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熱水。

    霧氣。

    硫磺與藥草混合的味道。

    男人浸泡在足以將人皮膚燙紅的溫泉池裏,雙臂微屈,撐在岸上,頸子向後仰出脆弱的弧度,袒露聳立的喉結。

    藥泉被染成淡淡的紅,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在四周緩緩遊動。

    他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條死屍。

    一條精致的死屍。

    隻有走得近了,才會發現他半睜著眼。

    他醒著,醒著感受寒毒肆虐與真氣逆行疊加的雙重痛苦,好比淩遲活剮,不如死了。

    “要不要來點酒?”

    他身邊靜靜蹲著的蓬發男子從背上的藍布口袋裏掏出一壺酒兼兩隻酒杯,嗒地一聲輕響,擱在青磚岸上。

    鳳隱像是沒聽見,保持著原有姿勢,望著天。

    天上有月,還有幾顆星。

    燕浮知道他壓根沒看月亮,也沒看星星,他在想事情,或者想某個人。

    真實的鳳尊主,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想的永遠比說的多,做的也遠比想的多。

    這樣的男人,注定要背負很多。

    燕浮跟尊主的關係說不上好,十幾年前,不知鳳隱從哪兒打聽出他曾跟著鬼手學過幾年醫術,一天夜裏,蒼冥那小崽子就將爛醉如泥的他從酒館裏綁來了這兒。

    那天燕浮被迫得知了一個秘密,嚇得酒都醒了,從此不得不跟鳳尊主成了一條船上的人。

    如果回到當初,陣營還有得選,燕浮絕對義無反顧,選聖姑。

    因為鳳隱活不長。

    誰也不想把寶押在一個短命鬼身上。

    哪怕他是曠世奇才。

    想到此處,燕浮苦哈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搓著手最後一次勸道:“寒毒發作的間歇越來越短了,現在收手,還能勉強保住一條命。”

    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燕大哥。”鳳隱菱形的唇微微開啟,唇邊就又有鮮血淌下,他若無其事地抬手擦去,問了個深刻的問題,“你是願意做流星,還是願意做蠟燭?”

    燕浮嘴巴開闔數次,愣是說不出“做個普通蠟燭也挺好”的話。

    ——哪怕千萬根蠟燭在世間角落默默無聞地燃盡,又怎比得上一顆流星刹那間劃過夜空的璀璨與輝煌?

    要他選,他也選流星。

    鳳隱卻說:“最近我時常羨慕蠟燭。”

    燕浮聳肩:“不奇怪,說明這世上總算出現了什麽東西,能讓你有所留戀。”

    鳳隱自嘲地笑了:“沒想到有朝一日,本尊也會貪生怕死。”

    “怕死才是人之常情啊,好死不如賴活著。”

    燕浮連飲幾杯,心想這人身上居然還殘留著幾分寶貴的人性!沒想到啊沒想到,簡直意外之喜!快喝點酒壓壓驚。

    灌下去小半壺,燕浮借酒壯膽,趁熱打鐵:“既然尊主想活,那就好辦,涅槃心法逆經脈而行,十年如一日,催動體內寒毒不停發作,愈演愈烈,寒毒反過來傷及奇經八脈,導致真氣亂竄,牽連肺腑,病勢纏綿!這些年來屬下四處訪醫尋藥,終是治標不治本,為得康健之體,還請尊主委曲求全自廢武功!”

    “自廢武功。”鳳隱咀嚼這四個字,輕哂,“然後呢?”

    燕浮一怔:“然後?”

    鳳隱:“一介廢物能坐的穩聖教尊主這把椅子嗎?”

    答案毫無懸念,肯定坐不住,消息傳出去,不消一天,就會被聖姑,或是別的什麽人拉下來,再踩進泥地裏,運氣不好的話,丟了命也十足尋常。

    “再者,我若廢去武功。”鳳隱眉間攏起濃濃的倦意,“我要如何保護我的人?”

    那些誓死追隨我的部下。

    還有沈墟……

    燕浮跟著稍微想想,一想到鳳隱一倒,自己屆時也會遭到清算,後背已滲出冷汗,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高處不勝寒。

    以前,鳳隱看淡生死,所以遊戲人間肆意造作,倒也快活。

    現在,鳳隱想活了,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卻找不到活下去的法子,快樂也跟著沒有了。

    “再等等吧。”溫泉水中的百草藥性與體內洶湧的寒毒激烈對抗,鳳隱有些困倦,緩緩闔上眼皮,“被卷入這場風波的人,本尊遲早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

    一連十多天,沈墟都沒有見到鳳隱。

    地宮裏隻有一個木頭樁子似的蒼冥每日負責端茶送水,照顧沈墟的日常起居。

    在無數昂貴藥材的進補下,沈墟的身子已大好,傷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鳳隱一沒用軟筋散壓製他的內力,二沒用手銬腳鏈限製他的人身自由,按理說,他該走了。

    從此天高海闊,永不相見。

    但不知為何,鳳隱那日吐血的樣子總在眼前浮現。

    打坐運功時冷不丁會想到,擼狐狸時會想到,甚至晚上做夢也會夢到,沈墟幾乎開始懷疑鳳隱是不是在他的飯菜裏下了蠱,好教他心心念念忘不了他。

    沈墟氣瘋了。

    但他就是氣得要死,表麵上看來依舊平靜。

    他平靜地走向蒼冥,這是這些日他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我要出去。”

    蒼冥垂頭:“尊主交代,沈少俠若想離開,請自便,反正以屬下的身手,無論如何也攔不住您。”

    沈墟轉身就走。

    蒼冥一個輕功閃身,攔在跟前。

    沈墟皺眉。

    蒼冥恭敬道:“少俠別誤會,在下不是要阻攔,隻是少俠若執意要走,尊主命屬下務必告知您一件事。”

    沈墟:“什麽事?”

    蒼冥:“聖姑已對沈少俠下了江湖追殺令。”

    沈墟聽到陌生詞匯:“江湖追殺令?”

    蒼冥解釋:“沈少俠如今的身價,是五年份的黑鴉丹解藥,各大門派趨之若鶩,您若冒險出了奈何宮,恐遭不測,還請做好萬全的準備。”

    沈墟的表情發生一點細微的變化:“如此,鳳隱還將我藏在此地?我要是繼續留下來,哪日若是被那位聖姑發現了,他會如何?”

    這個問題超出了蒼冥的解答範圍,所以他木著臉,保持緘默。

    好在沈墟也不打算深究,如果可以,有關鳳隱的一切,他都不想過問。

    蒼冥:“少俠確定要走?”

    沈墟:“確定。”

    蒼冥:“好,少俠稍等。”

    說完,他轉身離開,過了約半盞茶的時辰,再回來時,他懷中抱了一個紅木劍匣。

    他將劍匣雙手奉上。

    沈墟接過,打開,看到靜靜躺在匣中的不欺劍。鳳隱原封不動地將它收斂裝匣,卻沒有清洗它,因為他知道,任何一名劍客,都不願別人碰他的佩劍。漆黑古樸的劍鞘上,還殘留著幹涸發黑的血跡。

    沈墟緩緩撫過長劍,想起那日自己的胸膛被貫穿前,他也曾傷了鳳隱。這把劍,飲過鳳隱的血。

    沈墟握住不欺,刹那間,他看開了。

    說到底,不過是你刺我一劍,我還你一刀罷了,江湖恩怨,莫不如是,這樣禮尚往來的,也好,從此誰也不欠誰。

    誰也不欠誰。

    很好。

    他獲得了真正的平靜。

    劍匣中,還有一卷帛卷。

    沈墟:“這是給我的麽?”

    蒼冥點頭。

    沈墟展開帛卷,看到一排熟悉的舞劍小人,小人頭頂墨梅,腰懸酒葫蘆,葫蘆上寫著蠅頭小楷——“天下第一”。

    沈墟抓著帛卷的手猝然收緊。

    剛收獲的平靜又出現一條裂縫。

    蒼冥:“尊主說,沈少俠破解此劍法之時,就是你手刃聖姑之日。”

    沈墟把注意力盡量集中在小人所舞的招式上,眉頭逐漸皺起。

    地下靜得可聞落針。

    不知過了多久,沈墟放下帛卷,揉按眉心,這才驚覺手心有汗,指尖發顫。

    帛卷上所繪劍法雖隻七招,但暗含千萬種變化,精妙絕倫,天衣無縫,實可稱之為天下無雙的劍法。

    要說破綻,隻有一處,這唯一的一處破綻或許不能稱其為破綻,沈墟隱隱有種感覺,若有人真的以這處破綻為突破點,展開進攻,等待他的,隻會是無窮無盡的殺招,是死地。

    “我無法破解。”他不得不承認。

    “尊主說,您可以。”蒼冥原原本本複述鳳隱的話,是個合格的傳聲筒,“他可以,您一定也可以。”

    言下之意,鳳隱已破解這套劍法,隻是不肯告訴他。

    怪不得鳳隱說,天下能殺司空逐鳳者,唯他一人耳。司空逐鳳憑借這七招,確實可以獨步天下。

    沈墟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精妙的劍法來,也是在想不出破解的秘方。他的心跳已逐漸加快。任何一名劍客看到這套劍法都會心跳加速熱血沸騰的。

    “它叫什麽?”沈墟情不自禁問出口。

    蒼冥:“它沒有名字。”

    確實,這套劍法不需要名字,因為見識過它的人都已死了,死人的嘴巴不會將它傳揚出去。

    沈墟將帛卷收入懷中。

    蒼冥側過身:“少俠若準備就緒,請跟我來。”

    沈墟點頭跟上,沒走兩步就發現他不是往鳳隱平時來的方向走,而是繼續往地宮裏麵深入,此時若換作其他人,早已心感不安,開口詢問緣由,沈墟卻從始至終不發一言,因為他雖不信任鳳隱,但他多少有點了解鳳隱,那人既鬆口讓自己走,就絕不會再多做挽留。

    蒼冥帶他走的是下坡路,往下,往下,再往下,一直下到僅容一人通過的土質隧道,隧道盡頭傳來潺潺水聲,走過去一看,是條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

    到這步,蒼冥的任務就算接近尾聲,他最後自懷中掏出一根黃金鳳唳,將它物歸原主:“尊主說,送出去的東西再收回來是為失禮,所以還請少俠收下,哪怕不用,也算留個念想。”

    沈墟不想留什麽念想。

    這一步步走來,他已明白,鳳隱早就算到他要離開,也早就安排好了臨別贈言,一樁樁一件件,可說是交代仔細,事無遺漏,唯獨就是不肯親自現身。

    竟連說聲再見也欠奉麽?

    沈墟攥緊拳頭,又鬆開。

    蒼冥將掌心攤在沈墟眼皮子底下,鳳唳在幽暗的光線下流轉金芒,看蒼冥的架勢,大有沈墟不收下他就能這樣攤著掌心杵在原地直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沈墟此時隻想快點離開,耐心耗盡,一把抓起鳳唳塞入懷中,冰冷的金屬隔著一層裏衣挨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冷戰。

    蒼冥明顯舒了一口氣,指著河流道:“這條暗河通往天池山下的鷹眼湖,沈少俠隻需沿河泅水,不消一柱香的時辰,便能出去。”

    沈墟頷首,想也不想,跳入河中,河水甚淺,隻到胸口,沈墟涉水往前。

    蒼冥在背後喊:“對了,尊主還有一句話,望少俠謹記。”

    沈墟扭頭:“何事?”

    蒼冥:“九月廿五,是為良日。”

    沈墟:“什麽意思?”

    蒼冥搖頭:“在下隻是傳達,不知其意。但九月廿五,曆來是我教承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