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金陵朝會
  第122章 金陵朝會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第二日, 天色微亮之時,金陵皇城的鍾樓連響九下。

    午門大街上,大小官員魚貫而入。李放到得稍晚, 一個人走在隊伍的最後,等他到朝會的兩儀殿時,百官已到得差不多了,正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此時就聽門口的內侍喊道:“竟陵王到。”

    朝中不少人對竟陵王是早有聞名, 卻未曾一見。昨日竟陵王府門口那一通大陣仗下來,整個金陵城都有風聞。任誰都知竟陵王在今年夏天的蘭陵之戰中立下莫大功勞, 剛回金陵陛下便親往相見,今日的竟陵王李放必定會是朝會上最耀眼的人物。眾官員紛紛圍了上來見禮,高呼:“見過竟陵王。”

    有的道:“早前的蘭陵之戰,多虧王爺及時來援,才挽救了失陷的大軍,挽救了江山社稷……”

    有的道:“不僅如此, 王爺還趁機收回了淮陽一地, 可說是反敗為勝, 真是振奮人心啊……”

    有的道:“王爺真乃是武神降世,隻要有王爺在,日後必定能收服中原, 恢複我大周山河……”

    ……

    這些官員李放大部分都不認識, 少不得一一拱手回禮, 道:“諸公過譽了, 將士死戰, 李放不敢居功。”不知為何, 他總有一種如芒刺背的感覺。回首一看, 隻見李昶正站在一根廊柱旁,麵沉如水地看著他。

    諸臣順著李放的眼神看過去,都看到了杵在那裏的李昶,這位二皇子被禁足已久,多日不曾上朝,眾人未料想今日會在朝會上見到他。他們剛剛在這裏一個勁地猛誇李放,實則打的是廣陵王的臉麵,此時不免臉上都有些訕訕的,正自尷尬,卻聽內侍喊道:“陛下駕到——”

    眾人抬頭一看,嘉平帝身著龍袍從後殿而來,坐在寶座之上。

    群臣一起跪下行禮,高呼:“參見吾皇陛下萬歲。”

    嘉平帝微微頷首:“眾卿平身。”

    等到眾人起身複位,嘉平帝道:“想必眾卿皆已知曉一個月前北梁慕容傲遇刺身亡,其子淮北王慕容青蓮將在喪期之後繼位一事。近日,我朝在北方的密探頻繁奏報淮江北岸一帶北梁軍隊調動頻繁,恐為大戰之征兆。眾卿認為該如何處理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麵麵相覷,緘口不言。南周邊防的軍務素來是由竟陵王所統轄的西府與廣陵王所轄的東府各自負責。

    西府就不必說了,竟陵王李放一向處於自給自足,亦可稱為自生自滅的狀態。金陵的權貴們想塞人到西府從來沒有成功過,而與此同時,西府上的要錢要糧的折子,金陵方麵也幾乎不曾批準過。金陵的這些大老爺們也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北梁人能突破西邊防線,打到金陵來。

    至於東府,廣陵是金陵的門戶,曆年都是南周邊防的重中之重。幾乎朝中能叫得上名號的世家都有子侄輩在東府掛職,東府曆年以來不管是要錢糧、兵馬還是武器都是應有盡有,可以說是傾南周舉國之力打造的一支精兵。

    南周上下都曾對這支精兵給予厚望,希望它能在北伐中大建其功,攻入稷都,還於舊都。

    可是蘭陵一戰卻成為東府之恥,這隻精兵更是差點被圍殲,若非竟陵王出兵相救,恐怕這樣一隻精兵就要潰敗在蘭陵城下。事後雖然廣陵王先後上了幾道折子請罪,朝中亦有諸多官員求情,陛下仍然罰廣陵王李昶禁足三個月閉門思過,將東府職權交由他人暫代。

    於是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李放。

    李放泰然自若地站在隊首,諸多目光齊聚他一人之上,他卻如同未覺一般。

    眼見無人答話,嘉平帝再次開口:“諸君食君俸祿,大敵當前,難道就沒有一點主意嗎?”

    中書令楊成業道:“這些年西府軍務一向由竟陵王殿下做主,竟陵王在與北梁的征戰中亦鮮有敗績。不如咱們大家先聽聽竟陵王的意見?”群臣紛紛附和。

    李放故意道:“李放是個粗人,隻曉武事,不會那些文縐縐的言辭。隻怕諸君以為李放誇大其辭,故意說些駭人聽聞之語。”

    眾臣忙擺手道:“哪裏哪裏,不敢不敢……”

    嘉平帝道:“放兒,你有何見解,盡管說便是。”

    李放這才上前兩步,肅容正色道:“諸公,我認為未來的三個月會是南渡以來,我朝最危險的時候。若是敗了,隻怕陛下將成亡國之君,諸君都是亡國之臣! ”

    此言一出,滿堂失色。朝臣們麵露惶恐,不住交頭接耳,就連一直心不在焉的廣陵王也神色凝重起來。

    竊竊私語聲不時傳來,內侍連喊了幾聲“肅靜”,兩儀殿中才重新安靜下來。

    李放又道:“最多一個月,慕容青蓮就會整合完北梁內部,屆時昔日橫掃整個中原的幽州鐵騎將會被調集到邊界一線。慕容青蓮南下的路線有兩條,第一條便是自西線強攻淯陽,再自淯水而下進攻襄陽奪取漢水水道,這條防線由西府防守。第二條便是自東線攻淮南,自巢湖出長江而望江南。大戰將起,諸公須得早做準備。”

    他如此侃侃而談,好似板上釘釘一般。這兩條行軍路線是他昨晚與卓小星反複沙盤推演的結果。南周大部分領土皆在江南,若要將南周徹底覆滅,必先度過長江天險。而想要渡江,必仰賴戰船。北梁若要南下,須得取得漢水或巢湖這兩條可連通長江的水道,襄陽他尚有把握,隻是東線若是被突破,即使他回援,亦是遠水難解近渴了。

    五兵尚書殷逸明道:“你竟如此篤定,軍國大事難道就憑你一人之言嗎?如此兒戲,若是出了差錯,又該由何人負責?”

    尚書令顧明德誇誇而談道:“正是,慕容青蓮篡位自立。雖得閭丘明月之支持,但是慕容傲尚有一名嫡子素來被視為皇位的繼承人,難道他會甘心將大位拱手相讓嗎?依下官所看,就算他慕容青蓮真有通天之能,亦需等到明年春夏之交才有餘力南下……”

    尚書省下的一名中書孟偉兆見自家主官開口,亦附和道:“王爺一回金陵就如此危言聳聽,威嚇陛下究竟有何居心?難不成又是為了增加西府軍費而打算?難道襄陽、竟陵、荊州三郡之地尚養不起西府軍的花銷嗎?”這位孟偉兆出身於李昶的母族孟家,素來與廣陵王府親近,對李放言語之間也無顧忌,一開口便將話題引到李放虛張聲勢、隻是為了要軍費的話題上來。

    朝臣們將信將疑,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

    李放神色一冷,輕笑道:“東線防務素來由東府負責,李放不過提出些許微末建議而已,聽與不聽,諸公自決即可。李放三日之後便會返回襄陽,西府軍務勿須諸公插手,至於軍費也勿須從金陵撥出。若是襄陽失陷,李放惟死而已。”他麵上漫不經心,輕描淡寫,但是“惟死而已”,卻是說得萬分之重。落在堂上眾人耳中,都是悚然一驚,如果連素來鮮有敗績的竟陵王都說出“惟死而已”這樣的話,足可見情勢之嚴重。

    嘉平帝亦覺得孟偉兆言辭有些過分了,開口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竟陵王既如此篤定,必有其道理。我們便做下防衛便可,若敵不來犯自然是最好,若敵人真的來襲,做下防範也是有備無患。”

    嘉平帝金口一開,擺明了是支持竟陵王的意思。群臣不管相不相信慕容青蓮真的會在這個冬天進攻,亦不敢掃了陛下的麵子,紛紛出言附和。殷逸明與顧明德亦不好再反駁,隻好點頭。

    嘉平帝又道:“既如此,朝中何人可領東府軍務?”

    此言一出,兩儀殿中,又重新安靜了下來。這一次是徹底的死寂,無人發一言,甚至連目光的交接也沒有。

    誰都知道東府的軍務素來是由廣陵王李昶負責,雖然如今廣陵王因為兵敗見責於陛下,但他仍然是陛下唯一的嫡子。他的母族孟家根深葉茂,如今更得到謝家的鼎力支持,其王妃謝蘊便是出自謝家。如此情勢之下,誰又敢染指東府軍權。殿中武臣並不缺乏名將,並非不知這是立下戰功、掙取功名的大好機會。但縱有此心,亦不敢自承心意,隻敢在心中竊盼皇帝陛下能慧眼如炬,選中自己,自己三辭三讓之後不得已才受命。

    嘉平帝加大聲音,再次道:“何人願領東府軍務,固守東路防線?”

    還是無人應答。

    嘉平帝又問了一遍。按南周廷議慣例,若是三次之後無人自薦,皇帝就會挑選自己認為合適的人選讓大家商議討論,若是無人反對,便可依此定下。

    武臣那一列不少人張頭探腦,目光熱切,隻盼能登壇拜將。就在此時,左側隊伍中終有一人出列。他兩手握拳,雙目赤紅,額頭青筋爆出,顯然是經過了一番掙紮。他上前數步,跪在禦階之下,大聲道:“兒臣願領。”

    此人正是廣陵王李昶。

    見到李昶,不少人心中撲騰一跳,紛紛鬆了一口氣。若是交由他來,自然是最好不過。

    嘉平帝正自沉吟,李昶又道:“兒臣多年負責東府事宜,朝中大小官員並無一人能比兒臣更為熟悉東部防線。如今事起倉促,臨陣換將,恐怕手生誤事。而且東府舊部,亦多是兒臣臣屬,調動起來更為方便。請父皇允準。”

    廣陵王府一係的官員紛紛站出來,有的道:“廣陵王本為東府主帥,如今再有他統帥東府軍,熟門熟路,再好不過。”

    有的道:“不錯,廣陵王府人才濟濟,能人異士眾多,東線一直固若金湯。”

    有的道:“廣陵王上次之敗,不過是由於深入敵後,一時不慎而已。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機會。”

    嘉平帝冷哼一聲道:“敗軍之將,又有何麵目再領東府之職。”

    眾臣原以為嘉平帝雖惱恨李昶戰敗,損兵折將,但是如今已罰過了,又逢戰事,廣陵王既主動請纓,嘉平帝看在皇後的麵子上也多半會允準,雙方正好下台。沒想到陛下氣性這麽大,倒鬧了個灰頭土臉。紛紛摸了摸鼻子,一臉尷尬。

    李昶更是臉色蒼白,拳頭的指甲紮進肉裏,鮮血直流。在李放麵前受辱,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時,殿中忽起一個清潤的聲音:“父皇,兒臣以為,廣陵王確實是如今的最佳人選。”

    嘉平帝見李放開口,側目道:“哦?”

    李放道:“廣陵王說得對,朝中雖不乏名將,卻無人能比他更熟悉東路防線與東府軍務。父皇試想,如今從座下的諸多將軍中任選一人到襄陽,誰又能將西府二十萬大軍指揮得如臂使指呢?臨戰換帥乃是兵家大忌,而且我相信二弟經由上次之敗,必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李昶咬牙道:“李昶願立下軍令狀,若是讓北梁大軍突破淮南一線,李昶願以死謝罪!”

    此言一出,朝堂中氛圍驟然一凝。

    前有李放稱“若襄陽失陷,惟死而已”,後有李昶立下軍令狀“以死謝罪”。為了這場尚不清楚是否真會到來的戰爭,南周兩個已封王的皇子竟都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雖然嘉平帝並非隻有兩個兒子,可是竟陵王與廣陵王確實是諸皇子中最為出色的兩位。原本文恬武嬉的南周朝堂終於感受到一絲風雨欲來的意味。

    嘉平帝的神色亦凝重起來,事已至此,他無法再反對,便微微歎了一口氣,道:“既如此,便恢複廣陵王李昶東府職權,全權負責東線防線。”

    李昶俯首道:“多謝父皇。”

    朝會結束之後,眾人紛紛離去。

    李放走到宮門之前,剛一上馬。卻見一人騎著一匹烏騅馬從身後加速踏來,與他並轡而騎。

    李昶臉色的血色仍未恢複,看起來頗有些陰鬱,冷聲道:“李放,你不會以為你在父皇麵前幫我說話,我便會感激吧。我告訴你,我隻會更加恨你。你想奪取本屬於我的太子之位,更是想也休想。你從不是我的大哥,我也不是你的二弟。”

    李放微微一笑:“很好,誰能取得太子之位,你我各憑本事。我亦不妨告知你,眼下雖是南周最危險的時候,亦是收服中原還於舊都的最好機會。不知廣陵王敢不敢與我打個賭?”

    “怎麽賭?”

    李放道:“你我誰先率軍攻入稷都,便為贏家。輸的一方,便自動放棄太子之位,成為對方的臣屬,不知廣陵王敢與不敢?”

    李昶冷哼一聲道:“一言為定。”

    他伸出手掌,與李放對擊三次。這是時下南周的風尚,三掌既擊,則誓約既成,誰也不能違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