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第4章 Chapter 4

    喬森很迷茫,從來沒有這麽迷茫過。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牡蠣白齊膝大衣,襯衫筆挺;袖扣和領帶是德國的知名品牌,價值一百馬克,相當昂貴;手腕上是更加昂貴的手工表,手工表不見得比工廠生產的手表精準,但像他這樣的人戴手表,從不是為了看時間,而是為了堆砌男性魅力,吸引女性目光。

    但他精心堆砌的男性魅力,在多莉麵前全部失效了。

    從昨天到現在,她看也沒看一眼他精美昂貴的手工表,也沒有詢問他有過多少情人——這很不正常。女人都喜歡從男人口中套出曆任情人的相貌特征,然後大加貶低;他對這種事已經輕車熟路,有時甚至會故意編造幾個舉止粗鄙的女郎,使她們哈哈大笑。多莉卻一次也沒有問過。

    喬森感到心慌,手心發汗。他突然意識到,多莉可能對他完全不感興趣,但這怎麽可能?她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雛嗎?

    不對,假如多莉真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雛,怎麽可能如此嫻熟地玩弄手.槍?

    他看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據說,槍、刀、劍、炮、火箭、棍棒以及其他充滿破壞性的工具都象征著男性力量;隻有男性才會如此迷戀侵略與暴力。尤其是刀,再沒有比刀更能象征男性力量的工具了。①多莉對槍械那麽熟悉,說明她十分迷戀男性力量。這樣的女人肯定不是處女了。

    一些女權主義者認為,女人像男人一樣抽煙,是打破性別禁忌的表現,是女性在男權社會爭取平等地位的必需品;在喬森看來,女人像男人一樣抽煙,像男人一樣癡迷刀、槍、劍、棍棒,隻不過是因為她們崇拜男性的力量與地位罷了。

    他並不是信口開河。他曾經有過一個女友,她是如此漂亮,象牙般潔白光滑的皮膚,柔軟的麵頰,憂鬱的長睫毛,塗得紅豔豔的嘴唇;追她的人可以把一節二等車廂塞得滿滿當當。但她並不喜歡那些把她奉為女神的人,反而對他迷戀不已。

    他至今記得他們的一次爭吵,他抓著她的頭發,狠狠地撞向牆壁。她被撞得頭暈目眩,前額迅速腫起一個鼓包。換作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該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與毆打,更何況她還是個備受追捧的小女神。

    但當時,她就像是完全臣服於他強勢的男性力量一般,卑微地哽咽說:“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會再和他說話了。你不要生氣了,求求你,不要生氣了。”

    她被他打成這樣,卻仍在懇求他不要生氣。

    從那時起,他就確定,女人的體內是有一股奴性的。

    盡管時代在進步,屬於女性的桎梏在被一層層剝離;可奴性就像變異的病毒似的始終蟄伏在她們體內,使她們渴望被奴役,被控製,像牢獄裏的囚犯一樣被囚禁。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他找專人定製了一副金屬手銬,把她禁錮在別墅的地下室裏。他告訴她,他這麽做是因為愛她。她相信了。昏暗無陽光的空間腐蝕了她的理智,毫無社交的生活剝奪了她的自信和獨立;她在他用愛編織的謊言裏,徹底變成了一隻搖尾乞憐的小母狗。很久以前,他為了追求她,就差跪在地上引起她的注意;但當時,他冷漠地看她一眼,都能讓她感激地流下眼淚。

    半年後,他玩膩了,跟她分手了。她瘋狂地給他寫了一百多封求和信,全被他拒收了。

    他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也許活著,也許死了。她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當一個女人被他徹底使用過以後,就失去了被他關注的價值。

    之後,他用同樣的辦法,又玩弄了十多個女人。在他精心設計的攻勢之下,她們根本無力反抗,很快就拜倒在他擦得鋥亮的皮鞋邊,直到被他丟垃圾似的拋棄,都不明白個中緣由。

    他像收集煙盒一樣,收集這些女人脆弱的貞操和純真的心靈。最快的一次,他隻用了一天,就讓一個女人跪倒在他的腳邊,心甘情願成為愛情的奴隸。

    他的胃口被養得越發刁鑽,癖好也變得越發古怪,欲望更是像冒著毒氣的岩漿一樣,滋滋地腐蝕著那些懵懂無知的女孩。

    他覺得自己徹底掌控了收服女人的秘訣——不然為什麽,他將點著的香煙摁在她們鎖骨上時,她們反而露出享受和癡迷的神態?

    他的秘訣在多莉這裏失靈了。

    喬森不明白多莉在想什麽。難道她不渴望強大的男性力量嗎?難道她不希望被一個英俊富有的男人占有嗎?難道她不想成為某個強壯有力的男人的附屬品嗎?

    還是說,她已經體會過這種感覺了——是了,她肯定體會過了。她絕對是一個被人使用過的蕩.婦。

    他不喜歡不潔淨的女人。按理說,這種時候他其實該轉身離開,尋覓下一個獵物;強烈的男性自尊卻驅使他留下來,繼續征服多莉。

    他無法容忍一個女人對他的身家、力量和魅力視而不見,更何況多莉還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個粗俗、墮落、肮髒的蕩.婦,一匹被男人騎過的白色母馬,她根本沒資格得到他的青睞。

    這時,多莉忽然收起槍,把它插進大衣的內袋裏(上帝,她和他約會的時候,身上一直帶著把槍?),轉身打算離開。

    機不可失,他立刻走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用勁把她拖到了靶場走廊的露台上。他走進移動靶場之前,就注意到了這個小露台。這裏不會有人經過,他能對她做任何事。

    “你想幹什麽?”

    出乎他意料的是,多莉一點不慌亂,反而不急不緩地問道。

    他想幹什麽?

    他也不知道。他訓斥不聽話的女友時,經常扇她們巴掌,抓住她們的頭發,狠狠撞向堅固的石牆,像教訓不聽話的寵物似的;或是不允許她們出門,讓她們待在黑暗的地下室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多莉並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寵物,更沒有犯錯和不聽話。

    喬森自以為不是暴力狂,他打人從不是為了打人,而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男性力量。

    然而,他不是暴力狂,多莉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暴力狂。

    她等了幾秒鍾,沒能等到喬森的回答,不由有些煩躁。這兩天她都過得不太順——昨晚上,她以為喬森是個資質不錯的獵物,饒有興趣地和他調了一會兒情,第二天卻發現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她又生氣又鬱悶,怒衝衝地跑到射擊俱樂部發泄了一通,沒想到這蠢貨也追到了這裏。

    他使勁把她拖到了俱樂部的露台上。她來了點兒興趣,以為他要做出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誰知,他支吾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愚蠢,無聊,怯懦。

    多莉皺皺眉,猛地掙開了他的鉗製(力氣令他吃了一驚),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口中熄滅的香煙,朝他噴出一口煙霧來。

    “你到底想幹什麽?”她冷冰冰地問道。

    喬森想了想,決定按照自己的節奏來。

    他語氣溫和地問道:“我想知道,你剛剛為什麽離開?我做錯什麽了嗎?我真的很欣賞你,你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女孩。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也可以有這麽精準的槍法。親愛的,我已經對你產生好奇心了。你知道,好奇就是愛情的開始。我現在暫時離不開你了。你要我道歉,我就道歉,你要我下跪,我就下跪。總而言之,不要離開我,好嗎?”

    “我也覺得好奇就是愛情的開始,”多莉微笑著抽了一口煙,“可惜,我無法對蠢貨產生好奇。”

    喬森溫和的表情快要維持不住。

    多莉咬著香煙,拍了拍他的肩膀,朝露台外走去。

    喬森望著她洋娃娃般飽滿的額頭,嬌嫩紅潤的麵頰,光彩煥發的金色鬈發;在他複雜且豐富的情史中,再沒有一個女孩比多莉的外表更加純潔了,可她卻是一個表裏不一、撒謊成性的小蕩.婦。她肯定有過很多男人,隻有墮落的妖婦才會對男人的情話滿不在乎,因為她們聽多了,聽膩了,聽煩了。

    狂亂的雜念在他的心頭瘋長。他不知道自己的自尊心為什麽如此脆弱,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沒有回應他的情話,就感到了火辣辣的恥辱。他一邊厭惡憎恨多莉,覺得她是個下賤的娼.婦,遠不如他從前的情人純潔;一邊迷失在她神秘的魅力裏,迫不及待地想要馴服她。

    他覺得自己的吻是無價之寶,從不肯輕易地吻女人,隻有當女人焦急地哀求時,才會敷衍地吻一吻她們;但現在,除了強吻多莉,他竟想不出第二個強行接近她的辦法。

    他一把攥住多莉的手腕,把她拽回來,推到了牆上。

    他定定地看著她,單手壓著她的肩膀,確保她不能動彈,拿走了她口中的香煙,然後低下頭,準備吻上她的雙唇。

    她的身體似乎在發抖。這個可惡的小蕩.婦終於知道害怕了?他輕蔑而憐惜地想,她其實不必這麽害怕,他是一個地道的紳士,在徹底得到她的身心之前,不會傷害她一分一毫。

    就在他吻上去的一刹那,他的下頜突然被一隻柔軟的小手粗暴地掐住。

    多莉一邊掐著他的下顎,一邊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蕩人心魄的微笑。

    什麽意思?

    她要主動吻他嗎?

    果然,女人體內都是有奴性的。太過尊重她們,反而會讓她們眼裏沒有你。他之前就是太好說話了,才會顯得那麽被動,現在不過是稍微展示了強勢的一麵,她就開始主動示好了。

    他並不介意她粗暴地掐著他的下頜(雖然有點兒過於粗暴了,掐得他很痛)。女人總是喜歡做一些出格的事來吸引男人的注意力,他有一任情人就是這樣,拿著左輪手.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懇求他不要離開,顫抖的手指卻始終扣不下扳機。他冷眼旁觀了片刻,確定她隻是說說而已,就毫不猶豫地走了。

    多莉盡管冷漠,有一身怪力(能輕而易舉地掙脫他的鉗製,粗暴地掐著他的下頜),像男人一樣把玩槍械;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女人都是軟弱的,是天生的奴隸。

    想到這裏,他剛要繼續展示男性強勢的一麵;多莉突然重重地抓住他的頭發,狠狠地撞向牆壁。

    他曾無數次對情人做出這個動作,卻還是第一次被女人這樣對待。他想要掙紮,想要反抗,卻絕望地發現,純拚力氣根本拚不過多莉——她就像一頭吃飽喝足的野獸,力大無窮,毫不費力就把他撞得頭暈目眩。

    “砰——”

    他的眼睛開始冒金星,頭腦嗡嗡作響。

    “砰——”

    又是一下。

    這麽撞了兩下後,她似乎覺得不夠過癮,掏出手.槍,手腕一轉,一槍托狠狠擊向他的後腦勺。

    這一下差點送他去見上帝。

    喬森跪倒在地,額頭磕到了露台的欄杆,很痛,但他已經感受不到痛了。晃晃悠悠的眩暈感讓他猶如待在一艘不停搖晃的小船上。蝌蚪似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遊來遊去,天旋地轉,汗毛在他的胳膊上一根一根地立了起來。終於,他狼狽不堪地吐了出來。

    與此同時,多莉冷淡甜美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我說了,我對蠢貨不感興趣。”

    說完,她就離開了。

    他十分難堪地趴在地上,聽著她高跟鞋清脆的聲響。嗒,嗒。他還記得她走路時的風韻,兩條腿嬌媚地夾得很緊,像一個緊張、純潔、令人著迷的小處女;誰能想到,這可愛的小處女竟是一頭生猛的野獸。

    他聽著聽著,眼皮一翻,暈死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①:的確是弗洛伊德的理論,出自《編劇心理學》[美]威廉·尹迪克著,但這理論已經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