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天邊掛著十數顆淡淡的夏星,風一吹,又被一片淡淡的雲掩住。

    牆裏寂無人聲,風中帶著槐花的香氣。

    戌時已過,澎湃的真氣在經脈內橫衝直撞了已有半個時辰,隱隱有遏製不住爆體而出的苗頭。

    “人……呢?”

    四十餘歲的男子於榻上盤膝打坐,病懨懨的麵上布滿汗水,額角暴起道道隱忍的青筋。

    白荷隨侍一旁,也是心焦如焚:“幹爹再多忍忍,女兒這就親自去催。”

    她急忙提起裙擺,欲前往查看。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玄機堂堂主溫魁熟悉的稟告聲:“宮主,屬下來遲,望請恕罪。”

    白荷心中一喜,鬆了口氣,忙打開門,嗔怪道:“候你許久了溫堂主,快些帶人進來吧。”

    夜色朦朧,溫魁仍穿著白天那套黑金長袍,瞧不清麵貌,他本就長得其貌不揚,沒人會特意去瞧他那張黑炭似的臉。這會兒他低著頭,輕輕頷首,一把拽過身後的白衣女子,把人推搡上前,粗聲粗氣道:“進去!”

    那身量高挑的白衣女子被猛地推了個踉蹌,無聲抬眸,望了他一眼。

    溫魁咳嗽一聲,裝作沒看見。

    “快跟我來。”白荷一把握了那女子的手,還以為她身中酥骨軟筋散,連拖帶拉將人薅進屋。

    溫魁也想跟進去,剛準備抬腳呢,砰的一聲,那兩扇門就在鼻子跟前闔了個嚴嚴實實。

    “哼,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溫魁低聲嘀咕兩句,長袍一掀,轉身走下台階。

    邊走邊不動聲色地凝神感應,不算屋裏的那位,屋外還隱匿了三位高手。

    沈墟啊沈墟,你就自求多福,祈盼拖得一刻是一刻咯。

    他撣撣袖口不存在的灰塵,憑借八.九不離十的外貌與腰牌,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別院,最後在牆角一叢灌木前停下,左右張望兩眼,扒開樹叢。

    樹叢裏,躺著被扒得隻剩下褲衩的真正的玄機堂堂主。

    “姓裘的假正經躲在屋子裏幹些什麽勾當,你當真不知道?”假溫魁恢複了自個兒的嗓音,溫潤如清風,不是玉盡歡又是誰?

    真溫魁被點了穴,直挺挺躺著望天,這會兒他麵如死灰,嘴巴閉得像河蚌。他又不傻,本來被挾持帶路已是死罪一條,若再泄露秘密,十個他也不夠死的。

    而眼前這個嗓音好聽做事卻心狠手辣的年輕人,方才在井底為了逼他就範竟然喂他服下了“黑鴉丹”!

    ——此丹乃魔教聖藥,傳聞服丹者每三個月必要服解藥一次,否則毒發時奇癢巨痛不能自製,直把人折磨得神智失常,瘋癲如狗,連自己的妻兒老小也咬來吃,瘋上三天三夜後,全身皮膚發黑幹裂,片片翹起如烏鴉羽毛,因此得名“黑鴉丹”。

    既手持黑鴉丹,此人必是魔教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魔頭做事,定然狠絕。

    溫魁越想越覺得心口發涼,眼中逐漸滲出恐懼。

    玉盡歡居高臨下,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似乎頗為憐憫地嘖了一聲,而後緩緩蹲下,眼裏猶有笑意:“溫堂主,你是個聰明人,既然你已帶我們一路尋到這裏,也該明白,今日裘潮生若不死,日後他絕無可能放過你,隻是不知道……你們大同學宮,都是如何處置叛徒的?”

    溫魁光著膀子,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喏,這就是黑鴉丹的解藥,可保你接下來三個月的性命。”玉盡歡自懷中大方取出一枚雪白丹藥,塞進溫魁口中,嘻嘻笑道,“三個月後,你再來向我討要,你若聽話呢,我也不會不給,隻不過……就怕等不到三個月期滿,你就先死在裘潮生的摘星手下了……唉,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拍拍溫魁的肩,輕飄飄起身欲走。

    溫魁怕他真就這麽走了,目眥欲裂,不知從何處爆發出巨大的潛能來,硬生生從喉嚨裏擠出迫切的咯咯聲。

    “咦?怎麽?你還有話要說?”玉盡歡又裝腔作勢地縮回腳,轉回來。

    溫魁瘋狂轉動眼珠。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玉盡歡微微一笑,抬手解了他啞穴,湊近警告道,“機會隻有一次,說點我想聽的。”

    溫魁心中雖恨,卻也別無他法,抖動起牙關道:“別,別把我扔在這裏,放我走,讓我入魔教,我,我告訴你宮主為什麽要擄走那些習武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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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床低幾,一燈如豆。

    沈墟被白荷束著手,默立榻前。

    那個什麽大同學宮的宮主正在榻上潛力運功,臉上青白紫紅色彩繽紛,一股股肉眼可見的暴虐真氣化作實質,在每一寸皮膚下如長蟲遊走,周身亦籠罩著騰騰熱氣,頗有些駭人。

    沈墟冷眼瞧著,情知此乃練功練到走火入魔經脈錯逆的征兆。

    隻不知他意欲如何化解?

    “幹爹……”白荷見裘潮生遲遲不動,輕聲提醒,“人已帶來了。”

    裘潮生仿佛這才反應過來屋中有人,掙紮著張開眼。

    沈墟對上那雙紅得似欲滴血的眼睛,隻一瞬,疾風閃過,那人已掠至跟前。

    下一瞬,一隻強有力的手便蠻橫地箍上了他的脖子,直將他拎起了身,另一隻手則重重拍在他小腹上:“姑娘,多有得罪。”

    沈墟自是運起內力抵擋,隨即發覺不對勁。

    “!”

    等等,這是什麽妖術?沈墟駭然,他察覺到丹田處的內力挺竟在源源不斷地流失!運起的內功正在倒灌進裘潮生體內!

    他暗叫不好,急欲掙脫。

    然而整個過程隻維持了一刹那的功夫,裘潮生倏然驚叫出聲,主動鬆了手,似乎被震開般後退數步,哇地噴出一尺血來。

    鮮血噴在地磚上,觸目驚心。

    “幹爹!幹爹!幹爹你怎麽了?”白荷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撲過去。

    “此人,此人並非女子!”裘潮生並指指向落地站穩的沈墟,氣得兩眼直往上翻,一把推開白荷,“純陽之體,練的又是純陽內功,你,你想害死我!”

    白荷被他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得沒了主意:“怎,怎麽會……她明明……”

    她望向沈墟,沈墟摘下麵紗,美人盯著裘潮生,表情似乎有些費解,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剛剛你在吸取我的內功?”

    聽這嗓音,確乎是個男人。

    白荷臉色徹底慘白如雪。

    要知道,裘潮生所練摘星手乃世上最剛直殺傷力最強的一類武功,一掌擊中,餘波強勁,中掌者連心脈都被震碎,此類武功本就不易練成,練成後走的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每用一次,全身經脈就脆上一分,發展到後來,脆弱的經脈無法承受如此凶猛陽剛的內功,便要尋求陰陽調和之法。摘星手流傳下來的內功心法裏,就有專門吸取他人內功化為己用的上乘心訣,此心訣奪人畢生武功頗有些陰損,所以曆代摘星手要麽不屑去學,要麽學了也從不張揚,是以江湖中人知之者甚少。

    而既要陰陽調和,自古男為陽,女為陰,所以裘潮生不得不尋來一批習武女子,吸取她們的屬陰功法來保全自身。為掩人耳目,一直以來,白荷替他尋的都是些魔教女子,這些女人既入魔教,便都是為非作歹的惡人,死便死了,剛好替天.行道,所以她從不心存愧疚,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隻是此事一直暗中進行,行事之人也都經過精挑細選,頗為謹慎,怎知今日竟出了這麽大的紕漏!

    莫說東窗事發辦事不力,竟然錯把男人當作女人送了進來,幹爹責怪她事小,因錯吸內功不慎身亡才事大!

    電光石火間,她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濡濕。

    “閣下冒充女子,混入我府中,不知意欲何為?”那廂裘潮生強忍喉口腥甜,裝作鎮定,出口詢問。

    “是為調查近日來琅琊城中諸多女子失蹤一案。”沈墟道。

    “哼。”裘潮生朝白荷招手,白荷連忙爬過來,他順勢把著白荷的胳膊,顫巍巍穩住聲線,“此案與我大同學宮有何幹係?”

    “失蹤女子現都在這座宅子的一口枯井中,宅子是你的,自是與你有關。”沈墟道。

    裘潮生眯起雙眼:“少俠怕是看錯了。”

    沈墟搖頭:“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裘潮生肩膀抖動,仰頭笑將起來,而後收口,沉聲道,“走出這扇門,端看何人信你?”

    沈墟蹙眉:“真是真,假就是假,大同學宮還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總會有人信我。”

    “哈哈,那你先得出的去這扇門!”裘潮生單手掠過案上茶杯,啪地摔在地上。

    摔杯為號。

    突然“砰”“砰”“砰”,三聲大響,三人破窗而入,同時落地,齊刷刷朝裘潮生彎腰作揖:“宮主!”

    三人中沈墟隻認得一人,乃兵器堂堂主蕭觀。

    裘潮生頷首,在榻上緩緩坐下,他仍然飽受著真氣暴漲之苦,手腳止不住地痙攣,他張了張嘴,沈墟在他下命令之前搶先道:“且慢,動手之前我有一事問你……”

    裘潮生沒興趣聽他廢話,話也不說了,隻揚了揚手。

    他養的那三條惡犬得了令,二話不說,便圍攻上來。一人使鋸齒刀,一人使判官筆,一人使哭喪棒,出手皆狠辣,瞄準要害,招招致命。

    沈墟心知若不先解決這三人,就難以與裘潮生說上話,說不上話,也就無法質問他師父究竟是不是死於他手。

    沈墟輕聲歎了口氣。

    他實在不想打架,也實在不想殺人。

    他不明白為何他從未殺過人,人人卻都想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