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悲歡難料
  第121章 悲歡難料

    李放回到屋內, 正對上一副含笑的眉眼。

    卓小星擺弄著堆了一整屋的金銀玉器,笑盈盈地道:“我說李放,解蘭陵之圍我少說也有一小半的功勞, 要不這些金銀珠寶,我們四六分成怎麽樣?哦不,三七分,實在不行二八分也行……”

    她看上一對紅瑪瑙的鐲子, 正襯她的膚色, 不由得心兒癢癢。

    李放伸出手,輕輕刮了刮她小巧又秀氣的鼻子, 將鐲子給她戴上,微笑道:“你我之間,還分什麽你我。你要是喜歡,這些都是你的。”他輕輕附在她耳邊,柔聲道:“阿星,剛才我向父皇提及婚事, 父皇已經應允。你說我們什麽時候成婚?”

    卓小星臉頰微微一熱, 那晚兩人互表心跡, 彼此已認定對方是自己此生之歸宿。自黃河至金陵,半個月的路程,兩人朝夕相處, 耳鬢廝磨, 情濃意篤。可是驟然提及嫁娶之事, 還是不免有些害羞, 低聲道:“總要等我回西北一趟, 稟報師父與幾位叔父, 再由他們做主。”陸三叔與師父自不用說, 兩人見過李放,對他都很是讚許,而唐四叔那邊尚需解釋,盛五叔也需交代一聲。

    李放點點頭:“我想亦是如此,也已稟過父皇,等戰事一了,我就陪你一同去西北。”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之前不是說陛下並非你的生父,你的生父另有其人,此事是否需要知會他一聲?”

    李放道:“我並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卓小星輕輕“呀”了一聲。

    李放低聲道:“我十四歲才知道誰是我的母親。那時我身中寒毒,躺在床上,以為自己快死了。我的母親突然出現,是她將我一身的寒毒轉移到自己身上,又將自己的一身功力灌注給我。也就是那時候,她告訴我,當初她家中被仇人滅門,她身中劇毒,又跌下山崖。當時我父皇還是個王爺,救了她的性命。她身中至寒之毒而未死,是因為她當時懷有身孕,這寒毒隨臍帶進入我的體內,所以我天生體弱,多虧師父清徵真人將我帶往仙都山,我才能平安長大。隻是母親終究還是因我而死……”

    他還未說完,卓小星已反應過來,發出一聲驚呼:“什麽,你是說你的母親就是伶仃夫人……”她喃喃自語:“是了,是了,除了母親,又有誰會願意以這樣的代價將自己的一身武功灌注給另外一個人……”

    當初師父楊桀隻說他一身武功傳承自伶仃夫人,她也一直誤會他隻是伶仃夫人的徒弟,卻未想到兩人之間竟是母子的關係。伶仃夫人與楊桀本是青梅竹馬、琴瑟和鳴的一對愛侶,如果伶仃夫人當時跌下山崖之時已然有孕,那李放的親生父親豈不就是自己的師父楊桀嗎?

    卓小星震驚得無以複加,她咬著嘴唇,不知道應不應該將這個消息告知李放。

    她想起之前李放曾經提起,當初之所以牽扯到落日關之事亦是因為要向生死樓打聽仇人的消息,那他要尋找的仇人不正是楊桀嗎?

    等他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而這個人卻是殺死自己外祖父祖母、間接害死自己母親、害自己多年受寒毒之苦的仇人。人世的悲歡,總是殊難預料……

    李放看著她震驚的表情,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

    卓小星強自鎮定了下來,問道:“你不是說當年與生死樓交易是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仇人的消息?那後來呢,你找到仇人了嗎?報仇了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如果當年生死樓真的告知了他消息,李放是不是早已經見過楊桀。可是楊桀看起來分明從未見過李放。

    李放凝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的神魂融到心裏。那樣的眼神,直讓人心裏輕輕發顫。

    李放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那個人搬家了,我沒有找到。”

    “搬家了,你就沒有繼續找下去嗎?”

    “為了報仇我已做了此生最大的錯事。”李放眉目低垂,長歎一聲:“我想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也許我這輩子再也報不了仇啦,隻是不知道母親是不是能原諒我……”

    卓小星鬆了口氣,看來是當年落日關之事對他的打擊太大。這樣也好,總好過他與楊桀之間發生父子相殘的悲劇。此事實在令人驚駭,個中誰是誰非亦難以說清,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的好,等自己回頭問過師父再說。師父這些年因為當年之事頗為憾恨愧悔,當他知道伶仃夫人的死訊更是意誌消沉,若是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兒子,父子能夠和解,也算能稍稍彌補當年的遺憾。

    李放看著她突然放鬆的神色,輕輕一笑,戲謔道:“怎麽,我報不了仇,你似乎很是歡喜?”

    卓小星連連擺手:“哪裏,哪裏,我隻是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又或許當年那個做下錯事的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苦衷?”

    “對啊,就像你當年在落日關出了劍,其實那也並非你本來心意。”她握著李放的手:“我從前也一心想著報仇,可是我在荒原上刺了你一劍,我內心可後悔極了,就算再大的罪也應該給人一個辯解的機會,不是嗎?”

    她在心裏默默道:更何況那個人是你的生身之父,我的授業之師。

    握著少女的柔荑,感受著身畔少女的幽香,李放滿懷的愁緒與心事也消弭不少,他輕聲道:“好,都聽你的。”

    他的神情徹底放鬆了下來,又道:“鬧了半天,你一定餓了,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聽到“吃”這個字,卓小星連連點頭,兩眼放光。

    之前兩人雖然同行數次,但除了在稷都別院,李放親自下廚的機會並不多。而這半個月以來,她愈發覺得於做飯一道上,李放簡直是個寶藏。唯有她未曾見過吃過的,從沒有李放做不出來的。以至於一到飯點,她就覺得腹中饞蟲作怪,腹鳴不止,必得饜足方可。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卓小星又想起楊桀這個不負責任的師父了。卓小星心裏小聲咒罵,什麽刀劍雙修,到底是怎麽個雙修法,也不說清楚點。

    南下的這段日子,她依舊每日苦練刀法,卻始終難有進展。當初楊桀曾告訴她,想要突破上三境的阻礙,唯有找到生殺劍主的傳人,兩人一起修煉。

    如今人找到了,兩人並沒有血脈的牽連,還確定了彼此的心意,可謂是皆大歡喜。

    可是難就難在了“雙修”這一步上。

    這個雙修是如何修法,劍譜上不清不楚,師父也沒有教過,她實在是不會啊——

    至於李放,她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他的劍法修煉之事。隻是李放一身武功皆來自其母親伶仃夫人,自十四歲劍譜上的劍法大成之後,他便再也沒有練過劍法,即使練了也無法繼續精進。偶有餘暇,便修習清徵真人所教的須彌無相功。畢竟入神境巔峰的功力在江湖上罕有敵手,而“一瞬曇華”之招連洞微境高手亦可一戰。至於這門功法除了劍法,另有刀法之事,也不知是不是伶仃夫人對楊桀恨之入骨,竟是從未告知李放。雙修之事,他更是不可能知情。

    於是事情便卡在這裏了,難不成她要去找李放說,你看我練的這個刀法和你家的劍法原本是一套,今日良辰美景,你我雙修一下試試?不知李放會不會認為自己跟著他輾轉千裏,原不是看上他這個人,而是垂涎他的劍法。

    她固然想早點求得武學上的精進,卻也不想讓李放誤會她的心意。

    ***

    廣陵王府。

    書房中的破碎瓷片灑了一地,時不時還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門外高矮胖瘦地站了一地,他們都是這廣陵王府的幕僚與門客,在房內那人的滔天怒火之前,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不多時,一位錦衣玉帶、氣宇軒昂的公子出現在書房門前,這些幕僚們如逢救星,忙道:“之棠你終於來了,你好好勸勸王爺……”自從蘭陵回來之後,廣陵王的脾性是愈加暴戾了。

    謝之棠剛進門,便斜斜飛過來一方硯台,好在謝之棠身手敏捷,牢牢接住,隻淋了一手的黑墨。

    他隨手找了一張宣紙擦拭,望著廣陵王李昶道:“殿下這是何意?”

    李昶額頭青筋隆起,怒聲道:“你問我是何意,你可知道父皇今天去了竟陵王府?你可知道蘭陵之戰後,陛下立刻下旨遷丁氏之墓,而且就葬在正在修建的帝陵不遠之處。如今父皇對李放諸多恩賞,可是我呢,自從蘭陵撤軍回來之後,就被父皇好一頓斥責。他命我暫時在京中休養,不必回廣陵前線,分明是有意除我東府之權,叫我如何不急?”

    謝之棠寬慰道:“殿下何必如此?就算他李放因為蘭陵之戰一時得到陛下的器重,可是畢竟殿下您才是嫡長子,而且殿下的身後可不僅僅有皇後娘娘和孟家,還有江南諸多門閥世家。當此之時,殿下萬萬不可自亂陣腳。”謝之棠頓了一頓,又道:“而且我看陛下對他信重也並一定就是壞事。”

    李昶道:“此言何意?”

    謝之棠道:“想必殿下也接到了北邊傳來的消息,慕容傲已死,慕容青蓮如今已經成為板上釘釘的北梁之君。”

    李昶冷哼一聲道:“弑父篡位之徒,又何足道之……”

    謝之棠道:“不管他得位正與不正,慕容青蓮可不是慕容傲那樣的老邁昏聵之輩,而且身後還有閭丘明月的支持。等他稍微穩定住北梁朝局,必圖南下。陛下如今器重李放,應當是為此籌謀而已。老太爺的意思是這個爛攤子將來還是指望李放收拾,希望殿下稍稍按捺一下,讓他先打頭陣,我們在後麵撿便宜即可。有江南諸多世家的支持再加上我們謝家的籌謀,不怕他能翻上天……”

    其實謝老太爺的原話是“李放如虎,李昶不過是家中大貓,抓雞捉鼠尚可,若是指望他去噬人,隻怕被人剝皮拆骨。我們謝家既然選了這隻溫順的貓兒,便不能指望他能如猛虎那樣震嘯山林,你好生勸他這段時日切不可輕舉妄動。自古功高蓋主皆非虛言,昔年卓氏一門忠烈,承聖帝亦不能容得下卓天來,他李放愈是百戰百勝,便愈是招人忌恨。”

    這話謝之棠自然不敢對李昶提起。

    李昶又如何聽不出他話中之意,怒上眉山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隻有他李放能夠做英雄,我李昶就隻配做那在背地裏使些陰謀詭計的小人嗎?”

    謝之棠低下頭:“之棠不敢。”他狀似恭謹,然而那沉默的態度更是讓李昶心中無名火起。他渴望勝過李放,雖然他亦曾接受謝之棠的建言讓謝王臣去刺殺李放。但他心中清楚,如果不能在北征的戰場上證明自己,他便是永遠地輸給了李放。輸給了那個卑賤的、生母來曆都不清不楚的李放。

    “滾。”

    李昶心中怒火翻騰,“砰——”的一聲,一整張檀木所製的書桌被他掀翻在地。

    花園之中,廣陵王妃謝蘊正在花園中澆著一株初開的墨菊,忽然大丫鬟絳雪跑了進來:“王妃不好了,王爺又在房裏大發雷霆,誰都攔不住,已經砸壞了好幾件珍品瓷器——”

    謝蘊頭也不回,隻繼續伺弄那株菊花,道:“誰也別攔著,讓他砸。砸完了讓小廝們去謝家再拉一車回來……”

    絳雪苦著臉道:“王妃,您好歹去勸勸吧。莫說別的,王爺要是氣壞了身子也不好……”

    “真氣壞了也沒什麽不好的。”謝蘊隨口道。這話一出,不僅絳雪神色一僵,謝蘊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過頭。她回過頭,道:“得,說吧,今日又是為了什麽發瘋?”

    絳雪連忙道:“聽說是為著今日竟陵王回了金陵,陛下賜下諸多封賞,甚至親自去王府見竟陵王,王爺心中不爽,因此置氣……”

    謝蘊麵色仍是淡淡的,道:“之棠堂哥呢,讓他去勸勸吧。”她又盯著那本墨菊瞅了半晌,道:“這菊花開得不錯,你去叫兩個人將這菊花搬到我房裏——”

    絳雪歎道:“四公子先前已去過了,但是被王爺罵了一通,已經走了。眼下這府中,王爺也隻肯聽王妃的勸。不如王妃去勸勸王爺,當此之時,不如先忍一忍,以靜製動……”

    謝蘊頭一揚,音調也隨著拔高,聲音卻是冷淡不屑:“這話是謝之棠叫你來給我說的吧,自己沒本事平息王爺的怒火,事事都來找我。若是沒本事當這個少傅,不如去酒樓聽曲喝酒去,比憂煩這些瑣事輕鬆。”

    絳雪臉色有些難看道:“王妃怎麽這麽說呢,以前大公子在這裏的時候,有什麽勸不動王爺的時候,不也都是王妃從中間調停的嗎?”

    “大堂哥可不像這位,三天兩頭讓王爺生氣了再找我去受這夾板氣。”提起謝王臣,謝蘊原本和淡的神色突然變得不悅起來:“絳雪,我知道你原是老太爺的人。但是你既然跟著我進了王府,便是我的丫鬟,便隻能聽我的命令。四哥以後找你,你少搭理他。”

    絳雪還欲勸說道:“王妃,絳雪知道您是為了大公子的事和王爺、太爺置氣,可這件事……”

    她話音未落,謝蘊已變了顏色:“這件事怎麽了?大堂哥之前為了殿下出謀劃策、鞍前馬後地張羅,一言不合就不聲不響地換成謝之棠。可是這個謝之棠呢,害得殿下在蘭陵兵敗,差點連性命也丟了,我看爺爺是老眼昏花了,才會讓他來代替大堂哥的位置。”

    絳雪小聲道:“可是……可是我聽說大公子是因為心向著竟陵王才鬧得太爺不喜……”

    “心向著竟陵王,那是因為竟陵王從北梁手中救了他的命。別說大哥,就連王爺與四堂哥,如今能好生生地站在這府裏琢磨著怎麽對付他,亦都是他的功勞。為了解蘭陵之圍,救回圍困的大軍,就連竟陵王本人都差點送命。如此滔天之功,莫說陛下賜下許多封賞,就算陛下封他為太子,我亦覺得不足為奇。”

    絳雪忙道:“王妃慎言,此言可切莫被王爺聽到。”

    謝蘊想了想,又道:“也罷,晚上等王爺氣消了,我再勸勸他。還有,前些日子我讓你打探大哥的行蹤,可有消息?”

    絳雪臉上現出為難之色,道:“自從大公子被謝家除名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金陵,奴婢已經四下托人打聽,可是沒人見過大公子蹤跡。”

    “那些大公子常去的青樓酒館,可都去探問過了嗎?”

    “這個自然,就連平常與大公子相熟的那些個花魁名妓我都托人問過,大公子確實不曾返回金陵。”

    謝蘊聲音微凜:“再去找,我覺得謝之棠靠不住,指不定有哪一天廣陵王府還是需要大哥回來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