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玉盡歡輾轉尋到了沈墟的不欺劍。

    此刻,他正抱劍立在一間不起眼的石屋前。

    石屋坐落在宅院西北角,被參差不齊的小樹林掩住,屋前有一片光禿禿的空地,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餘溫尚存的屍體,火紅的鮮血自他們咽喉處細長的傷口處湧出,遊蛇般一寸寸蜿蜒至腳下。

    樹影婆娑,靜默的空氣中彌漫著殺戮的氣息。

    這氣息過於熟悉。

    熟悉得令人作嘔。

    木門吱呀一聲響了,屋裏緩緩步出一人,深紫的衣裳,陰柔的臉,他邊走,邊用錦帕拭著薄劍上的血漬,那劍薄如柳葉。劍的主人雖愛殺人,卻從不允許他的劍染上血。在他眼裏,血都是髒的,人都是齷齪的,隻有他的劍才是天地間最幹淨的。

    他低頭走出五步,倏地腳下一頓,悚然抬頭。

    屋外竟有人。

    活人。

    一瞬間,氣機驟凜,殺意橫生,柳眉劍劍身輕吟,險些出手。

    好險。好險。

    若真的出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來人長身玉立,不知從哪兒現扒來了一身黑金長袍,劍眉微挑,唇角含笑,永遠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睥睨塵下的嘴臉。

    他扭動僵硬的臉,扯出敷衍的笑:“尊主。”

    一聲尊主,凡是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出聲氣中的不甘與屈辱。

    “秦塵絕,你近來似乎很忙。”鳳隱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注視著他。

    “不敢當。”秦塵絕的目光輕輕掃過地麵上的屍體,最後垂下去,落在鳳隱身前三尺處,“屬下聽從聖姑之命,輔佐尊主,自當盡心竭力。”

    “聽從聖姑之命……”鳳隱眸中精光閃動,狀若漫不經心,朱唇輕啟,“這麽說來,你今日殺人也是聖姑授意?”

    秦塵絕不語。

    鳳隱眼角瞟向石屋:“聖姑也命你殺了宇文嵐?”

    秦塵絕細眉隆起,拱手:“宇文嵐研製的鴛鴦蠱害我聖教諸多女子命喪裘潮生之手,此案牽連甚廣流毒日久,我代燕長老出手,鏟除此等助紂為虐之徒,也是屬下分內之事。”

    “哦?照你這麽說,本尊還得誇你殺得好?”

    “屬下不敢居功。”

    “你的確不敢,此事全經本尊之手,眼看即將有個結果,你卻半路跳出來殺人滅口,真叫人懷疑,你是否別有居心。”

    “屬下對聖教的忠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鑒!”

    “哈哈,左護法言重,其他暫且不提,我隻問你。”玉盡歡微微側首,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語氣越發溫和,“你殺宇文嵐,確乃聖姑私下授意?”

    他與人說話時語氣放得愈和善,腹內怒火就燒得愈盛。每每如是,從無例外。

    聖教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鳳尊主打小就是個變態。

    秦塵絕默默與他對峙了須臾,後背逐漸被細汗濡濕,終於還是垂眼道:“屬下尚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報聖姑。之前尊主假借宇文嵐名號給楚寶兒使了鴆羽牽機引,屬下擔心,她若活著,遲早會拆穿此事,於大計百害而無一利……”

    話未盡,隻聽砰的一聲悶響。

    他整個人就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狠狠撞在一丈遠開外的門板上。

    脆弱的木門向裏倒塌,裂成數塊,而他,則壓在了方才被他一掌震死的宇文嵐身上,宇文嵐一雙幹枯無神的灰色眼睛猶有不甘地瞪著他。

    哼,不過是區區一隻螻蟻,死就死了,何足道哉?

    他緩緩翻身,屈膝坐起,捂著被踹的胸口悶悶笑出了聲。

    “嗬……嗬嗬……”

    每笑一聲,被勁力震碎的肋骨互相摩擦,就發出一陣可怕的喀喇響動。

    “你在笑?”鳳隱沉了眸色。

    他背手立在那兒,袍擺無風自動,那般狂傲不羈,漆黑天地間似隻盛得下他一人。

    秦塵絕仰頭望他,麵容扭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不敢置信:“你竟為了區區一個毒寡婦與我動氣?”

    鳳隱:“……”

    秦塵絕:“你變了。”

    “人總會變的。”

    秦塵絕:“可你變得像個人了。”

    夜色裏,鳳隱的麵容隱在團團霧氣中。

    秦塵絕不用刻意去看,也知道對方臉上定是寫滿了諷刺。若放在從前,鳳隱聽到這話,定要刻薄地回上一句“我從來都把自己當作是人,隻有你,才視自己如一條狗。”

    但今日,他沒說話。

    秦塵絕捕捉到這一絲異樣,若說天地間何人最了解魔教鳳大尊主,唯他秦塵絕一人耳。秦塵絕滾了滾眼珠,文秀的麵上掠過陰霾:“你整日與那個叫沈墟的劍閣小子廝混在一處,常言道,近朱者赤,你該不會是受他影響,妄想棄暗投明……”

    “閉嘴。”鳳隱淡淡道,“你還不配提他姓名。”

    “我不配?”秦塵絕微微一愣,隨後引頸大笑,口中血沫襯得白牙森森,“我不配,你就配嗎?哈,鳳隱啊鳳隱,你是何人,他是何人?聖姑若是知曉你與一名劍閣弟子惺惺相惜恨不能生隨死殉,你為他做婦人之仁棄大業於不顧,你覺得聖姑會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鳳隱嗤笑,“你暗中作梗,乘興殺人,肆意打亂本尊的計劃不說,還造謠生事,汙蔑本尊與男子有染?秦塵絕,這麽多年了,你的狐狸尾巴,終究是藏不住啊。”

    “若真是空穴來風,我自會去聖姑座下領罪受罰,可若……咳咳……”秦塵絕咳嗽兩聲,起身撣去衣上灰塵,細長如蛇眼的眸子裏迸出寒光,“可若被屬下不幸言中,尊主,您縱是犯下天大的過錯也自是無礙,虎毒尚不食子,聖姑不忍心動您,可憐那沈墟……”

    “他不過是本尊的一枚棋子。”鳳隱斜眼睨他,“你拿一枚棋子來要挾本尊?”

    秦塵絕喉中一哽,舌尖上的血腥味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時機未到。

    “屬下不敢。”他啞聲道。

    “諒你有賊心沒賊膽。”鳳隱撚了撚袖中手指,“別怪本尊沒事先提醒,哪怕隻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也大有用處,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想必也不用本尊多加贅述,你隻需記著,本尊苦心孤詣,謀劃多年,我手中的棋子,每一顆的小命都比你來得珍貴。今日你殺宇文嵐,已是破了一次例,再有下次……”

    他欲言又止,抬眸望來,毫無預兆地粲然一笑。

    秦塵絕如遭雷殛,麵如金紙,體內碎裂的肋骨又開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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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廂沈墟與大同學宮三位堂主鬥得火熱。

    兵器堂堂主蕭觀曾在劍閣鎖雲台上使毒挫敗劍閣前掌教風不及,沈墟一直記著此事,今日舊賬新算,對方既要置他於死地,他也不必再多有顧慮,你來我往間盡是殺招。

    另二人中,使一對判官筆的是見性堂堂主郭成章,使蛇頭哭喪棒的是妙手堂堂主尹西。江湖上使外門兵器者,必有特異之處。那一對判官筆乃純鐵鑄就,重若千鈞,中有機括,按下則有利刃彈出。哭喪棒則不知是何種材料所製,軟若橡膠,專在出其不意之處扭轉點穴,防不勝防。

    他三人棍棒刀摻合交雜,裏外配合,奔走來去,呼喝聲中,逐漸在沈墟周身形成一張看不見的力網。此前數十招拆解下來,他們自詡內力不比沈墟深厚,而沈墟手無兵器,多有掣肘,權衡之下,便想以苦纏久鬥之法拖垮沈墟。

    沈墟自然也看出對方用意,但並不在意,近日來他一直在摸索煉化太霄神功,正苦於無人練手,不知內功進益如何,今日剛好借此三人來一試身手。

    如此再糾纏一陣,他隨手賣了個破綻,蕭觀性子浮躁,見有機可乘,率先舉刀來攻。

    “別上了他的當!”

    力網一破,另二人隨即出聲喝阻,已是不及。

    沈墟右手回轉,施展出一記平平無奇的小擒拿,穩穩握住了那錦衣富貴刀的刀把。

    蕭觀眉心一凜,剛想打開刀背上的機括,釋放毒霧,故技重施,猛然間一股罡氣自刀上傳來,胸口渾如被千斤大錘掄中,眼前霎時金星亂舞,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尹西見勢不好,揮舞著哭喪棒朝右脅下襲來。

    沈墟右手握刀不放,左手逕來抓棒,雙手呈交叉之勢,就在這時,郭成章的兩根判官筆迎麵戳來,頂端一寸來長的尖棱刺直指雙眼。

    沈墟雙手上勁力不減,借著蕭觀和尹西的支撐,挺腰抬腿,雙腳齊齊飛起,當胸踹在郭成章身上,同時真氣力灌雙手。

    隻聽“啊”“謔”“哼”三聲慘叫,三人皆被震飛出去,砸在牆上,櫃上,屏風上,屋內碎屑橫飛,一片狼藉。

    此時,屋內又傳來女子一聲尖厲的哀嚎聲。

    沈墟眉心一跳,暗道不好,立即轉身察看。

    隻見裘潮生雙手掐住白荷脖頸,渾身抽搐抖動,麵目猙獰。

    ——他在吸取白荷的內功!

    丹田內的功力一點一點被攫取掠奪,白荷被掐得喘不過氣來,麵頰透紅,她瞪大了盈盈美目,驚惶地看著自己敬仰崇拜的義父淪落成如今這般的禽獸模樣,她死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也會像那幫魔教妖女一樣,被榨幹內力,被當作他人的墊腳石,棄如敝履。

    原來練了一輩子的內功在體內轉瞬即逝是這樣的感覺。她的眼眶中逐漸蓄滿淚水,悔恨,惱怒,難以置信,和絕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轉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嗬,怪不得那些女人最後寧願死,也不肯手無縛雞之力地苟活人世。

    “住手!”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大喝一聲。

    但已然遲了,她就像一團再沒有利用價值的稻草,被隨手扔到一旁。

    裘潮生向天張開雙擘,深吸一口氣,體內暴戾的真氣終於被遏製,他的麵色也逐漸恢複平靜,他低頭,向白荷投以垂憐的眼神:“乖女兒,你放心,今日你功成身退,為父感激不盡,日後你雖不能再習武練功,也不能再替為父做事效力,但為父也不會就此將你趕出學宮,隻要你聽話,我待你還如從前那般。”

    白荷四肢癱軟,廢物般趴在地上,慘然一笑,咬碎口中貝齒:“能為宮主排……排憂解難,是白……白荷的榮幸。”

    “哈哈哈哈哈!好!虎父無犬女,當初我沒看錯你!”裘潮生朗聲大笑,扭頭看沈墟,“這位公子,你也瞧見了吧?此乃裘某家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還要這般不識相,胡亂插手嗎?”

    沈墟盯著白荷看了幾眼,心感蒼涼,冷聲道:“她是你女兒,難道其他遇害的女子,個個都是你女兒嗎?”

    “裘某福薄,隻這一個義女。”裘潮生道,“隻是少俠若想把罪名安在裘某身上,總要眼見為實,我想請問,難道你親眼見我殺人了?”

    “你……”

    沈墟氣結,再想理論時,裘潮生已飛身攻來!

    當日武功高強如沅芷,都命喪摘星手之下,沈墟尚未完全吸收太霄神功,不敢輕敵,也不敢硬碰硬地與裘潮生對掌,他施展開劍閣驚鴻掠影的獨門輕功,竭力避讓。

    屋裏亂得無處下腳,他索性奪窗而出。

    “想逃?做夢!”

    裘潮生秘密泄露,哪肯放過他,提氣追來。

    兩人赤手空拳,從屋內打到空地,從樹梢打到房頂,一路飛簷走壁,摧花折葉,驚動了滿院守衛。

    大同學宮的門徒弟子們何時見過這等宗師級別的較量,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遠遠觀戰,口中還咂咂有聲,驚歎不已。

    正鬥得難解難分,忽見槐樹林的方向衝起漫天火光,於夜色中燒紅了半邊天。

    “還愣著做什麽!走水了!趕緊去救火!”三個堂主身受重傷,聞訊,互相攙扶著狼狽奔出。

    弟子們這才從激烈的戰況中回過神來,一窩蜂地往槐樹林的方向跑。

    蕭觀氣急敗壞,逮著堂下一名大弟子照屁股就踹上一腳:“都去救火,誰來攘助宮主?”

    那被揪住的倒黴弟子頗感委屈:“宮……宮主武功獨步天下,還,還需要我們幫忙嗎?”

    “說的都是什麽屁話!”蕭觀上去又是一腳,這一腳牽動了他身上剛被沈墟揍出的內傷,激得他一頓猛咳,好容易平複了,強壓滿腹怒火,“去,召集玄機堂弟子,擺招魂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