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郝不同腳下一出溜,腳尖勾著亭簷來了記倒掛金鍾,抱胸道:“你說你久仰本童子大名,本童子卻不知道你是哪位,這不公平,你且報上名號來讓我也久仰一下。”

    老道啪一聲落下黑子,花白長眉微微抖動:“貧道道號衝雲子。”

    “衝雲衝雲……”郝不同看他抖眉毛,就也不自覺地用食指刮眉毛,作冥思苦想狀,忽地兩手一拍,陰陽怪氣道,“啊,原來你就是青雲觀的衝雲掌門!我怎麽聽說你三年前敗給了劍閣風不及,氣得閉關啦,看樣子,今兒這氣終於消了,就又出來溜達啦?”

    聽他提到風不及,沈墟不禁側耳傾聽,心中納罕,怎麽,三年前師父曾與眼前這個老道切磋過嗎?

    “風老英雄劍術超群,智慧朗照,貧道甘拜下風。”郝不同出言不遜,衝雲也不以為忤,淡淡笑道,“隻不過貧道閉關三年,於武學上也有了些許突破,今日若再與風老英雄比過,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哈哈,你可忒也老不羞。”郝不同撫掌大笑,“風不及早已死透了,你與死人爭長短,自然是你贏咯。”

    “怎麽?風老英雄竟已亡故?”衝雲雙眉一軒,大吃一驚。

    郝不同嗤道:“哼,還能有假?聽說是他門下弟子下的手。哈哈,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你們名門正派關起門來,也齷齪得很呐!”

    沈墟聞言,握緊了手中劍鞘,臉上微微變色。

    衝雲聞言,盯著棋盤凝視良久,長歎一聲:“嗚呼哀哉!知音者誠希,念子不能別。時也,命也。天尊慈悲,惟願風老英雄早日超拔業力,永脫生死輪回之苦,往生東方長生極樂淨土。”

    說著,他竟旁若無人地念起了超度亡魂的道家經文。

    “老道兒不會說人話,酸溜溜地吟些臭詩欺負咱們大字不識一個的山野莽夫,好生沒趣。”郝不同臉一轉,麵向光腦袋和尚,喂了一聲,“老和尚你又是誰?”

    老和尚麵色紅潤,闊口長髯,道貌莊嚴,緩緩道:“施主有禮,老衲釋緣。”

    郝不同倒吊著,左看看,右看看,點點頭,似乎頗為興致盎然:“我聽江湖人總說什麽,佛有釋緣,道有衝雲,說的就是你們兩個老頭兒?”

    釋緣哈哈一笑:“阿彌陀佛,世人謬讚,施主不可當真。”

    郝不同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嘻嘻笑道:“你倆既然齊名,還下什麽棋?快快打一架,讓本童子看看,你倆誰厲害。”

    衝雲停止了念經,瞥他一眼:“貧道與釋緣禪師乃多年摯友,無緣無故的,打什麽架?誒呀,妙哉!”

    “什麽妙哉?”郝不同搔頭。

    衝雲道:“大師這招妙手已臻極高境界,隻是大廈將傾,力挽狂瀾已晚矣,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

    他連說四個可惜,倒像是勝券在握。

    釋緣老神在在:“道兄言之過早,且看往下如何。”

    他倆一心撲在棋盤上,你來我往,殺得好不盡興,倒把歡喜童子晾在一旁。

    郝不同氣悶,牙齒咬得咯咯響,忽地摘下頸中金項圈,朝釋緣猛立擲去,自己則運氣一蕩,雙手呈鷹爪狀,向衝雲俯衝而去。

    此人性情多變,上一刻還在與你說笑,下一刻便陡下殺手。

    沈墟時刻關注著他,一驚之下不自覺往前奔出兩尺,想去救人,但見釋緣一手落下白子,一手豎立成掌,直直就往金項圈上抓去。

    “哎唷不好!”身邊花意濃驚聲道,“歡喜童子的如意圈重達七斤,這般旋轉甩來,內含無窮陰勁,常能百裏外削人首級,老和尚空手去接,隻怕整條手臂都要被絞得粉碎!咦?!”

    她嘴裏說得驚險,卻見釋緣平平無奇地一抓,手掌與如意圈相接,順勢往外一推,以柔就剛,施斜勁消去金圈的急轉之勢,再以廣袖輕輕一帶,四兩撥千斤,如意圈就掉頭朝反方向激射而去。

    ——“鐺”的一聲,塵土飛揚,碎石亂迸。

    如意圈貼著郝不同的頭皮呼地飛過,嵌入他身後的大理石亭柱,兀自嗡嗡作響。

    郝不同去勢稍滯,衝雲好整以暇地並起兩指,以指作劍,忽左忽右疾點兩下,再上一戳,下一掃,郝不同身在半空,便跟著左閃右避,上躥下跳,好不狼狽。

    花意濃瞧得新鮮,嘲笑起來:“這歡喜猴子在耍什麽寶來?”

    “他不是在耍寶。”沈墟道,“衝雲真人每次出手,兩指所指的方向都是他的命門所在,不論他如何變幻進攻的姿勢與方位,衝雲總能一眼瞧出他身法中的破綻,再先一步出招點出,他若反應稍慢些,真的一頭撞上,就是自尋死路。”

    花意濃本來不懂,聽沈墟這般解說,再看郝不同時便不覺滑稽可笑,隻覺得他於方寸間生死徘徊,凶險異常,脊背上泛起涼意陣陣:原來世間高手對招,就是這樣的情景,她這般庸人,就是窮極此生,也萬萬無法企及一二。這樣一想,就愈發堅定了要為淩霄宗拉攏沈墟的想法。

    “原來這老禿驢和臭老道的武功這樣了得!”

    瑤兒此時也才知曉利害,不禁後悔起來,畢竟此事由她而起,她若不是執意要進涼亭,歡喜童子也不會出手傷了那兩名小道士,眼下又打起來,她一邊擔心郝不同落敗,白白沒了性命,一邊又怕事後牽連到沈墟和一眾師姐們,兀自焦躁不安。

    涼亭中,衝雲與釋緣一隻手繼續落子對弈,一隻手與郝不同拆解,同時談笑風生,坐而論道。

    郝不同一探之下已知虛實,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他早就想逃之夭夭,奈何衝雲並指為劍封住他所有退路,釋緣的掌法上亦似有股連綿不絕的黏勁,掙也掙不脫,無法,隻得被二人困在方圓之內,勉力招架,耳朵裏還要聽兩個老頭弘揚佛法與道學,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恨不能死了算了。

    劣性頓起,雙掌中各扣三枚裂魂釘。

    隻聽得“嗖嗖嗖”數聲,釋緣與衝雲相視一眼,各自拍案躍起。

    裂魂釘自他們腳下身側呼嘯飛過。

    篤篤,其中兩枚打在木質棋盤上,攪亂了棋局。

    釋緣搖頭:“雲何應住?雲何降伏其心?”

    衝雲哼一聲:“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兩人乍然出手,飛身而來。

    郝不同見勢頭不妙,腳底抹油掠出涼亭,一手拎起一名仍在哈哈直笑的青雲觀小道士扔向追來的兩人,口中罵道:“你們兩個老不死的嘰嘰歪歪,夾纏不清,忒也囉唕,本童子不陪你們玩了!去也!”

    身子如箭般飛出,右手勾住一株大樹的樹枝,一個挺身,已在數丈之外。

    衝雲與釋緣一人接了個小道士,原地放下,還欲追趕,從旁忽地撲來一道身影。

    兩人同時一驚,翩然後躍,再定睛一看,卻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女。

    “對不住對不住,腳崴了一下。”少女撲在地上,沾了一頭臉的灰,爬起來後連忙欠身賠禮。

    “瑤兒!怎的也不當心些!衝撞了大師可怎麽得了!”花意濃奔上前,將人拉到身後掩住了,拱手道,“小妹年幼魯莽,二位大師請勿見怪。”

    衝雲見她一行人皆為女子,不好發作,隻擺擺手,領著兩名發瘟的弟子拂袖而去。

    “阿彌陀佛,小施主可曾傷到哪裏?”釋緣微微彎腰,詢問瑤兒。

    瑤兒嘟起嘴:“為何叫我小施主?我可曾叫你老大師?”

    釋緣一愣,旋即嗬嗬笑起來,甚是和藹可親:“那好罷,施主既然無恙,老衲也就放心了,下次可不能再這麽不管不顧地撲上來了。”

    他此言也是好心,方才虧得他與衝雲內力深厚,及時止步,否則一旦發足,兩相碰撞,不撞個人仰馬翻鼻青臉腫才怪咧。

    瑤兒隻道他在訓誡她,翻個白眼不予理會。

    花意濃神色尷尬,訕訕賠笑:“大師說的是,說的是。”

    邊說邊拿眼神剜瑤兒。

    瑤兒埋著頭,隻當看不見。

    釋緣也不惱,抬眼看向沈墟,雙掌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沈墟恭敬回禮。

    釋緣觀他雙目澄澈,身姿挺拔,步伐沉穩顯是內功深厚,一見之下甚有眼緣,頷首緩緩道:“這位施主好眼力。”

    原來他耳力極佳,方才與郝不同相鬥時已聽到沈墟在亭外的解說,當時便心下詫異,衝雲的這套劍法是他閉關三年摸索得出,就連自己也是第一次得見,驚豔之下仍在觀望揣摩,不敢斷言,沈墟卻能在短短數招內一語中的,道出其中玄妙,眼力何其了得!

    沈墟垂眼道:“晚輩不過是班門弄斧,大師見笑。”

    小小年紀,出類拔萃,還謙遜有禮。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少俠,後會有期。”

    釋緣朗聲笑了幾聲,說了句佛偈,飄然遠去。

    人走了,花意濃終於放下心來,扯過瑤兒便是劈頭蓋臉一頓數落:“你不要命了?這點子三腳貓功夫也敢跑出來攔住衝雲和釋緣?那歡喜童子是你爹還是你娘?要你這樣舍命相救?”

    瑤兒被罵得委屈,淚水漣漣:“他也是因為幫我才……”

    花意濃怒喝:“你以為他是想幫你,才出手嚇唬那兩個小道士的麽?”

    瑤兒無辜地眨眨眼睛:“難……難道不是麽?”

    “你這小腦袋瓜兒啊!蠢鈍如石!他本就是來尋那和尚與道士晦氣的,你不過是給了他個由頭!好比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他還要反過來謝謝你!”花意濃氣得狠了,揚手便作勢要打。

    瑤兒嚇得趕緊抱頭閉眼,忽地身子一蕩,似被人摟進懷中,但聽花師姐在後頭氣急敗壞地喊:“郝不同!你個挨千刀的幹麽擄我師妹!”

    瑤兒一驚,張開眼,隻見腳底下草木景色刷刷後退,她正被人抱著急奔,渾身動彈不得。

    頭上傳來郝不同洪亮的嗓音:“你既然打她罵她全不疼惜她,不如將她送了我,陪我耍耍!”

    “說清楚,陪你耍什麽?你要怎麽耍……喂……你個仙人板板龜兒子……”

    花意濃追他不及,漸漸落在後頭,罵聲愈來愈遠。

    郝不同得意地吹了個口哨,他歡喜童子打不過人,逃跑的輕功卻是一絕,世間可說難逢敵手,即使是像這會兒懷裏抱著個女娃娃,也絲毫不見吃力。

    如此酣暢淋漓地發足奔行,奔得半柱香的時辰,掠下峭壁,來到山澗。

    他落在一處溪流旁,將懷中少女放下,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岩石上,托腮端詳一陣,笑眯眯道:“你這樣瞪大眼睛瞧我作甚?我很帥麽?”

    瑤兒被點了穴,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心中慌亂,隻能幹瞪著郝不同以示威嚇。

    郝不同被她瞪得手癢,捏了捏她的臉蛋兒:“放心吧,你待我好,我不會對你怎樣,你那個師姐凶霸霸的有什麽好?不如……誰!”

    正說著,他察覺背後有旁人氣息,猛地一個彈跳,躍至岩石後,偷眼去看:“是你!”

    來人芝蘭玉樹,清俊雅致,光是站在那裏,就仿佛給這光禿禿的山澗帶來一抹亮色。

    沈墟靜靜立著,略微側了側頭,拇指輕撥,不欺出鞘半指。

    “小子輕功不錯嘛。”郝不同直起身,從背後大口袋裏一掏,又掏出個如意圈出來,放在手上拋上拋下地把玩,努努嘴,“你追過來,是想討回這個小娘皮?”

    沈墟冷冷道:“放人。”

    “放人可以。”郝不同說,“先讓她拜我為師,等她成了我歡喜童子的徒弟,她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沈墟:“你要收她為徒?”

    語氣中帶著不解。

    瑤兒歪在岩石上聽著,也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看不出來嗎?她跟我很像。”郝不同道。

    瑤兒:我懷疑你瞎了。

    沈墟:“哪裏像?”

    郝不同奔到瑤兒身邊,拉起瑤兒胳膊,扯了她袖子給沈墟看:“過來,瞧這個。”

    沈墟眯眼去看,隻見瑤兒鵝黃色的水袖上滿是拙劣的塗鴉,東一簇歪歪斜斜的梅花,西一顆畫得像貓兒的虎頭,想來是她自己用水彩隨性塗成的。

    有人觀賞自己的傑作,瑤兒雙頰立時飛上兩朵紅雲,頗有些不好意思。

    “像不像?像不像?”郝不同驕傲地挺起胸膛,“她與我一樣,都是別具一格的人才,自由爛漫,瀟灑驕縱,這樣的人才落在你們這等俗人庸人手裏,能學到什麽好東西?不如跟了我,假以時日,定能另辟蹊徑,聞名江湖!”

    作者有話要說:歡喜童子看瑤兒:嗯,標新立異,是我族人。

    瑤兒:我可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