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夏日晝長夜短。

    夢很淺,而且亂,光怪陸離,躁動不安。

    沈墟頭暈目眩地醒來,口枯唇焦,汗濕重衫,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開了,泡在溫水裏,使不上半分力氣。

    陽光自雕花窗棱射/進,燒灼著眼皮。

    靜默著躺了一陣,他緩緩起身,撩袍下榻,環顧四周,認出這是之前住過幾日的畫舫寢艙。

    遊離的視線飄來晃去,不知在尋找什麽,最後固定在榻前雲幾上。

    雲幾中央,擺著一盞琉璃蓮花燈。

    燈上琉璃反射著陽光,晶瑩剔透。

    它……怎會出現在此處?

    沈墟捧著沉甸甸的腦袋,十指沒入烏發,試圖回想起昨夜酒後都發生了何事。

    最後發現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他身上有些痛,手腕,腳腕,脖子上,有些奇怪的紅痕。敞開衣襟察看,腰側也有好大一塊淤青,看形狀,似是被什麽人用手掐出來的。

    難不成喝多了與人起了爭執,被打了一頓?

    沈墟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

    唔……玉盡歡呢?

    他迅速穿好鞋襪,拿過不欺劍與蓮花燈,奔出船艙,恰好與端著漆盤進來的花意濃撞了個滿懷。

    “哎唷,公子著急忙慌的,去哪兒?”花意濃好容易穩住托盤上放著的醒酒湯,她身手實在敏捷,碗中滿滿的湯被這麽一撞隻濺出來一點,怪道,“有什麽要緊事也得先放放,宿醉不好受,快坐下,喝點葛根芩連湯。”

    在小事上,沈墟很少拒絕別人。

    況且,他也沒什麽要緊事。

    要找玉盡歡,什麽時候都可以。

    於是他道了聲謝,聽話地坐下,把湯一點點喝完。

    花意濃在旁看著,滿意地噙著笑:“公子可是在尋玉哥兒?”

    沈墟頓了一下,點頭。

    “他一早就走啦。”花意濃道。

    “走了?”沈墟倏地抬頭。

    花意濃:“是啊,他讓我跟公子說一聲,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沈墟聽了,保持著端碗的姿勢,愣了半晌,蹙眉問:“他去了哪裏?”

    “這個奴家可不知。”花意濃從他手中摳出空碗,重新放回漆盤,斜眼睨來,“千麵郎君向來神出鬼沒,行蹤難測,他高興了便來,不高興了便走,何人留得住他?又有何人膽敢能問他一句,你打哪兒來,又往哪兒去?就是問了,他答了,你又怎知他說的是真還是假?公子,有些事奴家看在眼裏,還是要多嘴一句,有些人你明知他是火,就莫要不管不顧地往上撲,到後來,傷的總歸是自己。”

    花意濃意有所指,言盡於此。

    沈墟張張嘴,醒酒湯的酸澀滋味使他的舌頭變得沉重,得花點力氣才能開口說話:“他可曾……留下什麽別的話?”

    “再沒有了。”花意濃看他雖一臉平靜,拳頭卻攥得死緊,指節一根根泛白,心下終是不忍,提醒道,“不過照他的脾性,八成是跑去郿塢嶺湊熱鬧了。”

    嵋塢嶺……

    他怔怔地盯著桌麵發呆,花意濃似乎問了句什麽,他沒聽見:“嗯?”

    “我問公子。”花意濃重複道,“是否要跟我一同前往?”

    沈墟:“前往哪裏?”

    花意濃:“嵋塢嶺啊!”

    沈墟:“去做什麽?”

    “正氣盟要選盟主,此乃武林一大盛事,他們廣發英雄帖,人人皆有,卻唯獨跳過了淩霄宗,哼,這是明擺著不把淩霄宗放在眼裏,當我淩霄宗無人。”花意濃冷冷道,“那郿塢嶺又不是什麽禦花園、金鑾殿,他們去得?我們去不得?怎麽,英雄帖是什麽通關文牒嗎?沒有就不讓上山?”

    聽她這意思,是要去找茬。

    因為想找茬,所以想拉沈墟裝門麵,沈墟武功高,萬一打起來,也好有個幫手。

    沈墟默然。

    他並不想蹚這趟渾水,但昨天聽玉盡歡說,此次劍閣也將前往。郿塢嶺會盟,多方勢力明暗糾纏,擺明了是一潭髒水,誰沾上誰倒黴,劍閣貿然摻和,不知是福是禍。他曾答應過師父,今生要護劍閣周全,盡管劍閣的現任掌門常洵口口聲聲稱他劍閣叛徒,汙蔑他弑師,處處針對於他,但在整個劍閣的安危麵前,個人恩怨又算得了什麽?

    思慮再三,沈墟最終下了決斷。

    “好,我與你同去。”

    離開琅琊之前,他回了趟三昧的小院。

    意料之中的,院內空無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覺得自己有些蠢笨,某人既能不告而別,自是毫無留戀,他還在期待什麽?

    像往常一樣,他慢吞吞地將庭院裏裏外外打掃一遍。

    玉盡歡住的那間偏房,仍保持著他們離開時的樣子,地上散落著三五紙張,案上鋪著畫滿使劍小人的卷軸,硯台裏殘留餘墨,紫砂壺裏的茶已涼透。紗窗半開著,風吹得宣紙嘩嘩作響,筆架上掛著的狼毫相互撞擊,玉質的筆杆子發出清脆悅耳的玎璫聲。

    不過離開了短短一日,恍若隔世。

    沈墟在門口站了片刻,步入房中,闔上窗,提筆給三昧留書一封。

    正把信箋折上,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案邊堆著的卷軸,嘩啦啦散落一地,他蹙眉冷眼看了許久,蹲下,將其一一拾起。

    玉盡歡其人很懶,為了方便下次觀閱,卷起的卷軸從不拿繩帶束好,有些甚至直接攤在案上,隨取隨用。沈墟將它們一股腦兒抱起,一冊冊卷好,係上綢帶,分門別類,整齊摞好。

    這些卷軸,多是些名家書畫,偶爾摻雜著兵法雜論,正經得完全不像個膏粱紈絝該有的書庫,由此可推斷,這些卷軸多半是買來充門麵的。

    收拾到最後,一隻卷軸引起了他的主意。

    別無其他,隻因為幸運的它被完美地係上了明黃綢帶,綢帶還打了個規整漂亮的蝴蝶結。

    出於好奇,沈墟打開了它。

    然後怔住。

    這是一幅畫。

    一幅工筆精致的水墨肖像畫。

    畫中男子眉清目秀,挺拔雅正,於窗前席地而坐,一頭烏發半束半散。他正執筆凝思,眉尖微微蹙起,似在解什麽千古難題。畫像之人觀察入微,不光神態描摹得栩栩如生,就連衣襟上的蘭花暗紋也都一筆一劃,細細勾勒出來。

    沈墟從未從這樣的角度看過自己,他盯著畫像看了許久,久到花意濃在院外催促才放下。

    車行轔轔,日頭正烈,一行人坐著馬車,向西而行。

    此次跟隨花意濃出來的淩霄宗弟子大多與沈墟年紀一般大,十七八歲,正是活潑爛漫的時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免不了結伴遊玩瞧瞧新奇,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本來三四日的路程,走了足足八日,行到第九日,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馬車終於無法通行,眾人隻好下車,拾級而上。又行了一個多時辰,遠遠望見一座飛簷涼亭。

    “姐姐姐姐,我累啦,去亭子裏歇歇腳吧。”說話的是一幹弟子裏年紀最小的女孩,今年才十五歲,生得明眸皓齒,膚若凝脂,彎彎的眼睛月牙兒似的,很是靈動可愛,其他人都是她的師姐,喚她瑤兒。

    “嬌生慣養,這才走了多久就喊累?”花意濃伸指戳她的臉蛋,美目微嗔,“平時讓你好好習武練功,強身健體,全當耳旁風!這會兒拖後腿了吧!”

    “練練練,回去就練,隻不過,眼下是無論如何走不動啦。”瑤兒抱著她的手臂,搖晃撒嬌。

    花意濃伸手在眉上打了個涼棚,往上看了看:“還遠呢,再爬一段兒吧。”

    瑤兒見她不肯,撅起嘴巴,回頭拽住沈墟袖子,拚命使眼色:“墟哥哥,你也累了對不對?我方才看到亭子裏有老婆婆賣黃梨,這天兒也太熱了,我都要渴死啦!買個梨解渴吧墟哥哥!”

    “又來鬧沈公子!我瞧你是皮緊!亭子那麽遠,你是長了雙千裏眼麽就看見賣梨的老婆婆!信口胡謅,看我不打爛你的嘴!”花意濃作勢要打。

    沈墟忙攔住她,不帶任何猶豫地倒向瑤兒這邊:“唔,天色尚早,去歇歇也好。”

    沈墟既然開了口,花意濃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瞪一眼瑤兒。

    瑤兒朝她吐了吐舌尖,拔腳就往涼亭跑,裙擺揚起一溜兒塵土。

    “死丫頭。”花意濃笑罵,“幹啥啥不行,吃喝偷懶第一名。”

    “她還小。”沈墟卷起唇角。

    “她人小鬼機靈,拿捏你呢!”花意濃哼哼兩聲,“看你人善心軟,好欺負,你還慣著她。”

    沈墟但笑不語。

    花意濃一路上瞧得分明,沈墟每每看到瑤兒耍憨弄嬌,眼底都現出懷念神色,顯是思及故人,愛屋及烏。這便也隨他去。

    一行人跟著往涼亭去,沒走幾步,前方傳來爭執聲。

    但聽瑤兒清脆的嗓音很是憤懣:“你們這兩個臭道士未免也太霸道!這涼亭是你們道觀建的麽?憑什麽不讓別人進?”

    另一道年輕的男嗓耐心解釋:“這位女居士,我們掌門真人正在亭中與釋緣禪師對弈,旁人打擾不得,從這裏往上五裏,另有一處納涼勝地,登高望遠,風景絕佳,還請尊駕移步那處,擔待則個。”

    此人說話雖圓熟周到,但趕人的話說得再好聽,也難以叫人信服。

    瑤兒年紀不大,嘴上卻從不饒人:“哼,一個老禿驢,一個牛鼻子,占了個涼亭就要當土大王,喂,你們怎麽不學攔路搶劫的土匪喊兩句口號來聽聽?要我教你嗎?聽好了!本姑娘隻教一遍,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亭子裏好乘涼?哼哼,哪兒涼快哪兒待!”

    “你……”那道士被她諷刺一通,微微惱怒,“女居士莫要胡攪蠻纏!”

    “嘿!到底是哪個胡攪蠻纏?臭道士賊喊捉賊好不要臉……”

    “瑤兒!”花意濃自樹後轉來,嬌聲喝道,“不得無禮。”

    瑤兒見師姐來了立馬轉頭嚶嚶嚶:“姐姐,他們,他們道士欺負人,爬山累死人,還不許人家到涼亭裏歇一歇,嗚嗚嗚嗚!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花意濃將她攬入懷中,輕言安慰:“確實沒有這樣的道理,瑤兒不哭,是哪個賊廝欺負你,姐姐幫你理論理論。”

    她師姐妹兩個當著那兩個小道士的麵兒,一唱一和,演起戲來。

    兩個小道士瞧著也不過二十歲,何嚐與女人,又是這麽兩位美人打過交道?彼此相視一眼,都頗覺尷尬。

    正作沒主意處,“突突”兩聲,他二人隻覺胸口一痛,“啊”地慘叫一聲,摔出去兩丈遠,躺在地上便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怎麽……哈哈哈!”

    “哈哈!哈哈!掌門救我哈哈,哈哈哈!”

    雖是大笑,表情卻比哭還慘,滾來滾去,捶胸頓足,實在駭人。

    沈墟方才就立在花意濃身後,竟沒看清是誰出的手,來人使暗器的功夫一流,他環顧四周,眉目一凜,旋即拉過二女,護在身後。

    花意濃與瑤兒都被這意外變故嚇了一跳,登時噤聲,神色警惕。

    “不知何方神聖傷我門人?”

    涼亭裏傳出一道蒼老渾厚的嗓音。

    “本大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歡喜童子郝不同是也,童子今日不過是路見不平,略施小懲罷了,不用謝。”

    隻見涼亭的尖頂上,蹲著一個戴金項圈的短發男子,他穿著一身短得不能再短的上衣,褲腳一直擼到大腿,露出長長的手腳和肚臍眼,一隻耳朵上還穿著根長長的女人式樣的耳墜。

    可謂奇裝異服,別出心裁。

    “原是天池聖教右護法,貧道久仰大名。”

    亭中對弈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那老道手執黑子,拈須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歡喜童子,江湖時尚界第一人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