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大同學宮門下分四堂——兵器堂,顧名思義,主兵刃鍛造,盡攬武林中鑄劍冶鐵之名家,其創建編纂並時時更新的天下兵器譜乃江湖三大排行榜之一;妙手堂,經營藥材跑商,聚寶盆籠罩大江南北;見性堂負責門下弟子的日常教習與考校,堂主郭成章素以鐵麵無私著稱;玄機堂則研究機關陣法奇門遁甲,此庭院中複雜莫測的槐樹林,便出自他堂下門徒之手。

    玄機堂另一聞名遐邇的傑作,便是此時蕭觀高呼的“招魂陣”。

    隻見十四名烏衫弟子悄無聲息躍入庭中,分站四方,翹首以待。

    星垂平野,夜幕四合。

    屋脊上,二人交手已逾百招,不遠處的火光在兩人一側的臉頰上跳躍。

    裘潮生額上微微出汗,他已窮盡畢生所學,掌風卻始終無法近眼前這年輕人的身,對方就像一條靈活敏捷的泥鰍,每每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從指縫間溜走。愈鬥,胸中煩惡愈勝,鬢角淌下熱汗,他年近四十,體力自是拚不過年輕小夥,再糾纏下去,豈不叫這滿院弟子瞧了笑話?

    恰在此時,院牆牆根處傳來一聲呼哨。

    裘潮生心念一動,知是底下陣已擺好,大喜,麵上卻不動聲色,一鼓作氣,踩瓦上前,疊縱而起,於半空倒立俯衝,兩手交替向下,掌風急催。

    沈墟遭他一陣自上而下的搶攻,周身要穴皆被掌風籠罩,避無可避,隻得順勢而下,落入院中。

    腳跟甫一著地,壓力驟減,裘潮生不進反退,轉身躍上牆頭,背手冷笑,模樣甚是古怪。

    沈墟立感不妙,剛要施展輕功,隻聽“呼呼”數響,頭頂四周紅影翻飛,早預備著的玄機堂弟子每二人牽一條赤紅幡布,七層紅幡或橫或豎,或斜或平,如天邊紅雲般不斷變換滾動,層層相疊,鋪天蓋地,將沈墟圍在正中。

    沈墟知已中計,凝立不動。

    紅幡後人影疾奔,忽聽“咻”一聲尖鳴,有暗器自身後襲來,直打腳踝,與此同時,又有暗器從正前方襲向麵門!上下夾擊,他提氣躍起,險險避過腳下那個,腳掌尚未落到實地,另一個已直射眉心而來,此時再想矮身已是不及,電光火石間,他自懷中掏出一枚銅錢,扣在指尖。

    “玎”的一聲脆響,一根漆黑鋼針穿透銅錢,落在腳邊,針尖淬著青光。

    有此一擊,沈墟就明白過來,這什麽“招魂陣”,其實是以亂舞的紅幡作障眼法,以便其後弟子隱匿身形,暗施殺手。

    他們發射暗器的時間契機與方位也很講究,一次從數個方向同時出手,皆瞄準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刁鑽部位,使陣中之人顧此失彼,手忙腳亂,從而亂中出錯,失手就擒。

    紅幡逐漸收攏,愈圍愈近,暗器發射的間隔也越縮越短,沈墟懷中銅錢很快擲完,他在躲避的同時也在留心觀察紅幡背後那幫來回奔跑的身影,很快,他就發現了他們位置變化所遵循的規律,依照的乃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遁甲之術。趁他們走位換人之際,他飛身而起,乘隙躥上,眼看要突破頂上紅幡,隻聽場外有人一聲暴喝,頭頂紅幡驟然扯直,原本光滑的布麵霎時垂下萬千倒錐,寒光凜凜!任誰撞上,身上都會被刺出上百個窟窿!

    原來這裏頭還藏著這般惡毒的機關!

    眼見突圍無望,沈墟去勢頓收,回旋轉下,心想今日莫不是要喪身於此?

    死便死了,倒也沒什麽。

    隻是心裏頭有些失落,像是有個小小的人兒在扯著整顆心往下墜,墜進一片灰蒙蒙的湖,上不上下不下地漂著,浮著,縮緊了,戰栗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

    許是蒼天眷顧,也許是他命不該絕,低低的喘氣聲中,一聲“接住”聽來是那般清晰有力!

    十丈軟紅中,一道青鋒刺破桎梏。

    他動了,雪白的影子如清風拂境,快成斑駁的殘影,避過瞬間齊發的針雨,他駐足,平平伸出手,寬大的衣袖水瀑般垂落,露出一截瑩白晧腕,而那隻修長潔淨的手中,已多出一把長劍。

    不欺劍鋥亮的劍身倒映出一雙清雋的眉眼,他抬眼望向來處,望見送劍入陣之人,眼波微動。

    “不用謝啦。”

    玉盡歡歪坐牆頭,晃悠悠蕩著兩條大長腿,他又換了一身靛藍長衫,衣帶飄飛玉佩瓏璁,還是那個言笑晏晏的公子哥兒,一挑眉一飛眼,完美詮釋斯文敗類。

    沈墟動了動嘴唇,想問一聲你去哪兒了,終是沒問。

    也不必問。

    回來就好。

    那顆落進湖中的心於是又濕漉漉地回歸原位,帶著些不知名的雀躍與歡喜。他轉回眼睛,澄澈的目光掃過層層紅浪。。

    此時他手中有劍,劍心如人,有所憑依,傲氣自生,隨手舞一個劍花,浩蕩劍氣便震驚了所有人。

    世上很難有人能抵擋住沈墟的劍。

    一人也好。

    十四人也罷。

    間或響起的哀嚎聲,與呲啦裂帛聲交相輝映,幾乎嚇裂了這幫人的膽,漫天紅幡被盛大劍氣刺破,碎成一片一片。

    夜空中宛如下起摻了刀子的紅雨,雨中立著一襲颯颯白衣,清冷沉靜,像浴血的修羅,又像渡厄的神祗。

    待最後一名玄機堂弟子也被倒轉的劍柄點了穴,在麵前直直倒下,又有人打側麵撲來。

    沈墟用餘光瞟過去,隻依稀瞧見個人影。

    這人是誰不重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歲幾何也不重要,他不過是大同學宮萬千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名,不過是裘宮主順手扔來堵劍的人形肉牆。他來得太快,自死門闖進,猝不及防,沈墟壓根來不及偏過劍尖。

    “噗嗤——”

    劍身沒入皮肉,新鮮的液體順著血槽緩緩淌下,滴在沈墟的足尖,綻出殷紅的花。

    沈墟注視著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陌生臉龐,麵上閃過一瞬的空白。

    他想起風不及,想起殷霓,想起下山後遇見過的許多人。

    這些曾經活生生的人,都相繼死在他麵前。

    隻不過是刹那間的失神,但在高手眼中,已是致命的破綻,透過重重衣衫,沈墟已能感知到自後心催來的掌風。

    摘星手,一掌之下,心脈斷絕,九死一生。

    這樣快的速度,這樣近的距離,而他的劍,尚滯留在血肉之軀中,像被困在囚籠的猛獸!

    他咬了咬牙,不去看那名被不幸選中的弟子,抽了劍。

    一注血箭狂飆而出,濺了他半張臉。

    而後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旋轉腳跟,反手送劍。

    衣袂揚起,又落下。

    不欺刺破長風,也刺破了錦繡帛衣。

    裘潮生的掌也擊中了溫熱結實的軀體。

    兩敗俱傷嗎?

    沈墟惶惑,可為何,他並未嚐到心脈斷絕的滋味?

    身形被沉沉陰影籠罩,耳中鼓噪著劇烈的心跳聲,深呼吸一口,空氣裏隨即飄來熟悉的氣息,他心中咯噔一下,握劍的手有些發顫,緩緩撩起眼皮——

    後知後覺,有人替他擋下了這一掌。

    沈墟從不知道,玉盡歡的輕功能這樣快,此人方才分明還氣定神閑地坐在牆頭看戲,瞬息間就已掠至跟前,連他也未發覺。

    三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僵持在一地碎紅中,無人敢上前。

    沈墟的劍沒入裘潮生的腰腹,裘潮生的掌黏在玉盡歡的後心,玉盡歡的兩隻手握住了沈墟的肩,十指逐漸收緊。

    沈墟微微瞪大了眼睛,瞳孔顫動。

    玉盡歡低頭望來,那般專注,眼神與平時不同,不複輕佻,不複淺薄,變得輕柔,內斂,裏麵似乎裝滿了故事,沉甸甸的,滿得幾欲化作實質溢出來。

    他像有許多話要說,最終都隻化作一聲歎息。

    沈墟不懂。

    他從未看懂過玉盡歡。

    就像他不明白這人此前裝得那般滴水不漏,為何這會兒跳出來送死。

    鮮血不可抑製地自唇角滑落,襯著冷白膚色,觸目驚心,玉盡歡竟微微笑了笑,於是血吐得更多,沾滿衣襟。

    濃重的血腥氣瞬間侵占了鼻腔,沈墟蹙眉:“別笑。”

    “誰叫你一直盯著我看。”玉盡歡悶聲啞道,“你這樣看我,我就想笑。”

    沈墟:“笑什麽?”

    玉盡歡笑容愈燦爛:“笑你一張愁苦的小臉上寫滿了,完蛋,欠了好大一個人情,這輩子怕是也還不清了。”

    這句話太長,不知牽扯到他體內哪處氣機,一口氣沒順好,扭頭又吐了一灘血。

    沈墟麵上一白,眼中閃過明顯的慌亂,飛快地收劍入鞘,也來不及察看對麵被捅了一劍的裘宮主是死是活,雙手摟過玉盡歡的腰身,兔起鶻落,架著人躍開數丈,於眾目睽睽之下翻牆而去。

    眾弟子麵麵相覷,無人敢攔。

    疾奔出庭院,危機已解,玉盡歡才放心地將全部重量轉移到沈墟肩上,注意力則集中在自身傷勢上,暗暗運功療傷。

    方才情急之下強挨那一掌,雖然提前運氣護住了心脈,但摘星手畢竟是摘星手,不容小覷,縱是使經脈倒錯之法化去其掌力的十分之六,剩下的四成也足夠他喝一壺的。

    此時體內餘波一重接一重,五髒六腑如火焚燒,絞做一團,實在有些難捱。

    沈墟注意到他罕見地沉默了下來,嘴皮子也不耍了,不免擔憂:“你……”

    玉盡歡窸窸窣窣動了動,扯過沈墟袖子,擦了擦嘴,闔目道:“我還好。”

    沈墟躊躇一陣,問:“你會死嗎?”

    “難說。”玉盡歡在暗處彎了彎眼睛,又故作不堪重負的樣子,折腰垂首,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漂浮的嗓音中透著虛弱,“我死之前,有些事要交代你。”

    沈墟皺眉:“你說。”

    玉盡歡:“入土為安前,記得給本公子換身幹淨體麵的衣裳,料子最好是浣花錦軟煙羅,最次也得是妝花緞,還有,別趁機偷窺本公子真容,否則,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沈墟:“……”

    說完,玉盡歡就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沈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