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情起
  第50章 情起

    初景高掛, 和暖日光耀在院中花樹,花葉上朝露未散處,波光粼粼。

    江寄頓在回廊裏, 忘記反應, 他知道顧綰自從知道他血祭換得回來機會,對他更依賴看重, 知道她心裏已經有一些在乎他, 卻從未想過,她會在乎他如斯, 更沒想過,有朝一日, 他能聽到一句她愛他。

    不是憐憫,不是感動, 是愛。

    愛,

    她愛他。

    “陛下。”

    溪月在殿外守著,卻無意間瞥見顧祈年抱住顧綰,她心裏嚇了一跳,顧祈年克己複禮,便是對顧綰寵愛, 也不會隨意摟抱。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顧綰如今是宮妃, 便顧祈年是兄長,他們這樣親密被人撞見也難免叫人多想,若傳出去更對顧綰不利,溪月不能讓這事發生,便帶著宮人遠遠退開去了隱蔽處, 怕引起不必要誤會麻煩, 溪月還將斟茶好要送進去的瀾清攔住了。

    她帶著宮人退到了石階下另一側, 令宮人不得多聽多看。

    隻溪月一心關注著正殿,卻忽略了不想吵擾到顧綰和顧祈年相處,隻從偏門進來,走回廊過來的江寄,等她再一次上兩步石階要注意正殿這邊,便見江寄已經立在廊下,神色不明。溪月一驚,趕緊蹲身行禮。

    “陛下怎麽來了。”

    顧綰沒想到江寄會這麽快過來,這幾日他公務忙,要不停召見臣子做安排,幾乎都是到了晚間宮門落鎖才能過來這邊,她倉促捏帕低眸拭了拭淚,看向殿外。

    似乎隻有顧綰能拽回江寄所有神思情緒,聽到顧綰輕輕的一聲問,他陡然抬眸凝向顧綰,下一瞬他已經到顧綰麵前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裏。

    他難得沒有克製住臂力,摟她很緊,似要將她深入骨血。

    “陛下。”

    他動作突然,顧綰觸不及防,反應過來他方才可能聽到了她的話,她微怔了怔,手慢慢抬起回抱住他,過片刻,想起顧祈年還在,她又趕緊推了推江寄,微紅臉頰小聲提醒他。“哥哥還在呢。”

    顧祈年見兩人旁若無人的抱在一塊兒沒有鬆開的意思,他眼裏眸色又暗深幾許,須臾他抬手拱禮冷聲道:“微臣見過陛下,不知陛下可有事,微臣有些要事需要同陛下單獨商議。”

    顧綰抬手的弧度不大,回抱住江寄用的力道也輕,江寄還是感覺到了,他不受控製的又收緊一些臂力,聽她小聲提醒,他也沒鬆開她,等聽到顧祈年清冷的聲音,他才抿了抿唇角,緩緩鬆開顧綰,手卻沒離開顧綰,隻手臂下移一些,摟住了顧綰細腰看向顧祈年,回他一句:“兄長有事,自是有時間。”

    江寄說完,又回眸凝著顧綰輕聲道:“廚房那邊新進了一批食材,你去看看,可有兄長想吃的,難得聚一塊兒,等會兒一道用午膳。”

    顧綰聞言抬眸看向江寄,他神色柔和,卻明顯已經決定要單獨與顧祈年談話,她猶豫一瞬,終是點頭應了,離開前又不放心的看了眼一旁聽了江寄的話麵色更冷的顧祈年,才一步三回頭往外去了。

    “千歲的事綰綰與我說了,我感激千歲替綰綰複仇,若千歲想繼續做這個皇帝,我可以等晚些尋到千歲和衛瞾兩人解脫束縛再報這個仇,隻一點,綰綰我要帶她離開。”

    顧綰嫋娜身影消失在回廊,顧祈年便對江寄道。

    他特地改了稱呼,稱江寄為千歲。

    江寄視線自空蕩蕩的回廊不舍收回,柔緩神色微斂回視向顧祈年,漆色眼眸深,不犀利卻堅定沉然:“我以為兄長聽到綰綰的話後,不該再說出這些話。”

    “我確實改變了主意,原本,我是要直接叫衛瞾身敗名裂,不論他現在身體裏的人是誰。”

    顧祈年不意外江寄反應,聽顧綰說江寄一個人覆滅了蕭家,他便知這人不好對付,正因為知道,他更不能將顧綰交在這種人手裏。

    閹人多卑劣陰暗,心情也陰晴不定,此時他看重顧綰尚憐惜愛惜她,若哪一日他突然膩味,或者有了新的興頭,那時顧綰受到的傷害,將無法想象,他不可能再讓顧綰陷入絲毫可能不幸受傷之中。

    江寄信顧祈年說的,也隻有他是那樣打算的,才能讓顧綰不顧一切說出愛他,非他不可的話來。

    “那我便回兄長一句,兄長想要衛瞾的命,甚至想要這皇位,我都可以給兄長,但兄長若是要綰綰,很抱歉,我不能。”

    “不能?”

    江寄半點不退讓的態度激怒了顧祈年,他說話不再客氣。

    “千歲有何資格說不能,千歲真以為自己如今在衛瞾身體裏便是完整,身份高貴之人了?我倒想問千歲一句,千歲對綰綰究竟從何而來的感情。我聽說,閹人多有癖好,千歲若是需要褻,玩美人來滿足自己空乏內心,那我想說,天下美人很多,千歲,”

    “顧大人!”

    江寄打斷顧祈年的話,他臉色微冷:“你有事說我,又何必出言侮辱綰綰。”

    江寄聲音冰寒,若非眼前的人不是顧綰在乎的兄長,他早已一掌揮了過去。

    褻,玩,這個詞不該也不能用在顧綰身上。

    江寄沉了沉息,忍耐著沒與顧祈年計較,隻又道:“我與顧大人不算初識,進宮之前,我有一個名字,江年。”

    “顧大人一貫記憶過人,應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

    “說來,我一直來都沒機會感謝顧大人當年替我引薦到麓學書院。”

    “江年。”

    顧祈年在江寄打斷他,便意識到自己一時情緒過激說了不好的話,他微抿嘴角,再聽到江寄說出他的另一個名字,麓學書院,顧祈年微頓,過片刻,他似想起什麽,陡然抬眸看向江寄。

    “你是江年?”

    顧祈年記憶不差,何況對於江寄顧綰而言時間已經過去數年,在顧祈年這兒,實際不過四年前的事。

    江年,他當然記得。顧府曾有恩卻又虧欠過的人。

    顧綰自幼喜歡舞,她天資過人,身段柔軟,靈力十足,任何一段舞蹈在她那兒不需要多少時日便會被她靈活舞出,府上為她聘請的教舞老師無數,都在教過她一陣後擔心耽誤她天分自行請辭。

    顧綰缺老師,顧府為此不惜花大代價替她上京請名師,京中過去的人,比江南的又要厲害一些,教了顧綰掌中舞,還教顧綰自行編舞。

    顧綰涉獵編舞後,對舞要求更高,如癡如醉起來,隻她天賦實在過高,剛開始先生還能跟得上她想法,後來也漸漸吃力。

    顧綰要求高,很快遇到瓶頸,整日不是將自己關在舞室便愁眉苦臉,先生和她相處久了,有了感情,加上憐惜愛才之心,先生想了想,最後決定帶她去見一個人。

    那人於舞上造詣非凡,隻她出身不好,不是顧綰這類官家姑娘能接觸,先生帶顧綰去前和顧綰說過這事,但顧綰一心想突破自己,她也不在乎那些名聲,隻央著先生趕緊帶她去見。

    顧綰見的人叫麗娘,麗娘曾是秦淮邊上頭牌,曾經一支舞拍出天價,隻後來被人蒙騙,流落到杭州府麗春院。

    再後來,麗娘不小心有孕,麗春院媽媽逼她打掉,她卻陽奉陰違,將孩子保下還順利生產了下來。隻這事被傳出去,麗娘身價便一跌再跌,原先她還有資格挑選恩客,那以後便再不能了,加上容顏易逝,慢慢的麗娘日子難過起來。

    她日子不好過,她生下來的那個孩子也不好過。

    整日青樓子青樓子的被人叫著,不論是過往客人還是臨街孩子,需要找樂子出氣,總是找他。

    每日見他,他總沒有一處是完整,連走路都不敢抬頭。

    麗娘那時候十分後悔,她那般出身的人,便不配擁有自己血脈,隻後悔無用,隻能苦熬著。

    顧綰的先生是麗娘昔日無意間遇見,最後因舞成為好友,她帶顧綰去見麗娘,一是想讓顧綰突破瓶頸,二也是希望能拉麗娘一把。

    麗娘知道好友好意,她這些年遭受太多,早已學會圓融,況,不為自己,為那個整日沒一塊兒完整的孩子,她也要籠絡住顧綰。

    決定下來,麗娘用畢生體己在離顧綰府上不遠的榆錢巷子買了一處宅院,便在那裏教顧綰跳舞。

    麗娘一輩子苦命,於舞藝卻是造詣非常,顧綰隻要在她麵前跳一遍舞,她便能指出顧綰問題。

    而每每顧綰編舞遇到疑難,找麗娘總能解。

    顧綰慢慢突破瓶頸,隻要她墊腳起舞,便似天仙伴雲月翩然,讓人移不開眼。

    顧綰感念麗娘,去榆錢巷子次數也多起來,隻時間長了,長顧綰四歲的顧祈年便發現了。

    大衛民風開放,習舞不算什麽見不得人事,但若是和青樓妓子習舞,這事傳出去,對顧綰名聲可想而知。

    顧祈年愛護妹妹,不能允許這事發生,他知道顧綰性子,不是在乎身份名聲的,他想了想,去找了麗娘。

    麗娘在教顧綰時,便料到會有那麽一天,她教顧綰,本就存在私心,顧祈年一找上門,她便同意下來去和顧綰說不再授她舞,還願謹守秘密。

    隻她有一個要求,要顧祈年替她兒子安排一個良民身份,並為其引薦書院讀書。

    顧祈年彼時十四,已經開始幫著父親整理卷宗,掌外院事物,還剛中了案首,要辦成這事不是難事,為了妹妹,他答應下來。

    江年,便是麗娘兒子。

    從來沒接受過一天正式啟蒙的人,進書院不過半載便以全優成績進了甲班。

    哪怕他身份卑微,整日低垂著頭,也掩不了他天賦出眾。

    老師甚至時常遺憾和他說,若他能早些發現這個苗子,引薦,也許這人如今早已有一番大作為。

    顧祈年那時總是一笑置之,他沒告訴老師,若非妹妹舞癡膽大,那樣泥潭裏的人,他們這一輩子都不太可能碰觸到。

    顧祈年沒將江年放在心上,對他來說,他將江年安排進書院,麗娘守諾言沒再見顧綰,已經足夠。

    至於剩下的路他能走多遠,他不會多加幹涉。

    隻沒想到,一場大水,會讓江年和顧府重新有了糾葛。

    顧綰母親外出去尋找顧綰父親時不幸遇難,同她一道被衝進水裏的,還有感念顧府給了自己兒子一條光明大道,為此不惜以身犯險衝進洪水裏救人卻因此喪命的麗娘。

    麗娘為救顧母而死,顧祈年沒將這事告訴本就痛不欲生的顧綰,隻拿了銀錢給麗娘辦喪事。

    但江年沒收。

    江年不接受銀錢,顧祈年當時要擔心因為接受不了父母雙雙去世,不吃不喝的顧綰,顧不上那麽多,隻讓江年有需要可找他幫忙。

    卻不想,他沒等到江年上門找他幫忙,江年卻幫他救回了又偷偷去墓地看父母的顧綰。

    顧綰生得貌美,剛出府門,便被新任撫台之子看上,那人原來在嘉興府便橫行霸道,看中誰一貫是先搶到手裏享用再論其他。

    他看到顧綰,沒想著去打探她出身,隻尾隨人,讓新手下將人迷暈。

    若非遇到江年,顧綰已經遭了不測。

    江年救下顧綰,將不省人事的顧綰交給了匆匆趕來的顧祁年,卻在不久,被撫台之子查到,用莫須有罪名把江年打入了大牢。

    顧祈年得知消息想法子趕到大牢救人時,卻被告知江年已經喪命。

    卻不想,他沒死,還進了宮。

    江寄沒有再回答顧祈年,隻看著顧祈年道:“我知顧大人對綰綰看重,但我想要顧大人知道,我對綰綰的情,從一開始便純粹幹淨,對她的看重也遠勝過所有一切,顧大人那些莫須有的擔憂,不必放在心上,若有一日我有對不住綰綰,不必等顧大人出麵,我會自我了結。”

    顧祈年聞言沉默了,許久,他才道:“若你是江年,我不會再懷疑你對綰綰的心意。”

    顧祈年愛護妹妹,對一切靠近妹妹的人都調查過。江年偷偷關注顧綰,為她挑燈夜讀,苦習她喜愛的瘦金體這事瞞不過他。

    “但,便是如此又如何,你如今在衛瞾的身體裏,不提你會不會隨時發生未知意外,便是你能一直待在衛瞾身體裏,你確定綰綰能毫無顧忌和你在一起?”

    “你該清楚,綰綰有多嫉惡如仇,如今綰綰是因為對你有感激,愧疚,不去想那些,以後呢?她受到衛瞾那麽深傷害,又如何能勉強自己和這麽一副軀殼再過一輩子?”

    顧祈年的話一針見血,戳中江寄一直來顧忌,那晚他與顧綰情不自禁,他不顧一切的衝動,可到最後,兩人依然什麽也沒發生,隻互相緊抱住對方,便是這個原因。

    顧祈年見江寄臉色瞬變後沉著臉不吭聲,心知他聽進了他的話,想了想又道:

    “當年的事,我很抱歉,我趕到大牢之時,高紈告訴我人已經受不住刑拖去了亂葬崗,我去到亂葬崗,隻見到一具血肉模糊屍體,我替其收了斂,但那會兒綰綰正痛苦父母這事,我沒告訴她你的事,隻說你已經隨遠親離京。這事是顧家對你不住,我知道千歲要對付蕭家,江南世家,若有需要顧某的地方,千歲吩咐即可,隻綰綰,顧某不能將她交與你。”

    “後宮之地,顧某久留了對綰綰不好,先告退。”顧祈年說完,和江寄拱手一禮,便抬腳離開了。

    ——

    “哥哥呢?”

    顧綰去到小廚房,心裏卻放心不下江寄和顧祈年獨處,匆匆和廚房交代了幾道顧祈年愛吃的菜,便趕回了正殿,卻沒想到殿內已經不見顧祈年,隻江寄一個人背身立在殿中,他人隱在陰影裏,看不太清臉上神情,但顧綰能感覺他身上氣息沉寂。

    顧綰神色輕斂,走過去慢慢抱住他胳膊,抬眸望他:“你怎麽了?可是哥哥說了什麽?”

    “你不要管他的話,他就是一時接受不了,等過幾日,”

    “若我和衛瞾身體不會換回來,我頂著他這張臉,你可能接受?”

    顧綰話沒說完,便聽江寄這樣問道。

    “可能就這樣與我日夜相處過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