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北朔天池山,峰巒疊嶂。

    天池山下百裏碑,白旗招展,碑石林立。

    碑林外,每隔七步,就守著一名持劍聖教徒,他們皆著紅衣,以紅巾蒙麵,用冰冷的眼神審視每一位來客。

    負責核驗群俠請帖的是長老堂首席程飛。

    程長老年近六十,兩鬢如霜,於常年的明爭暗鬥中練就了一雙精明狡猾的眼睛,能看穿世間一切把戲。他在人前時總是笑著的,笑得就像一隻咧嘴狐狸。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聖教,奉獻給了無所不能的聖姑,為此,他也得到了與汗水相匹配的金錢地位與權力,他已太老,別無所求,隻盼著有朝一日,他能把他擁有的所有金錢地位與權力都安全順利地轉交給他的兒子。

    曆年來的聖教承光節都由他一手操辦。

    承光承光,承接往烈遺光。

    這百裏碑葬著聖教曆代英雄前輩的骸骨,緬懷他們的節日,自然是重中之重。加上這次承光節,聖姑聖尊廣邀中原武林共赴,是為改弦更張?還是為揚威綏靖?個中深意已非他一個長老所能揣測,他唯一能做的,隻是竭盡所能保證所有環節不出差池。

    除了萬象寺與青雲觀,其他門派皆已到齊。

    嘈雜人聲中,程飛清了清嗓子,先抱拳作揖,再朗聲道:“今日蔽教承光節,各路英雄豪傑不遠遐路,共襄盛舉,實乃我教之幸,多謝多謝。”

    人群安靜了,無數雙眼睛冷冷斜乜過來。如果眼神真的如刀,這名魔教長老就是靶子,已被紮成了篩子。

    程飛視若無睹,麵不改色,繼續道:“前方乃我教聖地百裏碑,穿過碑林,就將抵達今日的盛會場地——無神台。為免各位在碑林中迷路,在下特地擇出九九八十一位聖使帶路,還請各位跟好聖使,莫要耽誤了時辰。”

    說著,他揮揮手,八十一位紅衣教徒分散開來,每人分領一個門派,垂首侍立。

    隻聽一道粗嘎嗓音陰陽怪氣道:“這百裏碑難不成真占地百裏?走著走著還會迷路?”

    程飛微笑著,沒搭腔,隻道:“各位慢走,程某先走一步,在無神台設宴相候!”

    說著,朝大家夥兒做了個請的姿勢,足尖輕點,人已輕功飛遠。

    眾人見他隨手露的一手輕功捷如飛鳥,起落間如馮虛禦風,當下心中駭然,這聖教連一個迎客的老頭子都像這般身負絕世輕功,豈非真的臥虎藏龍?

    方才還陰陽怪氣的王餘恩撇撇嘴,徹底噤了聲。

    各門各派跟著聖使開始走,走了三四個時辰還沒到。

    楚寶兒額上已累出了汗,湊過去,好聲好氣地問前方帶路的聖使姐姐:“這位好姐姐,百裏碑究竟有多大?”

    那位聖使一路上沒說過一句話,但也有問必答:“也不大,但若像落霞山莊這般的走法,恐怕要走到天黑。”

    “啊?”楚寶兒看了他娘一眼,兩把擦去汗,眨眨眼,“這般走法不行,那要怎樣走?”

    聖使姐姐水靈靈的眼睛含著笑:“自然是輕功最快啦。”

    “那你也不早說!”楚寶兒翻白眼,“我這走得兩條腿都快擰成麻花了,哪還有什麽力氣使輕功?”

    聖使無所謂道:“耽誤了這麽久,即使是現在使輕功,也趕不上啦。”

    楚寶兒有種不好的預感:“趕不上什麽?”

    聖使道:“點聖火。”

    楚寶兒咽了口唾沫:“趕不上會如何?”

    “也不如何。”聖使眯了眯眼睛,“不過是用不上午膳罷了。”

    原來隻是錯過午飯!

    楚寶兒登時鬆了一口氣,餓一頓倒是沒事,隻要小命能保住,哼,這天池魔教也忒小氣,過了點哪怕是不放飯,供應點茶果點心充充饑也不行麽?

    他心裏這麽想的,嘴裏就不小心禿嚕出來。

    聖使聽見了,嗤的一笑:“楚少莊主不知道麽?”

    楚寶兒:“知道什麽?”

    聖使道:“無神台上的聖火一旦點燃,全教上下便要禁食三日。三日內隻可飲水,不可吃旁的東西。”

    楚寶兒一聽,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三天不準吃東西,這是要把人活活餓死啊?

    他艱難地管理好表情,抱著最後一絲幻想掙紮問:“我們這些教外人士難不成也要禁食?”

    聖使盈盈一笑:“少莊主還請入鄉隨俗。”

    楚寶兒:“……”

    他登時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個提氣就使出了前所未有的輕功,飛縱出去。開玩笑?讓小爺淨餓三天還得了?別的不說,小爺今兒就是活活累死,也他娘的要趕上這最後一頓飯!

    楚驚寒從來也沒見過自己兒子居然能跑得這麽快,又好氣又好笑,歎息著搖搖頭,抬腳跟上。

    在老娘的協助下,楚寶兒緊趕慢趕,拚了半條命,終於掐在午時的點上趕到了無神台。

    此時無神台上人頭攢動,各路英雄已到了大半,剩下的小半茬人想來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

    鍾鳴於野,捧著食盒的聖教弟子魚貫而上。

    楚寶兒籲了口氣,暗自得意,隨意撿了張矮幾,正要坐下,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激烈叫罵,汙言穢語罵了一陣,兩撥人又不管不顧打了起來。

    “娘,他們在打什麽?”楚寶兒放下筷子,扭頭問楚驚寒。

    楚驚寒單手持杯,正啜飲茶水,餘光輕輕一瞥,淡聲道:“是點蒼派與花間會。”

    楚寶兒嘶一聲,表情像是牙疼:“得,冤家路窄。”

    原來雲南點蒼派雄踞大理,與川南花間會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隔著金沙江相距數千裏,但百餘年前兩派高手結下深仇大恨,從此輾轉複仇,死傷慘重。兩派武功偏偏又互相克製,所以經過數十場惡鬥大戰,依然勝負難分,糾纏不清。上回兩派相鬥還是五年前,雙方好手皆兩敗俱傷,同歸於盡。此時仇人相見,都是你殺了我師兄我砍了你師妹的關係,眼睛紅得幾乎往下淌血,兩句不合便即大打出手。

    這等仇怨,外人自是無法調停。即使是東道主,也插不上話。

    程飛苦勸無果,背著手在戰圈外踱來踱去,拿不定主意。

    正要派人去稟報聖姑,隻聽轟地一聲巨響!

    程飛猝然抬頭,當時驚得魂飛魄散!

    原來無神台正中央原本矗立著一塊十米高的石碑,碑上刻著“千秋萬代”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四字鑲填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蔚為壯觀。

    此時此刻,此碑竟被飛來一人,攔腰撞裂!

    程飛渾身的血已冷了,指尖不住地發顫。

    他急忙掠過去,一把揪起撞碑之人,此人以頭搶碑,天靈蓋陷進去,腦漿崩裂,鼻斜口歪,眼見是活不成了。於是他丟下人,又扭頭惡狠狠地盯著點蒼派。

    擲人的正是王麻子王餘恩,方才他用了十成內力一掌將花間會一人拍飛出去,沒想到竟會砸裂了那塊石碑,此時見那老頭凶神惡煞地瞪著自己,心裏雖然發怵,但在群雄麵前,不得不挺起胸膛,嚷嚷道:“不就是一塊石碑麽?多少錢?點蒼派賠你就是!”

    程飛沉臉冷笑:“你可知這是什麽碑!”

    王餘恩當然不知道:“你說這是什麽碑?”

    “此乃我教聖碑!”程飛咬牙切齒,“你可知毀此碑者該當如何!”

    王餘恩聽他聲色俱厲,麵上已愀然變色,嘴唇發白,正要討個不知者無罪的說法,有人高聲唱道:“聖尊到!”

    無神台上登時鴉雀無聲。

    一聲罷,一聲又起。

    “聖姑到!”

    眾人臉上的皮膚都繃緊了。

    風聲也緊。

    聖教徒分開人群,鳳隱從從容容地慢步而來,他身著一襲端凝厚重的繡金黑袍,外罩霧一般的薄紗紅綃,衣擺被風刮起,獵獵作響。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因為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魔教尊主的真容,早聞鳳隱模樣姣好,誰能想到竟好到這種人神共憤的地步?

    在場多半的年輕女子都不禁心旌蕩漾。

    楚寶兒盯著瞧了半晌,不禁把眉頭皺得死緊,低聲罵了句死妖怪。

    鳳隱似乎聽到,幽幽瞥來一眼。

    楚寶兒登時嚇得心肝兒一顫,一張臉漲得通紅。這妖怪耳朵還挺好。

    饒是鳳隱邪肆張揚,光風霽月,也並不能完全抹去聖姑的存在感。

    司空逐鳳隻微妙地落後聖尊半步,幾乎與他並肩而行,她以黑紗蒙麵,曼妙的身體也裹在黑綢布中,隻露出一雙死潭般寂靜的眼睛。

    她把目光輕輕一掃。

    所有聖教徒忽然同時單膝跪地,垂下頭顱,虔誠高誦:“天池聖教,超今越古!聖火到處,皆為聖土!”

    其聲震耳欲聾,群雄慨然色變。

    鳳隱唇邊隱現森然冷笑,但一閃即逝,他走到無神台中央,看一眼被撞裂的石碑,再掃視一圈,心下已經了然。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著看鳳隱要如何解決此事。

    隻聽鳳隱慢聲道:“程長老何在?”

    程飛越眾而出,拱手:“屬下在。”

    鳳隱注視著他:“本尊若沒記錯,程長老今年已五十九歲。”

    程飛回說:“是,再過兩個月,就滿六十整。”

    鳳隱點頭:“你在教中也已三十九年。”

    程飛臉上一根筋在抽動:“是,老尊主在時,我就在了。”

    鳳隱歎了口氣:“你侍奉過老尊主,又從小看著本尊長大,見證了聖教這麽多年來的興衰榮辱,實在很不容易。”

    程飛垂下頭,心中的不安逐漸放大。

    “像你這樣的老人,想來已將維護聖教名譽的職責刻進了骨血。”鳳隱轉動著大拇指上的血扳指。

    而這塊聖碑豈不就是聖教的名譽?

    程飛已明白了鳳隱的意思,他睇一眼聖姑,聖姑無聲地閉上眼睛。

    程飛也閉上了眼睛,眼尾溝壑一般的皺紋倏地伸展開,嘴唇蠕動:“屬下不敢忘。”

    鳳隱話音一轉,忽然又躬身溫柔道:“程長老膝下有幾個孩子?”

    程飛渾身一震:“有長男,還有次女,幺兒。”

    “本尊還記得程長老的女兒不久前剛剛成了親。”鳳隱柔聲道,“令郎也都已成家立室,如今掌管著教中賭坊那塊的營生。”

    程飛臉色已經煞白,抱拳的手抖得不像話:“承蒙,承蒙聖尊記掛。”

    圍觀的各路英雄瞧得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這主仆二人為何選在此時此地話起家常。

    鳳隱深深看了程飛一眼,拍拍他的肩:“虎父無犬子,像你這樣的能幹,你的兒子也一定很能幹。”

    程飛連忙匍匐在他腳下,顫聲道:“但願犬子能為聖尊效犬馬之勞!”

    鳳隱薄唇輕啟:“好。”

    不知為何,程飛大喜,“砰砰砰”朝鳳隱連磕三個響頭。

    鳳隱受了,問:“你還有什麽心願麽?”

    此話一出,群雄中已有不少聰明人領悟過來,都默默瞥過眼睛,不忍再看。

    程飛神色間已然超脫,道:“沒有了。”

    鳳隱又歎了口氣,直起身,悲憫道:“慢走。”

    程飛朗聲道:“天佑聖教,千秋萬代。”

    說完,一掌高高舉起,狠狠拍在天靈,嘴角血液緩緩流下,他人已噗通倒地。

    群雄皆倒吸一口涼氣,現在人人都知道毀碑者該當如何了,就像人人也已知道魔尊鳳隱的作風了,此人輕描淡寫幾句話,連逼帶哄,就能誘得教中老人心甘情願地自戕殉教,可見心腸之硬,執法之嚴,手段之高明。

    而那人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接著問:“護碑手何在?”

    刷刷刷又有四人越眾而出,皆是程飛的心腹手下。

    鳳隱的目光自他們堅毅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去,沉聲問:“你們的職責是什麽?”

    為首那人大聲道:“碑在人在,碑毀人亡!”

    鳳隱又問:“你們應當怎麽做?”

    四人垂首,不再說話,忽然為首之人也高呼一句口號:“天佑聖教,千秋萬代!”

    刷地一聲,四人同時拔劍,兩兩相對,嗤嗤兩聲,都將劍刺進了對方胸膛,相對跪倒。

    他們的血噴濺在裂開的聖碑上,灑在聖潔如新的無神台上,緩緩蔓延,就像熊熊燃燒的火。

    王餘恩的手腳冰冷,他已知道,今日自己必死無疑。但他難道就這麽死了?

    不,不可能,他一身武功,怎能束手就擒?他要搏上一博!

    他已做好準備,但他聽到鳳隱說了一句話,一句話就讓他走投無路!

    “點蒼派與花間會,兩派闔派上下分別有多少人?”

    王餘恩目眥欲裂,不敢置信般瞪視鳳隱。

    鳳隱身旁一位蓬發下屬翻開隨身攜帶的厚冊子,接話道:“點蒼派共五百五十三人,花間會共七百零八人。”

    鳳隱轉著拇指上的扳指,但笑不語。

    但他的笑容中已現殺機!

    隻見花間會一人跌跌撞撞而出,嘶聲道:“你要如何?”

    鳳隱攏袖,表情似乎很是為難,沉吟半晌,才道:“要想讓我不如何,也可以,隻需答應本尊兩個要求。”

    那人問:“什麽要求?”

    “這第一個要求倒也好辦。”鳳隱道,“你們中凡是方才參與鬥毆的人,每人砍掉一隻手。”

    那人怔了怔:“隻要一隻手?”

    鳳隱點頭:“一隻手足矣。”

    花間會的人麵麵相覷,當下手起刀落,五隻手齊齊落地。

    那人按著血湧如注的左手,痛得麵無人色,大汗淋漓,又咬牙問:“第二個要求呢?”

    鳳隱把目光投向兩股戰戰的點蒼派,下巴一指:“喏,現在就與他們和好,並且起誓,花間會以後與點蒼派永世修好,兩派再也不起任何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