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建明帝起駕回行宮休息, 而京城那邊還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容渙便將帶來的神機營留在行宮,替代山腳下徹底覆滅的西郊大營,而後星夜加程, 返回上京。

    薑妁回到行宮後, 第一件事便是去尋建明帝。

    彼時建明帝尚在用晚膳, 一旁是賢妃在伺候著。

    聽見內侍來報, 建明帝的表情有一瞬凝滯, 隨後拿著玉箸的手一點, 沉聲道:“讓她進來。”

    而後又對賢妃道:“今日辛苦你了, 永福她們幾個也受了不少驚嚇,還得勞煩你去安撫安撫她們, 你這便回去歇著吧,朕和永安說會兒話。”

    賢妃麵上神情溫順, 從善如流的站起身,與建明帝跪安, 甚至貼心的在建明帝耳邊,囑咐道:“永安年紀小,說話衝,皇上也體諒些,莫要與她計較。”

    出門時, 她與進門的薑妁正好錯身而過, 她倆卻不約而同一般, 誰也沒有停下步伐。

    賢妃還是微不可查地撇了薑妁一眼,她今日到底是見著了大場麵,先是得見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龍鱗衛,而後又見識了薑妁手裏的私兵。

    她轉頭看向前方, 緩步往外走,眼底裏暮色沉沉。

    這個永安,還是得供著,畢竟建明帝都對她那一支私兵忌憚不已,留著,以後興許還有些用處。

    可賢妃更好奇的是,薑妁區區一個公主,到底是如何擁有這一支令行禁止,又行跡詭秘的兵馬呢。

    她知道,薑妁的這一支私兵,明麵上是建明帝給的。

    可她寧死都不會相信,建明帝這樣的人會將他的兵馬交給一個公主,他對白菀母女的愧疚,並不足以與他的萬裏江山匹敵,況且這一支兵馬的人數並不少。

    賢妃望著前方,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這邊,薑妁大喇喇的站在建明帝麵前,朝他巧笑倩兮:“父皇,兒臣來尋您兌現承諾。”

    “不知您打算何時將母後和皇弟的墳塋遷回皇陵?”薑妁興致勃勃的比劃:“明天怎麽樣?兒臣才翻過黃曆,也問過欽天監,明天是個好日子,宜遷墳動土。”

    “永安,”建明帝放下玉箸,接過江盛遞過來的麵帕擦拭嘴角,一邊說:“這事兒急不得,咱們慢慢打算。”

    聽他這麽說,薑妁唇邊的笑意漸漸凝固,逐漸麵無表情,而後又勾起嘴諷刺一笑:“急不得?那要等到何時?等到父皇殯天那日嗎?”

    她這般口無遮攔,聽得建明帝直皺眉,臉上隱有怒氣浮現:“永安!”

    “兒臣說錯了嗎,”薑妁麵上諷笑不減:“您一再推脫,不過就是不願意罷了,可不就是要等到您殯天的那一日?”

    建明帝看著她隱有白菀模樣的輪廓,肩膀一垮,像是泄了氣一般,有些頹喪道:“朕從未有這個意思,永安你為何總是滿懷惡意的揣測朕。”

    薑妁一轉身,裙角翻飛起漂亮的弧度,翩然在太師椅上落座,也不再看建明帝,接過宮女殷切端來的茶碗,淺淺飲一口,麵色重歸淡然,再不見方才的急切。

    她淡淡道:“並非兒臣揣測父皇,而是父皇的行為便已將您的心思表露無遺,兒臣又不是瞎子,兒臣長著雙眼睛我會看。”

    “不願意便是不願意,何必找那麽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兒臣記得幼時,哪怕那時候您對我們一點都不好,母後卻還是會一遍一遍的告訴兒臣,兒臣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讓兒臣不要怨恨您,可兒臣現在看來,您從來都不是她話中的好父親,您辜負了母親!”薑妁望著建明帝,臉色很是冷淡,卻有滴滴的淚湧出。

    建明帝心神一震,久久望著薑妁,喉頭發緊說不出話。

    薑妁不得他反應,索性站起身,撣開裙角看不見的塵,一邊說:“既然如此,兒臣便告退了,”說罷便轉身往外走。

    “永安!”建明帝看著她漸漸走遠,忍不住出聲挽留:“你站住,你知道朕並不是那個意思。”

    薑妁腳下一頓,又回身看著建明帝,眼眸清澈:“抱歉,帝心難測,兒臣到底是不如傅廠督那般了解您,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推脫,這讓兒臣很難不多想。”

    “兒臣不過隻有兩個訴求,要麽將母後和皇弟遷入皇陵,要麽就讓他們重歸白家的陵園,他們在外孤苦伶仃,任由風吹雨打,您不心疼兒臣心疼。”

    建明帝隻覺得躁意在心頭翻湧,控製不住的一掌拍向桌麵,瞪著通紅的雙眼,怒聲斥責道:“隻不過是個皇陵,入不入又有什麽所謂?朕每年都會派人給他們祭祀,修繕墳塋,這樣還不夠嗎?”

    “修繕墳塋?那有什麽用!”薑妁麵上也有怒氣,黑漆漆的眼眸卻平靜不已,正盯著建明帝看,一邊反唇相譏道:“那不過是個衣冠塚,我母後早已經化成灰了!”

    建明帝像是怒急,四肢都控製不住開始發顫,口唇發烏,臉色卻紅堂堂的,他胡亂揮動了兩下手,才在宮女的攙扶下,扶穩幾案,摸索著在矮榻上坐下。

    他仰起頭,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氣,像離水,快要渴死的魚。

    江盛小心翼翼的拍撫著建明帝的心口後背,一邊端著涼茶灌入他的嘴裏,建明帝狼吞虎咽了兩口,卻像是覺得不對味一般,一把拂開。

    恰在這時,有內侍端著個紅木匣子腳步匆匆的走過來,江盛揭開蓋子,從裏頭取出一枚什麽東西,化進一旁的茶碗裏,再端給建明帝。

    起先還要江盛替他端著茶碗,喝了兩口後,建明帝便自己用雙手捧著,將一整碗茶一飲而盡。

    而後他才像重回正常一般,手腳也不抖了,唇色暗淡倒也還算正常,麵色也重回白皙,隻是他那雙眼眸,更顯渾濁。

    薑妁歪著頭看了許久,見建明帝平靜下來,眨眨眼緩聲問道:“父皇這是怎麽了?”

    建明帝閉眼呼氣,方才鼎盛的怒意蕩然無存,擺擺手,無所謂的道:“嚇壞你了吧,老毛病,無礙,方才咱們說到哪兒?”

    薑妁並沒有接話,麵露狐疑的看著建明帝,他有些不對勁,他好像將方才發怒時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建明帝也不需要她作答,自顧自地說道:“你想讓你母後的墳塋入白家陵園?”

    他摩挲著下巴,像是有些為難,考慮了一陣,又道:“雖然這不符合規矩,但朕剛才已經答應了你,你便自去與寧國公商議吧,若寧國公並無異議,你便著手遷墳吧,記得挑個好日子,你若不明白便去問問欽天監。”

    說罷也不再給薑妁多言的機會,直揮手讓她走。

    “今日折騰了一天,朕也有些疲乏,永安你若無事,便回去吧。”

    話音剛落,竟然就這麽歪著頭靠在迎枕上闔眼睡了過去。

    薑妁麵無表情的向他行禮告退,眼睛卻一直盯著內侍又拿走的紅木匣子,直到她走出殿門外,看著那內侍將木匣放在內屋深處,才收回視線。

    “殿下,如何了?”守在門口的素律見她出來,忙問道。

    薑妁頷首,卻沒說話。

    建明帝不同意,在她的意料之中,不過,她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想讓白菀母子倆的墳塋,能入白家的祖墳,至於薑氏皇陵那醃臢地,她才看不上。

    隻是很意外的,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

    薑妁一路回永安殿,內侍拉開殿門,遠遠可以看見她的寢殿內燃著一點燭火。

    “我記得走時明明滅了燈的,”素律皺著眉,滿是疑惑不解。

    薑妁望著那一點幽幽燭火,緩聲對素律道:“讓他們離寢殿遠一些,今兒這邊不需要伺候。”

    她這話一出,素律便仿佛明白了什麽,眨著圓溜溜的杏眼,看了看大門緊閉的寢殿,點頭將周邊伺候的宮女內侍遣開。

    薑妁帶著素律緩步往裏走,一走近,便瞧見門扉上有一抹被被燈火映出的人影。

    素律麵露了然,道:“那奴婢便不進去了,就在外頭候著,殿下有事兒搖鈴便成。”

    薑妁頷首,而後推門進去。

    眼前的所見卻讓她有些邁不動腳。

    “容渙,本宮府上的人是跟你有仇嗎!”薑妁咬緊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一旁的素律聽她這語氣便覺得不妙,忙外頭往裏看。

    隻見容渙還穿著那一身戎裝,一人坐在太師椅上,手上閑適的端著一盞茶,脖子上卻橫著一把長劍,持劍人是身後的薑十五,往下看,他腳下還踩著一個人,是薑十。

    像是虛虛的踏在上麵,可被他踩在腳下的薑十,卻無論如何使勁,仍舊不能挪動自己分毫,徒勞又滑稽的揮舞著手上的劍。

    薑十猛一聽見薑妁的聲音,當即不再動彈,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氣息一般。

    容渙笑吟吟的看著薑妁,晶亮的眼眸看上去有些無辜。

    他道:“臣想在這兒等殿下的,誰知道他們一跳出來便對臣刀劍相向,還傷了臣。”

    說著便挽起袖子給薑妁看。

    容渙麵上還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樣,卻無端看著有些可憐。

    薑十五在一旁看得怒火叢生,恨不得當真劈刀給他脖子來一下,她怒氣衝衝的說:“那明明是你自己來時便有!”

    雖然她很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她和薑十兩個人加起來都沒能近身容渙半分。

    “你們下去吧,”薑妁目光沉沉的看著容渙,開口道。

    躺在地上裝死的薑十驀的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薑妁。

    薑十五將薑十攙起來,走時還惡狠狠的瞪了容渙一眼。

    容渙卻沒看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垂著頭,無顏見薑妁的薑十身上。

    待眾人皆散,薑妁掃了一眼容渙的傷處,冷聲道:“怎麽傷的。”

    *

    “永安?”良妃聽著這個名字有片刻默然,半響,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薑延,脫口而出的話甚至有些尖利:“你…你是何時對那個位置起心思的!”

    說著竟揮起樸刀朝他砍去,良妃麵上怒氣盎然,刀刀不留情,一邊罵道:“我楊家上下忠君愛國,如今東宮未定,你竟然敢起這種心思?別以為你是皇子我就不敢打你!”

    薑延沒想到良妃怎麽就想偏了,騰的跳起來,躲開她的橫劈,一邊狼狽的四處躲閃,一邊道:“不是!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說啊!”良妃氣不打一處來,將樸刀往自己麵前一豎,站在原地怒發衝冠的瞪著薑延:“你今日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今天就打死你個欺君罔上的賊子!”

    薑延遠遠躲在屏風後,隻探出個頭來,試探著道:“兒臣長這麽大,學的就是忠君報國,半點沒有為王為帝的想法!”

    “那你無緣無故提起永安做什麽?”良妃還在瞪他:“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對永安另眼相待,想借她的東風試一試太子的位置嗎!”

    “不是,”薑延連忙打斷她的話,正色道:“兒臣的意思是,我們捧永安做皇太女。”

    薑延這話,簡直比他親口告訴良妃,想自己當皇帝,還要來的震撼。

    良妃盯著薑延看了半響,見他還是一臉認真的神情,別開臉伸手點著他:“我看你真的是瘋了,還瘋得不輕!”

    薑延垂下頭輕笑一聲,繼而又抬頭。

    他並不常笑,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這一笑,倒像是在冰麵上開了朵花。

    薑延從屏風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給良妃解釋道:“雖然大楚沒有皇太女的先例,可您還記不記得,前朝的開國皇帝,便是女子,既然她可以,那為什麽三皇姐就不可以。”

    良妃見他滿臉認真,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站在那裏,滿身怒氣漸漸消散,一言難盡的看著他:“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有前朝聖帝那般的女子,我們大楚才如此打壓女子的地位。”

    “你又知不知道,前朝聖帝死後,她欽點的皇太女,被早已經虎視眈眈的大臣撕成了碎片,她主張的女子為官,她的女子衛隊,全部喪命在那一場鋪天大火裏,現在外頭還有百姓在咒罵,若不是代國開國皇帝是個女子,代國的壽命必然不可能隻有短短二十年!他們罵聖帝禍國,擾了他們的太平盛世!”

    “這就是為什麽,聖帝可以,而永安不可以,”良妃說到這兒,突然轉過身,往窗邊走去,她望著外頭漸漸有些圓的月亮,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白皇後。

    她記憶中的白菀是個多麽溫柔的人啊,美好,善良,堅毅,卻落得那般慘痛的下場。

    “我曾答應過先皇後,要替她照顧好永安,可當時她隕身大火,嘉成皇後初初上位,你又三番兩次命懸一線,皇上幾次三番要削將軍府的權,連我都自顧不暇,又如何去照顧永安呢,後來,等我漸漸站穩腳跟,永安已經被皇上接出冷宮,根本不再需要我,”良妃靜靜凝望著天邊的月亮:“當初我答應先皇後的事沒做到,如今,更不可能將永安置於那般危險的境地。”

    “這件事我不同意。”

    薑延根本不知道,良妃和白皇後還有這麽深的淵源。

    “我當初為了自保,也為了你,不得已去親近嘉成皇後,”說到這裏,良妃麵露哀色:“我已經無顏麵對先皇後,更不能將她唯一的血脈,陷入那般萬劫不複的境地,否則,她當真是要恨死我了。”

    “母妃,”薑延雙手握住她的肩,讓她轉過來麵對自己,麵色凝重道:“可如今,父皇的幾個皇子中,無人能當大位。”

    “還有小十,”良妃麵容冷靜,堅持道:“德妃溫順,小十這個孩子德行也好,如今皇上正直壯年,等皇上垂暮之年,小十才剛剛及冠,再合適不過。”

    “倘若他日後登基為帝,借由我們幫扶他的恩情,他必然會善待將軍府,永安也能安安穩穩嫁人,除此之外,我便別無所求。”

    良妃說話的聲音輕輕淺淺,她的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卻連那一雙平日裏高高揚起的英氣劍眉,都耷拉下來。

    薑延知道,良妃的心裏並不如她表現的那般平靜,她是長在軍營裏的女子,騎過戰馬上過戰場,那一把跟她至今的樸刀,不知染過多少敵人的鮮血。

    “十弟還未長大,秉性如何如今並不能見分曉,您當年還說,薑琉天性溫良,是個為帝的好人選,可如今呢?”薑延緊接著道:“隻有三皇姐,她所表現出來的手腕,臨危不亂,而且她還是容相的學生,不論這些,就憑強者對弱者恰到好處的仁慈,她也比那幾個口口聲聲愛民如子的兄弟姐妹好得多!”

    “強者對弱者恰到好處的仁慈?”良妃看著薑延的滿臉堅定,訥訥地重複他的話。

    薑延勾唇笑了一下,扶著良妃在繡凳上坐下,一邊說:“說來也羞愧,您可能不知道,不知為何這段時間,京城外來了許多流民,有那麽多王公大臣,從京城到九黎山來來往往,甚至包括兒臣,包括其他皇子公主,都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死活,唯有三皇姐,隻有她派人一一將他們妥善安置,開她自己的私倉布施救濟。”

    良妃聽著,有些怔愣:“永安平日裏,看著那般淩厲的一個人,竟然……”

    “不可置信對不對,”薑延垂下頭,苦笑道:“還有更不可置信的,我們大慈恩寺的俗家弟子,大皇姐,從大慈恩寺誦經歸來,遇到攔路討食的流民,非但不曾施以半分援手,還縱容小廝毆打瘦骨嶙峋的老人,任由四歲稚童慘死在她的馬下。”

    良妃聽著聽著,眼底卻湧出淚,甚至到最後連肩膀都在顫抖,她捂著嘴淒聲抽泣,一邊喃喃道:“難怪……難怪……”

    薑延卻不知她這話是何意,又不知從何問起,隻能手足無措的替良妃抹去洶湧而出的眼淚。

    “她跟他…那麽像…”誰知良妃竟越發哭得厲害,說話都帶著泣音:“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的!”

    良妃這話說得含糊,薑延卻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對,他站起身,往窗外張望了一眼,將窗門徹底打開,又將緊閉的房門打開。

    確定四周無人可以竊聽,才俯在良妃耳邊,輕聲問道:“母妃,你這話中是何意思?”

    良妃捂著眼睛,眼淚便從她的指縫裏湧出,哭倒在薑延的肩膀上,抽泣著,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早該知道的,皇上待她那般惡毒,她的性子向來高傲,又怎麽可能會安心生下他的子嗣,又怎麽可能告訴永安,她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薑延的雙眸猝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