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奈何宮地下,輕紗帷幔,冷香縈繞,十二連枝青銅燈徹夜長明。

    鳳隱沐浴完畢,披散著如墨長發,緩步下階。

    他走得很慢,慢得出奇。

    生活中,他總是過分吝惜自己的體力。

    但他出手時又很快,快得離譜。淬著寒光的白瓷碎片甫一擾動空氣從陰影中劃來,下一息就被連瓷帶人製在懷裏。

    “醒了?”空氣中滿是清苦的藥香,鳳隱瞥一眼不遠處被砸碎的藥碗,再拉回視線時雀躍已散,手中力道加重,嗤笑,“剛醒就這麽有精神?”

    被捏住手腕點了穴的人對他怒目而視,一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明明柴毀骨立,憔悴羸弱,像是轉眼要去見閻王,烏黑的瞳仁裏卻燃燒著兩簇明亮的火,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幹裂的枯唇也因忍痛而抿出倔強的弧度。

    這樣的,活著的,有生動情緒的沈墟,確實比昏迷時有趣多了。

    鳳隱又高興起來,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像是初次見到眼前的人。

    沈墟在他莫名熾熱的目光下啞聲喘息,他重傷未愈,方才那一記失敗拙劣的偷襲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一出聲,嗓音滯澀:“這是……哪裏?”

    “奈何宮。”鳳隱雙臂圈住他的腰,看似禁錮,其實是支撐。

    沈墟表情空白,似乎是在想,奈何宮是哪裏。

    “天池百裏碑,本尊住處。”鳳隱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拿走他死命攥著的瓷片,稍一運功,瓷片轉瞬化為齏粉,散於半空,溫聲道,“以後想殺我,別用這個,傳出去,堂堂魔教尊主死於一片碎渣子,很沒麵子。”

    而後他垂首,探舌,一點點舔去沈墟手心裏滲出的血滴——那裏被碎瓷劃出兩道淺淺的傷口。

    手心被濡濕,傳來一陣麻癢。

    沈墟遲鈍地轉了轉眼珠,瞳孔驀地緊縮,他盯著鳳隱,震驚,懷疑,抵觸,眼神複雜得無以複加,鳳隱自下而上與他對視,勾唇,對他的反應很滿意。而後,一點點地,鳳隱敏感地察覺到轉變,沈墟逐漸變得平靜,冷淡,疏離,看他如看陌路人。

    鳳隱直起腰,玩弄起那隻手的手指:“為何這樣看我?”

    他不喜歡他這樣的眼神。

    沈墟自嘲地笑了笑:“足下不是要殺我嗎?如今怎麽改成軟禁了?又像這般虛與委蛇,討好誘哄,難不成,是在下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話說出口,沈墟就厭惡地蹙起眉,原來他也會說帶刺的話。

    鳳隱挑眉,並不動怒,反而笑嘻嘻道:“沈郎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即便你沒了利用價值,就衝著這張臉,也罪不該死,再說了,本尊不是那種用完就扔的人,你要是乖乖聽話,我待你還跟從前一般無二。”

    嗬,這話說的就好像捅他一劍要他死的人不是他一樣。沈墟垂眸,眼睫輕顫,心想,哪來的從前?

    不過都是逢場作戲。

    那樣的從前,不要也罷。

    他深知論嘴皮子功夫,十個沈墟也說不過一個鳳隱。他也不願再口出惡言,索性閉嘴。

    而他沉默隱忍的樣子落在鳳隱眼裏,則勾出一種別樣的意味。

    鳳隱本還想再調戲幾句一解數日沉悶,垂眼就望見一片春光,喉結微動。

    說也奇怪,沈墟昏迷的這些日,擦身換藥之類瑣事都是鳳隱親力親為,那時翻來覆去把人扒光了都沒生出什麽旖旎心思,此時人醒了,裏衣雖薄,但也穿得齊齊整整,隻是領口微敞,露出一截冷白脖頸和若隱若現的鎖骨,再就是一線胸腹而已,幹巴巴的,也沒什麽可看的……

    被迫倚在他胸口的人驀地發出一聲悶哼,鳳隱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收攏了雙臂,將人箍疼了,一皺眉,連忙放手。

    一放手,沈墟一個不穩就往地上摔倒,鳳隱在心裏暗罵一句,又不得不將人撈回,這次直接把人打橫抱起,目光掃去,猛地觸及沈墟胸口逐漸洇開的血花,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傷口裂了。”

    嗓音中竟有風雨欲來的威勢。

    “沒事還是少折騰,好好躺著養傷!”

    沈墟不知他黃鼠狼給雞拜年在演什麽好心,冷笑:“這傷還不都是拜閣下所賜?”

    鳳隱足下一頓,頭一回沒說點什麽給擠兌回去。

    因為他確實捅了那一劍。

    盡管他沒想要沈墟死。

    郿塢嶺上,所有人都以為鳳隱殺了沈墟,鳳隱當眾也是親口這麽說的,說的具體是什麽,乏善可陳,左右不過是“與聖教作對者當有此下場”之類的殺雞儆猴之語,但最後等聖教挾帶各派人質離了郿塢嶺,他立刻就暗中囑咐蒼冥,給沈墟收屍。

    名為收屍,其實是搶救,雖然出劍時故意偏了半分,已料到沈墟還留有一口氣在,但當晚,當他真在奈何宮親眼見到奄奄一息的沈墟,親眼見到那一劍留下的猙獰傷口時,他還是慌了。

    鳳隱這一生,很少有慌亂的時候。哪怕他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他也絕不會像那一夜一樣患得患失。沈墟命懸一線,偏偏還高燒不斷。

    他第一次像個正常男人一樣,會後悔冒險,會自責,會三天三夜守著一個人不闔眼。

    這很怪異,在此之前,他以為沈墟隻是一顆被他肆意玩弄的棋子,雖然不無欣賞,不無寵愛,偶爾也會被美色所惑,但那隻不過是一時的。一時的新鮮。就像貓兒狗兒縱然乖巧可愛,美人縱然嫵媚養眼,但死了就死了,死了還有下一個,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但沈墟不一樣。

    他不一樣。

    究竟哪裏不一樣?

    鳳隱想這個問題已想得腦袋快要炸開。

    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般遊刃有餘,也逐漸無法在沈墟麵前控製所有情緒。

    那片殷紅刺痛了他的眼。

    他沉默著將沈墟放回榻上,粗暴地扯開衣襟。

    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沈墟應該被他嚇到了,突然暴露在空氣中的身子激起一陣戰栗,驚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想幹什麽?”

    鳳隱不想幹什麽,他隻是想給他換藥,他好不容易從閻王爺手裏撈回來的一條命怎麽能再有一丁點損傷?他的腦袋已有點狂熱,但當他聽到沈墟冷厲的語氣,看到沈墟緊繃的身體和眼裏的排斥,渾身每一個細節,甚至連頭發絲都在叫囂著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接觸時,鳳隱的理智忽然回來了。

    如果說正常人的理智是用來遠離瘋狂行徑的話,鳳隱則剛好相反,他越清醒,就越瘋狂,所以他現在又有點想幹什麽了。

    伸向繃帶的手轉向了別處。

    遊移徘徊,揉捏掐撚。

    沈墟很敏感,敏感得過分,身上還帶著高燒甫退的餘熱,碰不得,一碰就紅上一大片,像雪山上延綿的山火。

    鳳隱一時有些著了迷。

    江湖上成名的劍客,保養得再好,掌心也有劍柄常年摩擦留下的繭,粗糙的繭磨起細嫩的肉,帶起兩下裏的舒爽沉淪。

    沈墟頭皮發麻,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低吼:“玉盡歡!”

    鳳隱動作一頓,倏地欺身過來,掐緊了沈墟的下巴,目中藏著明滅火花,怒火,雜糅著難言之火,低啞輕笑:“你將本尊喚作什麽?”

    沈墟怔了怔,似乎猛然驚醒,眼裏染上的熱意頃刻間褪得一幹二淨,瞥過視線。

    他不願喚鳳隱的名,他還沒跟鳳隱熟到可以直喚其名的份兒上:“還請鳳尊主自重……”

    剩下的話悉數被涼薄的唇堵住。

    鳳隱的吻就像他的人一般,霸道,狠戾,決絕,一旦燒起來,就是烈火燎原,不留餘燼。

    沈墟那點微薄的抵抗在這種極端的攻勢下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他推、躲、逃,舌頭拚不過,他還有利齒。

    這個親吻逐漸縈繞血氣,撕咬,糾纏,吮吸,呼吸炙熱,唇在燒。

    鳳隱到後來甚至解開了沈墟的穴道,但沈墟被親得渾身綿軟,額頭抵著那寬闊的肩邊喘邊咳,連手指都抬不起來,眼裏水汽氤氳:“出……咳……咳咳咳……出去!”

    他不想看見鳳隱,想趕人走,然後意識到這是人家地盤,怒火攻心,咳得越發狠了,一隻手死死抓住被衾,掐出淩亂的褶皺。

    鳳隱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裏閃過一瞬的疼惜,但也隻有一瞬。

    “以後叫錯一次,就這麽親上一回。你表現得越厭惡,我就越覺得有趣。”他抬手,拇指與食指抹去唇上鮮血,他的下唇被沈墟咬出好幾道口子,不時有血洇出,再被長舌卷去,除此之外,他麵色如常,不像沈墟,從臉,到身體,所有地方都羞成了粉色,他還在添火加柴,“你如果真的討厭我碰你,就牢牢記住,本尊姓鳳,名隱。”

    沈墟咳聲漸止,他想起來了,鳳隱這個瘋子,吃軟不吃硬,越是與他較勁,就越糾纏不清,想跟他對話交流,必須服軟。

    於是點頭。

    “乖。”

    心中積鬱一掃而空,鳳隱卷起唇,心情很好,幫人換好藥,再去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碗,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裏又重新多了一碗剛熬好的藥和蜜餞。

    沈墟半睜著眼睛,平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鳳隱將藥碗遞給他,他坐起身,乖乖地喝了,鳳隱隨手往他嘴裏塞一顆蜜餞,他也從善如流地含了。

    鳳隱在榻邊坐下,他往裏挪了挪。

    鳳隱看他有如驚弓之鳥,心下不悅:“你這樣顯得好像本尊在欺負你。”

    難道不是?唇上鮮明的痛感還在,沈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垂下。

    鳳隱失笑:“明明被咬的是我。”

    活該。沈墟繼續挪。

    鳳隱柔聲哄道:“好了好了,別退了,本尊知道了,以後再不親你就是了。”

    他騙死人不償命,沈墟根本不信,言簡意賅:“放我走。”

    鳳隱微笑:“不行。”

    沈墟皺眉:“為何?”

    鳳隱:“你先告訴我,你出去之後想做什麽?”

    沈墟想也不想:“殺司空逐鳳。”

    鳳隱挑眉,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替他分析道:“你想殺聖姑,首先要打敗長老堂四長老,四長老之一的燕浮你也曾見過,那渾人是個酒鬼,但武功還不錯,其餘三位與他的身手也大差不離。收拾完長老堂,你要對付左右兩位護法,分別是惆悵閻王秦塵絕與歡喜童子郝不同,這兩人你也都交過手,實力如何,沒人比你更清楚。完了還有燕雲十六婢,她們是聖姑的貼身丫鬟,各個身懷絕技。這些人裏,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不是你的對手,但若他們聯起手來一起上呢?”

    沈墟不傻,自然知道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

    “但你依然要殺她。”鳳隱揉了揉眉心,掩去疲憊,“哪怕這是條死路,你也非要往死路上走,對不對?”

    “她殺了我恩師。”沈墟道,翻起舊帳,“你一開始就知道,卻還騙我是裘潮生。”

    鳳隱廣袖一揮:“因為我不願你送死。”

    沈墟斜斜倚在床頭,眼神晦暗不明,此人明明捅他劍時不假思索,此時卻來假惺惺說些好話,真不知這厚臉皮是怎樣煉成的?沈墟一個字也不信,淡淡道:“那時你不過是想誘我調查裘潮生。”

    鳳隱不以為意,聳肩道:“這樣你不用送死,我又能達到目的,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沈墟閉了閉眼睛,勉強壓下腹中怒火,他不理解鳳隱為何將利用與欺騙說得這樣雲淡風輕,似乎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難道魔教中人都是這種脾性?沈墟不願將這種差異歸結為教派不同,他更願意去相信他與鳳隱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珍視的東西不同,理念不同,導致行事作風也天差地別。

    沈墟有些乏了:“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阻止我去殺她。”

    “不。”鳳隱搖頭,“我隻是想讓你等一等。”

    沈墟不解:“等什麽?”

    這一次鳳隱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已快睡著,才聽見他緩緩道:“這世上隻有一人能殺死司空逐鳳。”

    沈墟:“誰?”

    鳳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