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沈墟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鳳隱莞爾,“難道你以為本尊再怎麽禽獸不如,也幹不出弑母這種事兒?”

    他的笑容在暖黃搖曳的燭火下顯得越發柔和,令人心生不適。

    “你能不能別這麽笑?”沈墟建議。

    鳳隱怔了怔,反問:“我笑了嗎?”

    沈墟點頭:“笑得很開心。”變態一樣。

    鳳隱抬手摸摸自己的臉,表情有一瞬間的詭異,斂了笑,直勾勾盯著沈墟:“知道我為什麽覺得你這人很有意思麽?”

    沈墟誠實搖頭:“不知道。”

    他甚至覺得自己無趣透頂。

    “因為你總敢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鳳隱輕輕歎一口氣,拍拍身邊軟墊,“過來。”

    沈墟以沉默抵抗。

    鳳隱彎起狹長的眼睛:“乖,我不想動武。”

    沈墟權衡利弊,片刻後,慢吞吞挪回來。

    鳳隱雙掌倏出,控住他的腰,未等沈墟掙紮,順勢躺倒,頭擱在他大腿上,滿足地喟歎一聲,闔起雙目。看表情,似乎很是享受。

    沈墟身體緊繃,半天也沒緩下來。

    想逃的話,就趁現在。

    目光垂落,鳳狗的咽喉近在咫尺,性命唾手可得,可無論如何,沈墟也抬不起手——因為鳳隱在笑。沒人能對著這明豔的笑容硬起心腸。

    他頹喪垂手,覺得自己沒用極了。

    “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下意識總要笑了嗎?”鳳隱緩緩睜眼,拉過沈墟握拳的手,一根一根掰開骨節泛白的手指,再將自己的手插/入那些指縫,十指相扣,一點點握緊,填滿,直到嚴絲合縫。

    沈墟做不出什麽像樣的反應,隻能任其施為。鳳隱的手很涼,語氣也涼。

    “本尊小時候是個小廢物,除了一張臉長得好看,一無是處。聖姑很不滿意,因為哪怕是當個漂亮傀儡,本尊也不夠格。成天臭著一張臉的傀儡,沒人看得順眼。”

    “後來經過一點點訓練,我就變得愛笑了。”

    “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笑了。”

    “這是讓一個傀儡聽話並臣服的第一步。”

    “如今我已養成習慣,越是承受不住,笑得越燦爛。”

    “心中越是在琢磨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念頭,笑得也越燦爛。”

    沈墟不耐地動了動,指甲像羽毛,輕輕刮擦鳳隱手背上盤蛇般凸起的青筋。

    鳳隱似乎很喜歡沈墟的手,把玩來把玩去,從指尖到掌心細紋,每一個角落都悉心照顧,來來回回也不覺得膩,他的語氣聽來就像是玩手時附贈的閑聊:“傀儡有一天也會失控,為了讓它不至於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還要安排另一個更聽話的傀儡,來與他爭寵奪權。”

    沈墟在心中猜測,鳳隱說的另一個傀儡,應該是秦塵絕。

    “哼,不過替代品終究是替代品。”鳳隱冷笑,“一條狗的野心要是太大了,他的主人會先一步宰了他。”

    “所以你若以為這裏麵有那種傳統的母慈子孝骨肉親情,那就錯得離譜。”鳳隱像是倦了,一扭頭,將臉埋進沈墟腹間,甕聲道,“有的隻有利用與猜忌,製衡與戒備,黨同伐異與明爭暗鬥。”

    他如自言自語般說了一通,轉眼沉沉睡去,像一個三天三夜未合過眼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安全的休憩地。

    隔著薄薄衣料,沈墟感覺到對方鼻息間有規律噴灑出的潮濕熱氣,他緩緩抬手,瞄準了鳳隱瑩白修長的後頸,落下時,卻輕輕撫在了那微微隆起的仿佛毫不設防的背脊。

    他一下一下撫著那背。

    就像撫摸著昔日沉睡的“踏雪”。

    他沒忘記殺死踏雪的就是鳳隱的母親。

    他也根本不信鳳隱讓他等一等的鬼話。

    他想做的事,從來沒人能夠真正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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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何宮的地宮很大,除了沒人,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為了不讓沈墟養傷時感到無聊,鳳隱甚至搜羅來許多奇珍異寶,什麽苗疆偃師做的會走會動的木頭小人,野獸腿骨做的骨笛,精巧的飲水鳥,無論如何也解不開的梅花鎖,到後來,他直接拎來了一隻狐狸。

    一隻活的狐狸。

    還有點似曾相識?

    沈墟一動不動地坐著,麵無表情,跟狐狸大眼瞪小眼,遲疑出聲:“它……”

    狐狸葡萄般黑亮的小眼睛充滿了期盼,像是在說:是我是我是我呀。

    沈墟鼻子一皺,上半身戰術性後仰:“它會咬人嗎?”

    狐狸耳朵瞬間耷拉下來了,“咪”的一聲,顯然是失望了。

    鳳隱心裏幸災樂禍,你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前主子根本不認識你咯,剛想開口對狐狸輸出一陣冷嘲熱諷——

    “是你啊!”沈墟瞬間就通過熟悉的咪咪撒嬌聲想起了當日清淨崖上那條狐,伸手抱過來,舉在半空中上下打量,語氣新奇,“原來你長這個樣子啊。”

    那時他失明,雖與狐相伴三日,終不見其麵。

    今日見到了,摸了摸它的斷耳與瘸腿,不禁心生感傷,輕聲問:“還疼嗎?”

    狐狸極通人性,嗚咽一聲,輕輕叼一下沈墟的手指,再用腦袋蹭起沈墟掌心,模樣甚是親昵。

    沈墟被他蹭得很癢,邊躲邊笑:“一段時日不見,你更黏人啦。”

    鳳隱被排除在外,在一旁矮幾上自斟自飲,斜眼看那一人一狐相處融洽,沈墟淺淺笑著,懷裏攏著狐,輕聲細語,眼帶寵溺,溫柔得好像幻影。鳳隱心中莫名泛起酸意。

    他何時對他這樣笑過?

    想想,還是有的,隻不過是對著玉盡歡,而不是他鳳隱。一想到玉盡歡不過是他偽裝的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人。

    鳳隱更酸了。

    他不過是想回到從前,回到沈墟與玉盡歡正常相處的日子,可沈墟偏偏不如他的意。整整一個多月過去了,沈墟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若非出不去,恐怕早就避他於千裏之外了。

    鳳隱苦笑,強扭的瓜終是不甜。

    “你給它取名了麽?”沈墟一連叫了幾聲,鳳隱都好像沒聽見,隻好略微提高了嗓音。

    鳳隱今日已飲了許多酒,仍毫無醉意,心中煩悶,隨口答道:“醜奴兒。”

    沈墟那邊霎時沒了聲響。

    鳳隱也想起什麽,眉心微動。

    “原來醜奴兒是隻狐狸。”沈墟目光灼灼,一雙眼睛看破真相,“那日你也根本沒醉。”

    鳳隱知道他說的那日是哪日,他與他的點滴日常,細枝末節,他都記得。

    “你,你既然沒醉……”沈墟有點亂,一句話根本不知從何說起。心裏隻想著,這人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欺他騙他,他嘴裏怎麽就沒有一句真話?

    “既然沒醉,為什麽還要故意裝醉親你?”鳳隱替他補全了這句,冷嗤,“本尊親你,又豈止是一次兩次?隻不過你太蠢了,不是忘記了,就是當全沒發生過。”

    他的嗓音愈低愈冷,陰得像落雨的天。

    沈墟斜睨他:“要不然呢?”

    鳳隱:“什麽要不然?”

    沈墟感到呼吸急促,胸腔內似有什麽強烈的他無法承受的情緒要炸開,他努力穩住聲線,“我若記得,我若當作一切全都真實地發生過,你會將那一曲鳳求凰彈完嗎?”

    他不喜爭執,也不願強求,流水無意他也不會去追問為什麽,隻會默默收拾好自個兒一畝三分地上的狼藉,然後一遍遍告誡自己莫要逾矩,莫要失了分寸。

    “是你,明明是你先招的我……”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進一步,你卻一個勁地往後退縮。

    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招惹,饒是他,諸事皆順其自然的他,也開始覺得委屈。

    “啪!”

    鳳隱手中玉杯被捏碎,酒液橫流,碎片落地,半分沾著鮮紅的血,半分倒映出沈墟蒼白的臉。

    鳳隱俊美無鑄的臉上青筋迭起,現出失控的猙獰,他在隱忍,不知在忍些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沈墟心中冒出怪誕的想法:或許,或許——並不隻是他一廂情願。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鳳隱,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他看到鳳隱深吸一口氣,喉結聳動,忽然雲淡風輕蕩開輕浮的笑,聽到錐心之語:“怎麽,難不成親了你,就要山盟海誓對君負責?沈郎,你該不會是天真地以為,本尊心悅於你吧?”

    他邊說,邊朝沈墟走近。

    沈墟的心往下迅速沉落,連唇都白了,瞳孔收縮,就像是被一根針刺了進去,一根由他自己親手鑄就的毒針。

    他已說不出話來,醜奴兒像是感知到什麽,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鳳隱撩起他胸前披散的發,蜷在指尖,扯了扯,遊蛇般的熱息吐在耳垂,誘哄:“親幾回就想要本尊的心?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你若把你徹徹底底地給我,本尊倒可以考慮喜歡你一下。反正本尊喜歡的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也不差你一個。”

    沈墟忽然想起那些就算是他這個小白也耳聞過的江湖傳言,魔尊鳳隱,瘋魔成性,荒淫無度。

    怒火、失望與羞赧交織,沈墟丟了狐狸,運氣抬手。

    兩人瞬間交手十餘招,鳳隱被他一掌拍在胸口,順勢飄出兩丈,吐出一口血,仍賤兮兮地笑:“好啦好啦,你若不想與其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隻要你伺候得好,本尊以後便獨寵沈郎一人……”

    沈墟的進攻越發淩厲。

    鳳隱不願他又扯動剛剛愈合的傷口,打不還手,忽地又噴出一尺血箭,就地躺倒。

    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沈墟一驚,立時住手,雖然心中也狐疑,他方才那一掌並未用盡全力,也避開了心脈,怎麽鳳隱連連吐血?是不是使詐?此刻見人竟嚴重到直接昏倒了,心頭猛顫,不及細想,連忙俯身查看。

    結果剛探手過去,腰脅大穴就被點中!

    “鳳隱……!”沈墟咬牙切齒。

    “唉,你何時能學會吃一塹長一智?如此蠢笨,日後出去行走江湖,本尊如何放心?”鳳隱假惺惺替他拭去臉上血漬,將人抱起,安放在榻上,拉過被子,掖好被角,做完這一切,俯身望著沈墟柔聲道,“沈郎以後還是不要再這樣紅著眼眶瞪人了,容易被人誤以為是眉目傳情暗送秋波。”

    沈墟狠狠閉上眼睛。

    周遭悄無聲息。

    等酸脹褪去,眼角終於淌落濕意,沈墟睜開眼,朦朧霧氣中,鳳隱早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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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冥一如往常地守在奈何宮寢殿門口,今日他更是寸步不離,因為他已注意到,今日晚宴,尊主飲了許多酒。

    除非逢場作戲,尊主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大量飲酒。

    酒能亂意,也能止痛。

    他往外張望,月已中天,蟬鳴空庭。

    寂靜中,殿內驀地發出一陣混亂的響動。

    蒼冥心頭一突,轉身就破窗而入。

    涼水般的月光自背後漫射進奢靡但昏暗的室內,到處都是一簇簇的血團,牆上,床沿,被揮落在地的文書殘頁上,觸目驚心。地上趴著一人,一襲紅衣似火。

    不,那不是紅衣,隻是原本的布料被大量鮮血浸透了,便染成了紅衣。

    “尊主!”蒼冥低呼,衝過去將人翻身扶起,曾經殺人無算的一雙手竟在顫抖,“尊主!”

    鳳隱口中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似乎永遠也流不盡,他竟還有心思嘲笑,血色襯得他俊美近乎妖:“有門不走,為什麽學些見不得人的貓貓狗狗,專愛跳窗?我撿你回來,是想你從此做個人……咳咳咳……可不是……咳咳咳!”

    他咳嗽起來了。

    一但他開始咳嗽,血就會越流越多。

    蒼冥臉色都變了,連忙蹲下,將人背起,風一樣卷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我哭得好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