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點蒼派眾人齊齊看向王餘恩。

    王餘恩麵色鐵青,甕聲道:“點蒼花間仇深似海,非一朝一夕所能化解,恕王某不能從命!”

    他的師弟,瘦麻杆王多慧惱他把話說得太直,發力將他往後一拽,上前拱手堆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本是好事一樁,謝聖尊美意,點蒼派心領,但茲事體大,咱們師兄弟幾個說了也不算,還請聖尊許我們回去稟明掌門後再做定奪。”

    他本想搬出掌門,拖得一刻是一刻,誰知鳳隱一點不讓步。

    “今日蔽教承光節,點蒼掌門稱病不來,既打發了你們幾個小輩前來拜謁,就意味著將一應外務都交由你們代為處理。”鳳隱悠悠道,“你們既是點蒼派的臉麵,當然也能替點蒼做些無傷大雅的決定。你們若真的做不了主,那就是點蒼掌門為了敷衍我鳳隱,專門派來些不中用的蝦兵蟹將,故意壞我聖火大禮……”

    他越說,嗓音越陰沉,王多慧後背上的冷汗簌簌而下,強自鎮定:“聖尊多有誤會!我派掌門對承光節實在重視有加,若非沉屙宿疾纏身,說什麽他都要親自來的,餘恩大師兄也是因為深得掌門寵信,此番才被委以重任……”

    未等他說完,鳳隱大手一揮:“既如此,你的餘恩大師兄代你們掌門應下本尊,也不算特別僭越。”

    王多慧為難:“可是……”

    鳳隱不悅挑眉:“還有什麽可是?”

    王多慧擦汗,他本想好言相勸,沒想到鳳魔頭軟硬不吃,正自躊躇,王餘恩的暴脾氣已經按捺不住,挺劍躍上前:“沒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想讓我們點蒼跟花間狗賊握手言和?老子呸!這輩子是沒指望了,還是等下輩子吧!”

    他一嘴不光懟了鳳隱,又順帶著罵了花間會。

    花間會被罵狗賊,剛壓下去的怒火又騰地躥起,為首的哪怕隻剩一隻手,也要扯嗓回罵:“王麻子,爾母婢也!”

    花間會創派祖師據說是前朝的一名狀元郎,後來即使落草為寇舞刀弄劍,也不忘老本行,一直試圖在門派中推行四書五經,堅持教弟子們讀書認字,這麽日積月累幾代傳承下來,導致花間會的人說話多少都有點文縐縐的,哪怕是罵人,也罵得很講究。

    “直娘賊!”

    “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兩派人怒目而視,就像一群鬥紅了眼的烏雞。

    “王餘恩,罷手言和真就不可能了?”鳳隱被吵得腦袋疼。

    王餘恩下巴一抬,豪態橫生:“絕無可能!”

    “那好吧。”鳳隱歎口氣,“這樣,你在花間會這群人中挑一個,你若能當著大家夥兒的麵打敗他,你就可以不言和,本尊也不會拿你怎樣。”

    此話一出,不光花間會,就連點蒼派都愣住了。

    王多慧道:“不好吧?他們才剛剛自斷一手,此時比拚,我點蒼派豈不是趁人之危落人口實?”

    花間會為首的漲紅了臉:“鳳尊主,這未免也太不公平!”

    鳳隱漫不經心看他一眼,問:“你叫什麽?”

    那人報上名號:“在下江水迢。”

    鳳隱又問:“你師父何人?”

    江水迢回說:“恩師魚添花。”

    “不錯。”鳳隱輕輕頷首,“魚添花的萬花劍法已集大成,你是她的弟子,一定也有所建樹。”

    江水迢苦笑:“隻可惜今日我已失一手。”

    鳳隱皺眉:“你斷的難道是使劍的手?”

    江水迢:“不是,但……”

    “不是就好。”鳳隱淡淡道,“使劍,一隻手足矣。”

    江水迢:“……”

    鳳隱又把目光轉向王餘恩,朱唇輕啟:“你用一隻手,勝他,也足矣。”

    “?”

    江水迢不知道姓鳳的對他哪來的自信,平常他就是全須全尾的,也頂多跟王麻子打個平手。王麻子雖然其貌不揚,人又粗魯,武功還是不可小覷的。

    王餘恩被鳳隱輕蔑的語氣氣得臉上麻子都充血了,冷笑連連:“好,姓江的,既然你這麽有能耐,那就拔劍吧!”

    姓鳳的給挖了好大一個坑,江水迢恨得牙根癢癢,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又不能不往坑裏跳,否則傳出去,他花間會被點蒼叫陣竟無人敢應,以後在江湖上行走豈不是再也抬不起頭來?所謂頭可斷血可流,點蒼麵前麵子不可丟,江水迢咬咬牙,草草包紮了斷手,拔劍出鞘:“比就比,誰怕誰?”

    “好小子,老子這就來了!”

    王餘恩個性爽直,也不多說廢話,出手就是一招“風梳菩提”,疾往江水迢右側攻來,他既知江水迢左手有傷,自然不去攻他左側,免得旁人說他趁虛而入。

    點蒼劍法與花間會的萬花劍法本同出一脈,後因創派人觀念不合而分道揚鑣,這兩套劍法都以輕盈見長,隻是點蒼側重“詭奇”,劍勢以側鋒為主,力求出其不意。萬花側重“迅捷”,旨在動念即去,出手如電。點蒼這招“風梳菩提”招如其名,菩提樹上葉子飄搖時,人們隻知道有風吹過,卻不知這風是自哪裏吹來的。

    江水迢也不知道王餘恩手裏急顫的劍尖最終會落在哪裏,就連王餘恩自己,也不知道,這本就是隨心所欲的一招!

    江水迢無法,隻能舞劍急揮,采取守勢,使出一招“千樹萬樹梨花開”,紛飛劍影立即如萬千梨花綻放枝頭,嚴密地護住周身。

    隻聽“玎玎玎”,一連串的清脆碰撞聲,王餘恩的各路進攻皆被盡數擋回,重重白影中,一道寒光倏地中宮直進,朝眉心刺來!

    ——卻是萬花劍法中的一招“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這招講究快準狠,劈開紛擾直搗黃龍!

    王餘恩足尖一點,張開雙臂,身子往後飛掠,掠出數丈,待這招勢頭暫緩,餘力不接之際,側身一轉,踏步就是一招“雨打芭蕉”,轉瞬間嗤嗤嗤連刺三劍。

    劍尖如雨點,劈頭蓋臉,江水迢本是一往無前,此時不得不跳躍閃避,且戰且退。

    忽聽“嘶啦”一聲,王餘恩貼地橫掃,江水迢小腿不慎中劍,星星點點的血跡灑在台上,如紅梅綻開。他就勢一個側身翻滾,躲過連連疾刺,尚未起身,餘光裏瞥見劍光霍霍,王餘恩一劍蕩開,劍影化作遊龍,狠命追來!

    是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記狠招!

    眾人一口氣都提到了嗓子眼。

    江水迢左山窮水盡,手與右腿劇痛,心下慘然,待要認輸,一道涼薄嗓音送入耳中:“還愣著做什麽?先使‘癲狂柳絮隨風舞’,再使‘輕薄桃花逐水流’。”

    江水迢一怔,望向鳳隱,心想這魔頭怎麽知道我萬花劍法的秘密劍招?眼下情勢危急,不急細想,他下意識揮劍,將“癲狂柳絮隨風舞”使出來,廣袖飄忽,遮住對方視線,同時身子輕躍,不緊不慢,恰恰好就避過王餘恩“雲龍三折”的第一手伏擊,隨後他又使出“輕薄桃花逐水流”,劍身輕晃,歪歪斜斜退出兩步,這兩步又恰恰好與王餘恩的第二第三手伏擊堪堪錯過,這三招巧到什麽程度?早一息晚一息,他都會被長劍貫穿!從外人的角度看來,簡直是嚴絲合縫,妙到毫巔!

    群雄瞧得熱血沸騰,江水迢每躲過一擊,場上就響起一聲喝彩,三擊一招比一招凶險,喝彩聲也一聲比一聲大,與此同時,點蒼派諸人臉黑如鍋底,要知道,他們大師兄使的這招“雲龍三折”可是點蒼絕技,向來所向披靡,今日卻被花間會用他們的招式給破了!這等於是自己親手削了自己一臂!

    江水迢渾渾噩噩地使出這兩招,竟三兩下躲過點蒼絕技,心中震駭不遜他人,正細細琢磨,王餘恩不屈不撓,再挺劍攻來。

    他提劍迎擊,又聽鳳隱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他稍一遲疑,緩緩送劍而出。

    鳳隱又道:“一尖已刷胭脂筆。”

    他於是劍尖畫圓,同時往右橫跨一步,心中卻疑惑,這兩招前言不搭後語,怎可聯用?

    未待他想出其中深意,王餘恩已勢如破竹,瞄準他左脅攻來!

    江水迢一驚,方始明白,鳳隱這是在教他用假動作賣個破綻,誘敵深入!

    果然,鳳隱厲聲:“花動一山春色!”

    江水迢對此招爛熟於胸,右腿蹭地收回,身子急拔,躍起丈許,劍花翻飛,左穿右插,如落英繽紛,虛實難辨,隻瞧得人眼花繚亂。

    聽得呼喝來去,錚錚亂響。

    待動靜止歇,場上唯聞喘息聲。

    而江水迢的劍,已穩穩架在了王餘恩的脖子上,劍鋒貼著脖子輕輕一滑,就留下一條醒目的血痕。

    “你現在若想殺他,輕而易舉。”鳳隱涼涼道。

    江水迢的劍輕輕顫抖,王餘恩卻連眉頭也沒皺上一皺,一眨不眨地瞪著他。

    僵持顯得無比漫長,鳳隱好整以暇地等著。

    “嗆”!

    他抬眼——

    江水迢歸劍入鞘,冷漠轉身。

    “幹麽不殺我!”王餘恩不喜反怒,跳起來就罵,“你娘的孬種!”

    江水迢回首啐一口:“豎子,殺汝猶雀鼠耳!”

    兩人於是又你一句我一句,罵罵咧咧起來。

    群雄失笑,鳳隱隻教他們從此止戈,可沒讓他們連罵都不能罵。

    興許是隻罵不打沒意思,兩撥人罵了一陣,相繼閉嘴。

    鳳隱向來獎罰分明,花間會人人砍了一隻手,點蒼派自然也不能豁免。

    王餘恩無話可說,隻得咬牙照辦。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得命在,斷隻手又算得了什麽?

    至此,聖碑一事總算解決完畢,此時無神台上散落著五具屍體,十隻手,人人鼻尖縈繞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在此之前,無論誰也想不到,鳳隱竟是這樣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家人更狠,別人隻是丟了一隻手,他的人卻是實實在在丟了命!除了恐懼,群雄心底更生出一絲敬畏,他們知道,天池聖教能有今日,絕非偶然,像鳳隱這樣的人,無論身在哪門哪派,都會是振興之主。

    可偏偏,他想當的,是中原武林之主,這真的有可能嗎?

    眾門派各懷心思,落座用膳。

    在此期間,數名紅衣教徒提著水桶上台來,先將台上的屍體殘肢收拾了,再用水一遍一遍地將玉石上的血跡衝刷幹淨,血水流淌,一陣陣的腥氣撲麵而來。

    楚寶兒被惡心得根本吃不下飯,但一想到往後三天都將顆粒不進,就是捏著鼻子,他也要將自己的肚子填滿。

    用膳完畢,弦樂奏響,以燕雲十六婢為首,三百名聖教女弟子身穿霓裳彩衣,翩翩起舞,舞姿曼妙,婀娜妖嬈。

    她們一圈又一圈地圍繞聖碑,形成眾星捧月之勢,而聖碑後方,就是高聳入雲的篝火台。

    聖火曆來由聖女點燃。

    時辰已到,司空逐鳳手持火把,披發跣足,款款而來。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這神聖肅穆的氛圍感染,屏住了呼吸,注視著女人高傲挺拔的身影。漆黑的衣裳,漆黑的發,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心。人們不約而同地想,究竟什麽樣的男人才能征服這樣的女人?或許,這樣的女人本來就是不可征服的,她生來就是為了征服別人。

    像一朵盛開的黑蓮,司空逐鳳衣袂招展,輕功飛上篝火台,在眾目睽睽之下點燃聖火。

    火光衝天的刹那,烏泱泱的聖教徒雙手高舉,齊聲高呼:“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英雄無常,皆歸塵土。

    熊熊聖火,斥退魍魎。

    承光明誌,順昌逆亡。”

    “承光明誌,順昌逆亡。”

    響亮的口號聲一直被北風吹到山巔上矗立著的奈何宮,奈何宮的飛簷上,青袍獵獵,站著一人。

    沈墟用拇指緩緩摩挲不欺劍古樸的劍鞘。他由地宮暗道上來,已在此地站了許久,直站到身上的濕衣已經幹透,幾乎化作冰棱,與這冰冷的宮殿融為一體。

    這就是你要走的路嗎?

    他眉頭輕蹙,望著山下,眼底藏著明滅火光。

    不久,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