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朋友。”鳳隱頗為玩味地嚼著這兩個字,“看來你自下了懸鏡峰,倒是結交了不少江湖友人。”

    沈墟覺得他倆不是什麽可以互相交流近況的友好關係,避開寒暄,撿要緊的說:“不知鳳尊主大駕光臨郿塢嶺所為何事?”

    鳳隱道:“此地風景秀美,群山巍峨,本尊特來賞景,難道不行?”

    信你有鬼。

    沈墟暗道,大熱天兒的,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在正氣盟要選盟主的當口上來,很難不叫人懷疑你別有居心。

    “明日乃正氣盟會期之日,鳳尊主身份特殊,現身此地恐讓人誤會。”

    鳳隱笑了:“世人誤會我之處豈止一二,本尊何懼?沈少俠未免也太過操心,正氣盟又與你何幹?”

    沈墟正色道:“在下不過是不願見兩方短兵相接,徒增殺孽。”

    “說得好聽,你隻是不想劍閣弟子卷入風波罷了。”鳳隱斜睨過來,說話專喜戳人痛處,“沈墟啊沈墟,你一個劍閣棄徒,慘遭唾棄,事事卻仍以劍閣為先,這等以德報怨的胸懷,實非常人能比,本尊佩服。”

    “在下所思所謀,確為劍閣,那又有何不光彩了?”沈墟語氣淡淡,倒也不否認。

    鳳隱奇道:“你圖什麽?”

    沈墟答:“惟求對得起恩師與良心而已。”

    鳳隱無話可說,因為沈墟所答的良心,這玩意兒他沒有。

    “這個。”沈墟忽然別扭地扯了扯頭上罩著的紅衫,樣子有些笨拙,“能取下來嗎?”

    鳳隱:“不能。”

    “為何?”沈墟不滿。他驀地想起,他還從未見過鳳隱的模樣,之前僅有的幾次交鋒,他都還是個瞎子。想到瞎子,他又想起當日在藏經閣弄瞎了他,此後還強灌他酒的瘋子。那瘋子也著紅衣。他心中咯噔一下,聯想起那瘋子的言行舉止,竟與鳳隱如出一轍。

    鳳隱自不會言明此時的沈墟瞧著就像是位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子,他很滿意,冷冷道:“不為何,你若敢揭開,往後我就專跟劍閣作對。小小劍閣,在我天池聖教眼裏,不過是區區螻蟻,本尊要它生便生,要它死便死。”

    打蛇打七寸,他已拿捏住沈墟的軟肋。

    果然,沈墟不吱聲了。

    下一瞬,沈墟的身子就軟了下去,似要昏倒。

    鳳隱眼疾手快,足尖輕點,衝過去長臂一撈,便將人攔腰截住,摟入懷中,正要檢查傷勢,頸側就抵上了一根冷冰冰的物事。

    他身子一僵,靜默中,隻聽流蘇墜子玎璫響。

    是根金步搖。

    鳳凰點翠金步搖。

    嗯,他送的。

    他笑了:“沈少俠進了江湖這個大染缸,也無師自通,學會了賣弄心機。”

    “雕蟲小技,不敢賣弄。”沈墟一把扯落紅衫,如電的目光直射而來,觸到鳳隱那張臉,瞳孔猛地一縮。

    鳳隱抱著沈墟,被利器製住要害,仍能從容不迫地綻開笑容:“本尊相貌如何?”

    “很,很好。”沈墟說話突然打了個磕絆,輕咳一聲移開目光,“鳳尊主光風霽月,龍章鳳姿,在下多有得罪。”

    嘴上奉承著,手上毫不留情地點了鳳隱上身穴道,將那件紅衫擰成股繩,捆住鳳隱雙手,牽著就走。

    “你要帶本尊去何處?”鳳隱任他牽著拉著,嘴裏尤在不清不楚,“莫不是瞧我生得俊美異常,心生淫念,便要強擄了本尊,再找個沒人的地方關起來,日日撩撥,夜夜把玩……”

    “閉,閉嘴。”沈墟聽他一通汙言穢語,耳根霎時通紅,扭過臉來,凶霸霸道,“再胡說八道,我,我就……”

    想撂句狠話,卻卡了殼,一時想不出他能將鳳隱如何,總不能殺了吧?

    “你就如何?”鳳隱鳳眸微眯,“本尊有一萬種將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要不要我教你?”

    “不必,在下有幸領教過。”沈墟冷著臉道。他渾身上下濕透了,臉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衣服沒遮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肉眼可見的細小擦傷,狼狽的他此時就是瞪大了眼睛麵寒如霜,也沒有什麽威懾力,反教人心生憐惜。

    鳳隱細細看他一陣,眨眨眼:“我原還在想,你這麽笨,何時能認出我來,如今看來,也不算蠢得無藥可救。”

    “素昧平生,何以一見麵就弄瞎我的眼睛?”沈墟見他毫無悔過之心,怒火頓生。

    鳳隱惡劣地勾了勾唇角:“因為我看上了。”

    沈墟蹙眉:“看上什麽?”

    “你的眼睛。”鳳隱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幹淨,澄澈,無欲無念,這樣漂亮的眼睛,怎能讓旁人瞧了去?”

    都說鳳隱其人,很邪氣,邪的就是他那雙眼睛,無論他如何看你,正經,或不正經,你都會覺得自己像隻被盯上的無路可逃的獵物,頃刻間要被拆吃入腹。

    或許正是他從來髒邪,就見不得他人純潔幹淨,所以要毀去,要侵占。

    沈墟遍體生寒,隻因為旁人眼睛好看便要弄瞎了,這是什麽魔頭行徑?

    “不可理喻!”沈墟忍無可忍,罵道。

    鳳隱被罵了,先是一愣,而後仰頭大笑起來。

    沈墟斥道:“你笑什麽!”

    “笑你連罵人都不會。”鳳隱笑得猖獗,“沈墟啊沈墟,你怎麽如此可愛?”

    沈墟羞憤欲死,決心閉上嘴,不再與他瞎纏,腳下也加快了步伐。

    “你腿怎麽了?”鳳隱被他牽著,察覺他走路微跛。

    沈墟既已決心不搭理,自是不答。他此時渾身都疼,尤其右腿和後腰。

    鳳隱:“不理我麽?”

    “我不過調戲你幾句,就生這麽大的氣。”

    “走慢點,本尊累了。”

    鳳隱一連說了好幾句,沈墟都不回話,他也不氣,喂了一聲,好意提醒:“沈墟,你在流血。”

    “不用你管。”沈墟咬牙道。

    鳳隱冷了嗓音:“不盡快包紮,若失血過多,會死。”

    “死了,不就稱了鳳尊主的意了麽?”沈墟也不知自己在強什麽,他生鳳隱的氣,也生自己的氣,氣自己天性軟弱,任人搓扁捏圓。

    “你在哭?”鳳隱停下,目光複雜地看著前方那副微微顫動的肩膀。

    沈墟此時力竭體虛,拽他不動,也隻好跟著停下,腰背挺得筆直,垂著頭顱不知在想什麽。

    鳳隱閉上嘴巴,默默地陪他站著。

    生平頭一回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分……

    半晌,沈墟扯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甕聲問:“你怎麽不逃?”

    鳳隱苦笑:“你點了我穴道讓我怎麽逃?”

    “以你的武功,兩條腿既能動,想逃不難。”沈墟轉身,清清冷冷一張臉,看不出來哭過,隻是眼眶微紅,聲音微啞,“我隻留你一天一夜,不會對你怎麽樣,等過了明日,郿塢嶺會盟事畢,我就放了你。你若答應我,這期間乖乖陪我待著,哪裏也不去,我現在就解開你的穴道。”

    鳳隱覷著他,眸光閃爍:“我若不答應呢?”

    沈墟抬眼:“那我隻好現在就殺了你。”

    “嘖,沈少俠好生忘恩負義!”鳳隱怪道,“本尊剛剛才救了你,你竟要殺我。”

    “我不殺你,你就要攪得武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到那日,無數生靈枉死,豈不都是沈某的過錯?”沈墟淡淡道,“你也不必叫屈,我殺了你,其後就自戕,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聽他這樣說,鳳隱一驚,再觀他神色,雖平靜,但隱含堅毅,當下也說不準這傻子是不是在開玩笑,不敢輕舉妄動,含糊道:“好吧好吧,看在你要陪本尊殉情的份兒上,本尊勉強答應你。”

    沈墟點頭,抬手就解了他穴道,鬆了捆他的紅繩,黑白分明的瞳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說了四個字:“盼君守諾。”

    鳳隱被他看得心頭打突,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裏異樣。

    時近黃昏,薰風拂麵,蟬鳴鳥啼。

    二人一前一後,漫步山野,樹葉緩緩落在肩頭,再滾落腳下。

    鳳隱一生中極少如此跟隨別人,一步一步,安靜無聲,沈墟在前拖著傷腿走,留在鬆軟泥土上的腳印一深一淺,他饒有興致地踏上那些腳印,每一步都踩實了,覆蓋住,在這種變態的占有中,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但那種平靜,也隻是曇花一現,揚湯止沸。

    他拉了沈墟,飛身上樹,隱在一棵濃蔭如蓋的公孫樹上。

    “怎麽……”沈墟不知他想做什麽,剛欲開口詢問,就被捂住了嘴。

    鳳隱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再指指耳朵,示意他仔細聽。

    沈墟靜下來,就聽到有人在低低說話,他運足耳力,側耳傾聽,隻聽那道粗嘎嗓音哼了一聲:“這鬥轉大法本就是速成之法,短短月餘,你的內功就突飛猛進,達到如斯恐怖的境地,普天之下,無人能敵,你還有何不滿?”

    什麽鬥轉大法?怎麽從未聽說過?

    沈墟朝鳳隱投去疑惑的眼神,鳳隱故弄玄虛地微微一笑,示意他繼續往下聽。

    隻聽另一道略帶焦急的年輕嗓音嘈嘈響起,沈墟登時眉目一凜,渾身緊繃——是常洵。

    他在這地方鬼鬼祟祟做什麽?

    隻聽常洵道:“不對,不對,這幾日我膻中穴內真氣暴漲,每到夜間胸口窒悶,經脈疼痛,煩惡欲嘔,往往克製不住想要抓人來吸幹內力,這什麽鬥轉大法,不會是什麽妖法邪術吧?”

    “瞎說什麽呢?”起先那道粗啞嗓音不悅道,“鬥轉大法乃學宮不傳秘法,宮主欣賞常掌教年輕有為,有意提攜,不吝傳你這等神功,助你一舉奪得盟主之位,好帶領正氣盟一統武林,你不感恩戴德,還要汙蔑神功是妖法,可真叫人寒心。”

    他這樣說,就顯得常洵很不識趣。

    “是在下多慮了,溫堂主大人有大量,還望多多包涵,宮主美意,常洵感激不盡……”

    常洵立即軟了聲氣說了幾句討好的話,兩人客客氣氣又互相吹捧幾句,相攜離去。

    沈墟在樹上聽得心驚肉跳,辨出那道粗啞男嗓乃大同學宮玄機堂堂主溫魁,而他們所說的什麽鬥轉大法,應該就是裘潮生專吸人功力的那套邪門功夫,沈墟親眼見過裘潮生深受其害走火入魔的樣子,心有惴惴,擔心常洵被歹人蒙騙,步他後塵。

    “人各有命,隨他去吧。”鳳隱環著他,躥下樹。

    沈墟從他懷中掙脫出來:“不行,我須將此事告知常師兄,定要他懸崖勒馬,不可胡來。”

    “為時晚矣。”鳳隱淡淡道,“他既已嚐到這神功帶來的甜頭,自不會甘願放棄,起碼,在未得到正氣盟盟主之位前,他是不會聽你勸說的。”

    沈墟深諳常洵性格,知道鳳隱所言非虛,頭腦立時冷靜下來。

    “再說,你不是要在此地看住我嗎?”鳳隱卷起嘴角,“此時若走了,前功盡棄,不怕我翻臉不認賬?”

    作者有話要說:鳳狗靠得住,母豬會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