑線的那一刻,他已經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手機信箱裏躺著陳嘉予在悉尼機場起飛之前給他發的信息——他起跑的時候,陳嘉予正好在天上飛,所以他提前祝福了。說的話無非還是那些——祝你好運,但我知道你不需要。你一定行的。我愛你,終點見。

    而這次,他平穩的狀態保持到了第五十公裏處。超馬賽事每隔一段賽程都有補給站,補充水、電解質和食物。兩年前他在北京那一場比賽就是完全吃不進去東西導致後來沒能完賽,而他跑到第七十公裏處的時候又有了同樣的感受——腎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感覺不到餓,隻能感覺到渾身要燃起來一樣地火熱,心跳快得停不下來。香港常年悶熱濕潤,實在不是舉行這種賽事的理想地點。

    他是逼著自己在補給站坐下來,吃了點牛肉幹,和兩個能量膠。

    第七十五公裏處開始,他開始感覺到無法抗拒的生理疲勞。之前幾十公裏都可以靠欣賞美景和聽著耳機裏的音樂度過,他也深知自己的體能儲備足以應付。可現在,真正進入了賽事的關鍵階段,每一公裏都如同之前兩公裏那麽長,每一步都像之前兩步那麽重。

    他咬了咬牙,努力集中精神對抗這種生理不適。其實方皓一直覺得,跑步是最無聊也最有意思的運動,無聊在於它的節奏和律動如此單一,左腳跟著右腳,右腳跟著左腳,交替數十萬步的步伐毫無變化。可它有意思,因為你有機會自我審視。方皓來在普通人裏麵算跑得快,他大學練過一萬米,可那時候也沒比出太多成績。可他因此發現了超馬和極限長跑,從那以後,跑步對他來說就不僅僅是速度。長跑不單單是身體機能的極限,考驗得更是心理。這是自己和自我共處的課,他學會了管理疼痛,管理疲勞,也管理自己的心態。

    跑到八十公裏處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雨,路麵條件變得更加糟糕,他雙腿像灌鉛一樣沉重。這時候,他就縱容自己,打開了一個之前都沒舍得打開的月光寶盒——方皓關掉了音樂,也不再往道路兩側看了。他開始回憶他和陳嘉予過去的一年。

    從荷航一個爆胎開始,陳嘉予為了自己航班的利益,在不清楚緊急事件的情況下屢次跟他嗆聲,質疑他的決定。然後他們麵對麵,方皓一句話說得他服軟了。他懂得禮數,沒再爭執這件事。再之後,他在盧燕的送別飯局上坐到了他手邊,晚上喝完酒又被他開車送回了家。

    那也是他們第一次聊起大學時代,他記得自己喝多了,但陳嘉予一句一句地在和自己拉著家常。

    再往後,陳嘉予窮盡浪漫心思,天天跟他要17左,為此兩個人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方皓是後來想起,才覺得他們那時候真是太曖昧了。曖昧堆疊到了頂,卻被著陸燈一個誤會打散,方皓想自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陳嘉予在雨夜裏麵走開的樣子,和他當時看自己的那個眼神,他們明明距離幾米,他卻好像在千裏之外。

    還好,後來陳嘉予承諾,這樣的眼神方皓有生之年不會在他身上再看到。

    他跑過了八十公裏的裏程碑,又跑過了八十五公裏的。方皓繼續想到,著陸燈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冷戰過後,他是失去了才覺得心裏空落落,所以真誠地挽回了,陳嘉予雖然遲鈍,但也為此付出了真心,跟他分享了香港迫降的感受。那一刻,方皓是真正地對他心動了。

    他記得生日那天晚上,陳嘉予抬起手摸他的眼睛,記得他睡不著覺,方皓一個電話就過去陪他看電影,那天晚上他們在一片黑暗與混沌裏麵緊貼著身體做愛,也記得香港迫降三周年的前一天晚上,陳嘉予抱著他往收藏櫃上麵坐,後來兩個人折騰得一地雞毛。他的溫柔和包容他愛,他的激情和放肆他愛,他那點隱秘的壞心眼兒和偶爾的孩子氣他更愛。

    在第九十公裏處,他拿出來手機看了一下——陳嘉予果然之前發了信息過來,他說:我落地了,在網站追蹤你呢。加油。

    過了一會兒又一條:到了,等你。

    選手身上都有電子識別牌記錄位置,家人和朋友可以通過編號追蹤,所以他估計是落地還沒等趕過來的時候就上網查了。方皓有時間看短信,但沒有精力回複任何東西——他現在每跑一步都能感覺到肌肉的疲勞和腳掌針紮一般的疼痛。乳酸堆積過了閾值,維持速度比之前的難度呈幾何上漲。

    他又想到,過年之後發生的一切——陳嘉予對香港迫降的芥蒂,對自己的隱瞞,他們也開始爭吵,有了間隙和距離,隨著1713號迫降的又一次事故,直接撕裂了原有的傷痕。可是,方皓捫心自問,即便是最最難受和絕望的時候,他都沒有想過分手。甚至,陳嘉予在問出那個問題之前,分手這個念頭從未在他腦海裏麵出現過。

    方皓也是等一切都平靜了,幾個月過去之後,才敢舊事重提。他反過來問陳嘉予:你想過分手嗎?

    陳嘉予說,那時候我自己沒想過,我是不會跟你分手的。可是,我想到你但凡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提起來分手……

    方皓清楚地記得,陳嘉予說到這裏聲音都不對了。

    “那我應該會很難受,很難過吧。”陳嘉予當時說,“但又會有一種感覺,就是果真童話不是童話,上天也要把對我好的你給收回去。如果你真的提了,我肯定也會同意,就是會覺得遺憾,到頭來……我還是不值得你。”

    當時方皓就被他說得直接紅了眼眶,他有點語無倫次,反複隻是說了那幾個字:“你值得。陳嘉予,你值得。哪怕不是我——我不是說我有分手的意思,這個真的從來沒有過——但是,哪怕不是我,你也值得。”

    他的篤信很多,陳嘉予的很少,他把他有的都給他。而他浪漫和衝動不足,陳嘉予則是源源不斷地輸送給自己。

    方皓覺得他們兩個人在相識、相知、相處的每一個截點,彼此都有妥協,也都主動付出了努力。誰做的都不多,誰做的都不少,像是從橋的兩邊都蒙著眼睛開始走路,然後見到麵了,發現恰巧在橋中央,就“合適”二字可以形容。

    此刻,他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香港島的某條不知名公路上,他是一千多名參賽者中的一名,他的身影從空中俯瞰就是一個緩慢但堅定向前移動的小黑點。而陳嘉予在他起跑時就在天上飛,操縱著手裏麵的空中客車,執行著一百多項程序,不知道會飛過哪片海洋哪個島嶼上空,但隨著比賽接近尾聲,他跑過的距離越來越長,方皓知道陳嘉予離他也越來越近。

    一輩子很長,但也是一天天過的。這好比一百公裏,也是一步步跑的。第九十五公裏處,還有三十分鍾撞線,他的身體是麻木僵硬機械地往前跑,身體越來越沉重,可心卻越來越輕快。

    他知道,陳嘉予在終點等著他,他穿過最後五公裏的雨霧如同穿越所有的往事,仿佛已經看見了他的臉,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

    他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