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沈墟看他一眼,心想當務之急還是先牽住魔頭,莫把他放出去多生事端,其他事宜都可暫緩,於是不去追常洵,背靠公孫樹,席地而坐。

    他已很累,又受了些傷,不想再四處走動白白浪費體力。

    鳳隱也跟著在樹下對向而坐,盤著腿,一手撐膝,一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看沈墟。

    一炷香的時辰過去了。

    三盞茶的時辰過去了。

    一晃神,天都暗了。

    二人如老僧入定枯坐參禪,一動不動。

    沈墟被那毫不避諱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終於忍不住,嗔道:“鳳尊主在瞧什麽?”

    他自始至終垂落著眼皮,說話時微微抬起,眼睫輕顫,卻也不直視鳳隱。

    鳳隱單刀直入,言簡意賅:“你。”

    沈墟眉心微蹙:“在下相貌不及鳳尊主一二,有什麽可瞧的?”

    還一瞧瞧上老半天?

    “瞧你何時能看我一眼。”鳳隱探身把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強湊上來。

    沈墟見他欺近,下意識扭頭。

    鳳隱動作快多了,長臂一攬,寬大的手掌便掌住沈墟後腦,將人一下子按在自己肩頭,另一隻手則報複般按上沈墟那條受傷的右腿,喀的一聲脆響,手下勁道委實不輕,沈墟雙手抵在他胸口,痛得差點彈起,麵色登時煞白,咬牙道:“你……”

    “噓——斷骨還是早點接上為妙。”

    鳳隱重重捏著他的後頸肉,輕言安撫,手掌覆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裂開的皮肉疼得發燙,鳳隱的手卻很涼。

    冰火交融中,沈墟疼得冷汗涔涔,吸氣呼氣都帶著輕微的顫抖,一股陰寒內力正源源不斷地湧入傷口,溫柔綿密地包裹住剛接上的斷骨筋膜。這內力冰冷如霜雪,寒氣浸染骨髓,凍得沈墟牙關打顫,但不適感霎息即逝,渾身細細密密的疼痛忽然間離奇消散,如同短暫地失去了知覺。這才恍然,原來鳳隱的內力有鎮痛止血的奇效。

    靜謐中,兩人挨得極近,夏日的衣裳又極薄,氤氳著瀑布裏帶出的濕氣,沈墟掌根抵著鳳隱起伏的胸膛,這樣近的距離,隔著夏衫,感知到對方強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喧囂擾人。頸後,鳳隱揉捏他的動作慢慢變了味道,微涼的掌心逐漸偏移,往下掠過肩胛骨,再往下滑至腰際。

    耳邊,鳳隱的呼吸聲重了幾分。

    沈墟的心跳陡然加快,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猛地拂去鳳隱的手,掙脫出他的懷抱,坐直身子,冷臉道:“區區小傷,不勞鳳尊主大駕。”

    鳳隱頓了頓,縮手入袖,往後退開,麵色變了又變,旋即綻出笑來,虛情假意道:“唉,沈少俠好生疏遠無情,本尊攏共不過見了你幾次麵,又是贈藥,又是相救,又是療傷,捫心自問,也沒什麽對不住少俠的地方,少俠何以厭惡我至此,不願看我,連碰也不讓碰一下。”

    言語間竟像是委屈至極。

    沈墟兀自平複著,聞言簡直氣得笑了:“你曾弄瞎了我的眼睛。”

    “可你的眼睛此時不是好好兒的嗎?”鳳隱攏袖,理直氣壯,“本尊若沒記錯,複明的法子可也是我教你的,如此失而複得,自會倍感珍惜,不也算美事一樁?”

    “歪理。”沈墟駁道,“我捅你一劍,再把你治好,你便能忘了我捅你的那一劍麽?”

    鳳隱很不要臉:“本尊寬宏大度,有什麽無法釋懷的?大不了,我也捅回你一劍,再把你治好,大家扯個直。反正隻要命還在,折騰來折騰去,全當有趣。”

    沈墟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哼一聲:“你還強灌我喝酒。”

    鳳隱恬不知恥,點頭道:“是啊,好東西自是要分享。江湖兒女,性情所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何必被條條框框束縛死?”

    沈墟涼涼道:“那閣下窺人洗澡也是性情所至?”

    “看你洗澡又有什麽打緊?”鳳隱皮笑肉不笑,“你若覺得吃虧,本尊也脫光了跳進池子裏,讓你看個夠本……”

    “誰,誰要看你!”沈墟羞惱不已,跟這個顛倒是非的魔頭辯不明白,這就屈起腿,抱住,把頭埋進雙臂,悶聲道,“你休要再與我蠻纏,我不跟你說了。”

    說不過就躲起來,這舉動頗有些孩子氣。

    鳳隱失笑,收斂幾分,不再散德行。

    良久無言,待腹中饑餓,他去捉了兩隻野竹雞,覓得一避風處,生了火烤來吃。

    沈墟一直跟著他,捉竹雞時跟著,取水時跟著,連撒尿也跟著,這時候臉皮倒是不薄了,黏在屁股後頭,就像個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鳳隱打從娘胎裏生下來就嘴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渾話拿他取樂,他全程冷著一張上墳臉,嘴巴閉得死死的,就當沒聽見。

    吃飽喝足,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坐望蒼穹。

    此時,山中萬籟俱寂,一鉤眉月數顆星子斜掛天際,清光瀉落,給草地鋪上碎銀。

    火堆嗶啵作響。

    鳳隱仰麵躺下,雙臂交叉枕在腦後,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墟開口問:“那個歡喜童子據說是魔教右護法,可是你的手下?”

    鳳隱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沈墟一直記掛著此事:“他搶了瑤兒去,說要收她為徒,此事是真是假?”

    “真亦如何?假亦如何?”鳳隱睨眼道,“你們總說魔教中人喜怒無常,說一套做一套,我說是真,你敢信麽?”

    “信。”沈墟道,“我瞧他不像是個很壞的人。”

    鳳隱笑了:“在你眼裏,什麽樣的人稱得上很壞的人?”

    沈墟看他一眼:“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殺人的人。”

    鳳隱撇嘴,不附和,也不反駁,翹起二郎腿:“放心吧,郝不同一不殺女人,二不殺孩子,三不殺特立獨行之人,你那瑤兒姑娘,定然安好無虞。”

    既然鳳隱都這麽說了,沈墟就徹底放下心來。

    鳳隱看他大鬆一口氣,麵上自然而然流露出關切神色,心下不悅,故意道:“江湖傳言都道沈少俠與那千麵郎君形影不離,乃莫逆之交,如今看來,哪有玉盡歡什麽事?沈少俠與這瑤兒姑娘,才是契若金蘭,性命相托。”

    沈墟從沒聽過什麽他與玉盡歡的江湖傳言,但他沒聽過的江湖傳言多了去了,不確定其中是否真有這條,初時他並未接話,隻直直地注視著快要熄滅的火堆,擺弄起用來充當撥火棍兒的樹枝,沾了黑灰,在地上勾勾畫畫。

    鳳隱自討沒趣,也不再說話。

    半晌,才聽到沈墟接了話茬:“你認識玉盡歡?”

    鳳隱隨口胡謅:“打過交道。”

    沈墟頓了頓,又問:“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鳳隱嗤道:“你一個莫逆尚且不知,我從哪裏知道去?”

    沈墟唔了一聲:“也是。”

    從鳳隱的角度看過去,沈墟支著下巴,呆呆望著火堆出神,眼裏盛著火光,模樣卻清冷,隱隱透出一絲寂寥。

    鳳隱心中一動,撐起身來:“怎麽,你在尋他?”

    沈墟搖頭:“沒有。”

    鳳隱挑眉。

    “真要找,也找不到的。”沈墟喃喃道,“他既有心躲我,我如何尋得到他?”

    鳳隱薄唇翕張,似乎有話要脫口而出,臨了終於還是忍住,也扭頭看向火堆。

    夜至中天,燃燒用的木頭正散發出常人不易察覺的暗香。這種香氣本身無害,但若與一種叫做“夢澤”的香料混合,就會產生催人入睡的效果。

    鳳隱已先服下解藥,闔目假寐,靜靜等著香氣入體,藥效發作。他那件紅色外衫早已不知所蹤,此時隻著一層薄薄的素色中衣,好在時值盛夏,夜間就是光著膀子睡在野外,也不覺得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寂靜中,他聽到身旁窸窣作響,伴隨著落葉沙沙聲,那聲音時重時輕,顯是沈墟拖著傷腿緩緩走近,他佯裝不知,放緩呼吸,看上去就與睡著無異。

    腳步聲到了身旁,停住。

    鳳隱知道沈墟在看他。

    有那麽一瞬間,鳳隱以為沈墟業已發覺。

    他等待著。

    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沈墟若執意攔他,那就別怪他……

    良久,什麽也沒發生。身上隻是輕輕落下一件外袍,鼻間嗅到獨屬於沈墟的清冽氣息。他的心往下沉了沉,感到一陣刺痛。如荊棘加身。

    又不知熬過多久,隻聽沈墟低低道:“你若遇見玉盡歡,告訴他,不必躲我,沈墟以後仍當他是朋友,再……再沒別的。”

    鳳隱怔了怔,一顆心徹底沉入穀底,翻身坐起。

    隻聽咚的一聲響,沈墟跪倒,直直栽進他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哼,把墟墟寶貝當傻子的都是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