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沈墟醒時,已近午時,空山寂寂,唯聞鳥語。

    刺眼日光耀得他一陣眩暈,渾身說不出的憊懶,躺得一陣,扶額坐起,披在肩上的外袍順勢滑落,怔了怔,隨即想起這衣裳是他昨夜脫下給鳳隱蓋上的,此時不知怎的又轉回到自己身上。

    鳳隱……

    環顧四周,腳邊隻剩一堆枯枝灰燼,哪裏還有鳳隱的影子?

    他沉下臉,慢吞吞重新穿上外袍,扯動間,身上傷口一痛,低頭去看,發覺各處傷口都已被細心地包紮好,潔白的繃帶與陽光一樣晃眼。其中腿上的繃帶表麵還用黑色草木灰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字,“避”。

    其意不言自明,郿塢嶺將有一場惡戰爆發,讓他避走為上。

    做到如此地步,也算仁至義盡。

    沈墟勾了勾唇角,拂去那個避字,轉回昨日墮下的瀑布上遊,尋回不欺劍,逕往郿塢嶺而去。

    沒來之前,沈墟已知此次正氣盟會期,來了不少熟麵孔,其中有不少,直接或間接都與他有過齟齬,為了避人耳目,他先在山路旁擺攤的腳夫那兒買了頂寬簷鬥笠,遮去大半麵目,一路上也不與人多言,問得聚會設在郿塢嶺逐鹿校場,便自施展輕功,飛掠上去。

    花意濃曾言,這郿塢嶺居中原腹地,兩山夾一道,這條道自古乃往來交通的集散所在,為便宜行事,武林中的大事有多半在此地商議決策,又因郿塢嶺離位於西側的大同學宮相距最近,大同學宮於中原武林又享譽多年,恩威頗重,所以諸如逐鹿宴這樣的武林盛會也都由大同學宮一手操辦,這回自然也不例外。

    逐鹿宴乃中原武林一年一度的比武大會,而這逐鹿校場就是為逐鹿宴修建,此次正氣盟選在逐鹿校場會期,用意可想而知,是想通過比武一較高下,盟主之位能者居之。

    隻見嶺上,偌大的校場黑磚鋪地,四角上各豎一根青銅澆注的擎天柱,柱上分別雕有獅虎狼鷹,栩栩如生,望之生畏。

    場上人頭攢動,各門各派席地而坐,前排自是各門派有頭有臉的宗師人物,往後依次論資排輩,像淩霄宗這樣不請自來且立場存疑的門派,自然被安排在最外圍,甚至被暗中盯梢,謹防異動。

    比武已進行了一個多時辰,群雄輪番上場。

    沈墟沒去找花意濃一行人,於東北角上尋了處空地,抱著劍,倚柱而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隱在鬥笠投落的陰影裏,默默掃視人群。

    校場上,一男一女激鬥正酣,沈墟起先隻顧著在人群中搜尋鳳隱,沒去在意,後來聽得台下英雄群情激昂,個個拍手叫好,高聲喝彩,心下好奇,便凝目去看。

    原來台上那位錦衣華服的男子亮了手空掌接白刃的功夫,雙掌合擊,啪地夾住了女子迎麵劈下的苗刀,兩相角力,俱漲紅了麵皮。那女子左手持刀,額角爆出青筋,膂力不輸男兒,忽地一聲嬌喝,抽刀出掌,鷂子轉身,淩空再砍。兩三招間,沈墟已看出她身子重心往往偏左,右側防守薄弱,定睛細看,才發現她右臂衣袖空蕩蕩隨風飄揚,原是獨臂女俠。

    沈墟本不善於記人麵貌,此時才認出場中女子正是落霞山莊莊主楚驚寒,而與她較量武藝的中年男子,豐神俊朗,使的一手出神入化的錦繡神掌,乃琅琊城主赫連春行。

    從場上局麵來看,這二人武功相當,一時勝負難斷。

    場下英雄議論紛紛,有說楚莊主痛失一臂後仍能連敗扶搖門門主西門晝與海沙幫楊大先生,可見巾幗不讓須眉身手非凡,若是雙臂俱在使齊了落霞刀法,赫連城主焉能招架?也有替赫連春行分辨的,說他憐香惜玉有心退讓,比武未盡全力所以才拖延至此,若早早便將楚驚寒打下了台,同是武林世家未免太不給麵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隻聽一道憤怒的嗓音陡地罵將起來,“比不過就比不過,認輸就是,硬說什麽憐香惜玉,替人往臉上貼金時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沈墟抬手,微微將鬥笠往下按了按,不用看,已聽出那人是楚寶兒。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這膿包寶器,別說了別說了,被寶器纏上可不劃算。”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嘲諷回來。

    楚寶兒生性衝動,一撩就開杠:“寶器罵誰?”

    對方年紀似也不大,嘴快接道:“寶器罵你!”

    “誒,是了,罵我的是寶器,你個大大的寶器,真他娘的蠢。”楚寶兒占了嘴上便宜,嘿嘿樂起來,眉飛色舞。

    對方氣結:“你,你說誰蠢?”

    楚寶兒道:“誰蠢罵誰。”

    沈墟在旁默默聽著,想起玉盡歡來,忍不住彎起嘴角。剛彎起,驚覺不妥,又匆忙壓下。

    對方嘴上討不到便宜,撲上來就打,楚寶兒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他娘隻讓他平白別惹事,可沒讓他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地裝縮頭烏龜,這就擼起袖子幹起架來。

    兩人武功半斤八兩,起先還你一招我一式,頗為正經,到後來方寸全亂,抱在一起扭打撕扯,從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此時人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誰有空來管兩個小孩兒瞎胡鬧?沒打一會兒,對方來了兩個幫手,這下三打一,楚寶兒被推搡到沒人的地方,一頓拳打腳踢。

    楚寶兒雖然任性妄為,沒本事,卻也是個硬骨頭,被圍毆也不哼一聲兒,唯恐被大人發現了自己鼻青臉腫的慘樣兒,丟了他落霞山莊的臉。

    但他越是硬扛著,就被揍得越狠,白嫩麵皮被摁在碎石地裏摩擦,蹭掉了皮,血糊了滿臉,兀自叫囂:“你奶奶的敢惹小爺,哪天小爺把你們剝皮割肉挫骨揚灰!”

    “還小爺呢?”對方一個騎在他身上,兩個按住他亂揮亂舞的手腳,譏諷連連,“你爹沒了,你娘殺了你爹,落得個殘疾,落霞山莊門徒散了大半,眼看著就不行了,你還當是以前呢?你以前那些挎大刀的狗腿子呢?這會兒怎麽一個也瞧不見了?哼哼,咱們今兒就是要痛打落水狗,讓你自稱小爺,自稱小爺,他奶奶的……”

    那人每說一句,就提拳往楚寶兒身上揍一拳,楚寶兒起先還撲騰,到後來隻屈肘把頭抱住,也不罵罵咧咧了,心裏頭憋悶不已,正在想這頓打何時方休,隻聽咻咻咻三聲,落在身上的拳腳驀地停了。

    等了一陣,還是沒動靜。

    楚寶兒緩緩放下手臂,睜眼一看,地上三顆石子打著旋兒,而那三人竟都被點中穴道倒在地上,瞪大眼睛動彈不得,不遠處,一位頭戴鬥笠的青衫男子正轉身離去。

    “等等!”楚寶兒急忙喊道,忍痛躍起,奔過去拉住那人的袖子,“多謝……”

    話才剛開了個頭,嗓音直接劈開:“是你?!”

    沈墟一揚手,甩開他,低聲警告:“別叫。”

    楚寶兒立馬捂住自己的嘴,兩顆眼睛瞪得溜圓。

    沈墟歪了歪頭,告訴他:“你娘親已經贏了。”

    意思是,別再與手下敗將的擁躉癡纏了。

    楚寶兒一愣,點點頭,哦了一聲,然後又點點頭,一抹臉上血水,扭頭跑回去,啪啪啪,往那躺在地上的三人身上各踹一腳,齜牙咧嘴:“聽見沒?我娘贏了!她隻用一隻手就贏了赫連春行,你們這些赫連家的狗,再亂咬人,小爺把你們舌頭拔了!”

    撂了狠話,怕他們立時衝開穴道,也不敢多待,緊跟著沈墟回到校場,然後……就不走了。

    沈墟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

    沈墟無奈轉身:“怎麽,你還想報仇?”

    楚寶兒神色間一陣忸怩,抓耳撓腮的樣子活像隻身上沾了跳蚤的猴子。

    沈墟:“有話就說。”

    楚寶兒不好意思道:“我,我娘後來跟我說了,她的手臂不是你砍的,隻是當時江湖上都那麽傳,我就,我就……”

    沈墟:“你就信了。”

    “你不怪我吧?”楚寶兒訕訕笑了兩聲,“哈哈,不過我誤會了你,你怪我也是應當的。那謠言也不知是如何傳播開的,我娘回了山莊後,連日以淚洗麵,一言不發,我心急如焚,一時失了理智,便聽信了外間傳言,之後還三番兩次尋你晦氣,真,真是對不住。”

    沈墟看了他一眼,覷他神色真誠不似作偽,便道:“無妨。”

    楚寶兒聽他竟不介意,喜上眉梢,嘰裏呱啦又說了一通,一會兒說外麵人慣會胡說八道捏造謠言,一會兒說要請他去落霞山莊做客,一會兒又說交定了他這個朋友,沈墟並未作答,一笑置之。

    此時校場之上,楚驚寒連勝三人,她身為女子,武功造詣能有如此境界,實屬難得,一時間風頭無兩,人人誇讚。她原本板著一張素淨的臉,全無表情,此時尚露出淺淡笑容,想來也甚自傲。

    身後楚寶兒沉默了數息,竟兀自嗚咽啼哭起來。

    沈墟納罕:“你哭什麽?”

    “要你管!”楚寶兒惡狠狠的,紅著眼眶,像隻炸毛的小動物,“小爺被風迷了眼睛!”

    沈墟被嗆聲,便轉回頭,不問了。

    跟楚寶兒這些情感豐沛愛憎分明的同齡人站在一處,他總顯得格外清冷平靜,似乎缺心少肺。

    “嘶——你上這裏幹什麽來?”楚寶兒臉上的傷口被淚水染得齁疼,邊說話邊低聲嘶嘶,像條聒噪的蛇,“不要命了麽?嘶,那個高臥在躺椅裏的裘宮主,據說被你捅了一劍弄得半身不遂,是不是?還有西門門主,說你拐了他女兒,嘶——你不會真拐了人閨女吧?”

    “沒有。”沈墟被吵得頭疼,“我來找人,找到了就走。”

    “找什麽……嘶!”楚寶兒忽然想起一茬,“啊,對了,你身邊那個慣會罵人的小白臉呢!”

    沈墟蹙眉:“他不是小白臉。”

    “你也不用替他說好話,聽小爺的,那人瞧著就不像個好人……”正說著,楚寶兒啊了一聲,低低叫道,“不好,是那賊老頭。”

    沈墟聞言看去,隻見一個精瘦的黃袍老道身背長劍躍上台,向楚驚寒抱拳道:“貧道衝淩,來會一會楚莊主的落霞刀法。”

    “真人請。”楚驚寒無手抱拳,隻好施內力一振左手手中握著的苗刀,刀身發出一聲長吟,算是回禮。

    沈墟頓時明白楚寶兒為何叫一聲不好,他與台上二位都交過手,論內力深淺,楚驚寒或許能跟衝淩一較高下,但若加上刀劍招式,落霞刀法與衝淩劍法原本就不分伯仲,此時楚驚寒失去一臂,使不出落霞刀法中雙手輪替換刀的必殺絕技,不免處處受製,略遜一籌。

    事實也正如沈墟所料,不過百招,衝淩一招虛晃,長劍架住苗刀,另一手從袖中揮出,拍在楚驚寒的膻中穴上。

    楚驚寒來不及格擋,氣海一震,真氣中斷,無法接續,敗下陣來。

    衝淩收劍入鞘,哈哈一笑:“莊主承讓。”

    楚驚寒亦橫刀垂首:“真人不必客氣。”

    一舉一動,氣度非凡,勝不驕敗不餒,實有大俠風範。

    楚驚寒於掌聲中下得校場,回到門派所在的席位,舉目四望。

    “哎呦不好。”楚寶兒忙往沈墟身後藏,“千萬別叫我媽媽瞧見了我,不然她看見我臉上有傷,料到我又與人打架,定要數落我一頓。”

    沈墟暗自好笑,默默挪了挪身子,將他遮住。

    此後,衝淩又連敗崆峒派飛沙寨燕子塢幾大高手,越鬥越誌氣昂揚,到得後來,已無人敢上場挑戰。

    群雄麵麵相覷,不時將目光投向萬象寺的幾位高僧,或是大同學宮的幾位堂主,眼下也隻有他們才有資格與衝淩一戰,但大同學宮裘潮生身受重傷,又是此次會期的承辦人,一早便言明不參與盟主之位的爭奪,而萬象寺向來是隻列席不表態,要他們下場比試可比登天還難。

    望來望去,盟主之位花落青雲觀,似是大勢所趨。

    當下,裘潮生自躺椅中直起身來,朗聲道:“衝淩真人乃我武林耆宿,德高望重,技勝群雄,青雲觀也乃天下第一道門,向來懲惡揚善,一馬當先,我等欽仰,青雲觀衝淩真人若能為正氣盟盟主,自是眾望所歸,人人悅服擁戴……”

    他說到這裏,台下群雄一齊站起,高聲歡呼。

    裘潮生停下微笑,待呼聲漸止,才又道:“不知哪一位英雄好漢,還欲上來一顯身手?”

    他連問兩遍,台下寂靜無聲,直問到第三遍,一道灰色身影掠上校場,恭敬行禮:

    “晚輩劍閣常洵,才疏學淺,還請衝淩真人不吝賜教。”

    作者有話要說:楚寶兒,慧眼識英才(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