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白染染做了個夢,夢裏接天的潮水不斷朝她湧來,冰冷刺骨,一下一下拍打在她的臉頰,全身。

    她起先還能勉強喘氣,到最後,卻覺呼吸困難,脖子像是被人掐住,窒息感彌漫四肢百骸,

    白染染害怕極了,努力撲騰著身子掙紮,忽而一陣懸空,白染染趴在地上,醒了。

    陸憬沒想到人醒得這樣快。

    他瞧著突然摔下床的白染染,有些無奈。

    她原先的衣服濕透了,侍女替她換了一身白色裏衣。衣服寬大,一條褲腿蜷起,露出潔白光滑的小腿。

    非禮勿視,陸憬正要叫侍女進來,趴在地上的小姑娘卻在這時伸出一隻手,悶聲道:“快扶我一下,我起不來了!”

    陸憬頓了頓,到底接過那隻手,將人扶起來。還沒來得及問話,又聽她一驚一乍道:“明珠你快瞧瞧,我胸口是不是壓壞了,怎麽這麽痛?”

    她邊說邊去扯自己的衣服,海棠色褻衣下,雪白的峰巒豐滿,隻那中間凹陷處卻浮現一片青紫。

    陸憬飛快地移開視線。

    偏偏白染染渾然不覺,自顧自道:“怎麽青了?我昨晚不會被人打……”驚呼聲隨著她抬起頭,戛然而止。

    麵前站著的男人骨相極佳,一雙杏眼也不顯陰柔,反而襯得他整個人平靜柔和。

    白染染記得他,那個站在船頭的俏公子。

    但眼下……

    “怎麽樣?染染醒了沒有?”房門突然被推開。

    褚沛琴解決完畫舫上鬧事的幾個男人,一路小跑焦急趕回來,誰知正撞見白染染對著男人敞開衣領。

    白染染:“……”

    她緊緊裹住胸口,漲紅了一張臉衝陸憬喊:“你出去!”

    -

    “救你的是承影樓的少東家陸憬,若非如此,就承影樓這座無虛席的架勢,今日未必能有你落腳的地兒。”褚沛琴絮絮叨叨地說著,連帶著陸憬是如何救她的細節也說了。

    白染染羞赧極了,她先前不清醒,可眼下算明白自己胸口為何會青紫一片了。

    她穿好衣服,出了廂房,陸憬正站在長廊的窗邊,眺望湖景。

    春雨朦朧,微風拂麵,空氣中都帶著淡淡的櫻花香。

    白染染深吸口氣,走到陸憬身邊,因著不自在,作勢輕咳一聲才道:“那個……我都知道了。”

    陸憬聞聲轉頭,目光落在她臉上。

    她肌膚吹彈可破,臉頰還有未褪的紅暈,貝齒輕咬著紅唇。她不敢看他,隻垂著眼,睫毛卷翹而修長。

    到底是個小姑娘。

    陸憬輕歎一聲,低聲道:“今日的事情,我會負責。”

    白染染愣了愣,“你負什麽責?”

    “我叫陸憬,字雲熙,二十有一,家中除一位剛相認的父親,再無旁人,名下地契三十……”

    “不用你以身相許啦!”白染染打斷他的話,臉更紅了,“你舍身救我,我怎麽能恩將仇報呢!”

    陸憬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亂用成語造句的。

    他唇角抽了抽,就聽白染染接著道:“我是來道謝的,今天讓你破費了。住宿、新衣服和請大夫的錢,我估算了下,都一並放在房間的桌上了。”

    陸憬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用你還。”

    “要的要的。”白染染鄭重道,“多謝陸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叫白瑤,就住在安上門街的白府,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他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她說著又認認真真朝陸憬鞠了一躬,“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擾陸公子了,我們就先走啦。”話落,她朝他揮揮手,和褚沛琴一道走遠了。

    湖邊風大,陸憬立在窗邊,看著少女的裙擺隨風飄動,又漸漸消失不見。

    白瑤。

    竟是她嗎?

    -

    酉時三刻,白染染和褚沛琴告別後回了府。

    畢竟事關姑娘家的名節,今天的遭遇,白染染除了明珠誰也沒告訴。

    因著落了水,白染染接連三天都做了噩夢,每天早上醒來,都是一頭冷汗。

    此事皆因那三個登徒子而起,白染染越想越氣,雇了打手趁著那三人回府的路上套了麻袋狠狠打了一頓,這才勉強解氣。

    又過了五日,白煒廷休沐,派了人來讓白染染好生打扮一番去前廳見客。

    白煒廷最近一直忙著替白染染擇婿,這種時候叫她見客,大抵是要她去相看了。

    京城權貴中,稍和宮裏走得近些的,都知道白染染和三皇子幼時定下的娃娃親。是以白染染雖以美貌名動京城,卻並無人敢上門求取。

    直到近日竟得知白煒廷主動托媒人替白染染相看的消息,然不清楚個中緣由,又顧及三皇子的麵子,並無多少人登門。

    隔了這麽久,才終於得了個叫白煒廷中意的。

    到底事關自己的一輩子。

    白染染沒敷衍,化了淡妝,梳了雙環髻,又挑了身霓裳閣新進的春裝,杏色短襦,搭配鬱金交窬裙。

    白染染那雙眼明亮俏皮,這樣清新的裝扮也不會顯得過份素雅,反倒有幾分明豔俏皮的味道。

    待到白染染瞧瞧走至前廳往屏風後一站,隔著屏風間的縫隙,居然叫她瞧見了七八日前害她落水的登徒子。

    他今日依舊手持一柄折扇,一身青衣,端的是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可白染染卻知曉他內裏究竟是個怎樣的爛人。

    那登徒子的爹還在朗聲說:“我家犬子沉默寡言,一心隻知讀聖賢書,對待感情也是木訥。但難得他說遊湖時對您家愛女一見鍾情,可謂是石頭縫裏開了花,愚兄這才厚著臉皮,替犬子上門求娶。”

    白染染就差要笑出聲,她隻恨不能立刻揭穿他的真麵目,偏白煒廷對他賞識有佳,叫白染染從屏風後出來。

    時下民風開放,雖說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非絕對的盲婚啞嫁,有合得來的,還能私下約著見了麵,外出遊玩。

    是以白染染剛出來,白煒廷隻是簡單介紹了下那登徒子是戶部侍郎田宸的小兒子田仲景,便和那戶部侍郎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白染染冷眼瞧著他不說話。

    田仲景卻覺美人嗔怒也是極美的。

    他還記得遊船那日,白染染從水中被人撈上來,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實在勾人。

    而今日她換了身明豔的裝扮,又是別樣風姿。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手。

    白染染怎麽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大膽,正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甚是囂張地貼在她耳邊,小聲說道:“你在反抗什麽?你說我若是將你落了水,濕著身子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的消息放出去,你猜還有誰敢娶你?也就隻有我,肯不計前嫌,八抬大轎娶你進門了。”

    威脅她?

    他居然還有臉威脅她?

    白染染看了眼田仲景的臉,他恢複得不錯,上次找人揍他的傷隻剩下淡淡的痕跡,若不細瞧,看不出端倪。

    但她不介意讓他的傷更顯眼些。

    白染染更用力地抽回手,趁田仲景不備,右手成拳,用力朝他眼窩砸去。

    “你瘋了不成?”田仲景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捂著眼眶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看是你瘋了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就是當尼姑,日日吃糠咽菜,也不會嫁給你這個偽君子!”

    她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又忍。

    但事實證明,什麽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分明是退一步越想越氣,忍一時越想越虧。

    眼下這一拳,可叫她暢快極了。

    正在抱廈喝茶下棋的白煒廷聽到動靜,立刻和田宸趕了過來,見到田仲景眼眶紅腫,氣得吹胡子瞪眼:“白瑤!你看看你!哪裏還有個姑娘家的樣子!”

    白染染才不管這些,梗著脖子將田仲景那日在承影湖上做的事兒全說了,隻掩去了陸憬救下她的那段經曆。

    白煒廷聽完,愣了半晌,才對白染染道:“你先回去吧。”

    白染染看看麵麵相覷的田家父子,又看看一臉嚴肅的父親,點點頭走了。

    她人剛走到後廊,就聽見前廳傳來白煒廷氣急敗壞的聲音:“好你個龜孫!欺負人欺負到我白家姑娘頭上了?我今天不把你打個滿地找牙,這麽些年的官就白當了!”

    “白弟消消氣!消消氣!打人不打臉啊!”

    ……

    白染染腳步頓了頓。

    -

    約莫半個時辰後,白煒廷從前院回來,徑直去了白染染的屋子。

    他臉上怒氣未散,說出來的話也顯得生硬:“這幾日,你不要出門了。”

    白染染不解:“為什麽?”

    “三皇子的事兒,是爹委屈了你。”白煒廷不知怎的提到這些,“染染放心,爹爹就你和珞兒兩個女兒,不會隨便將你嫁出去的。”

    染染是她的小名,白染染已經許久未聽他這樣平心靜氣地喊過了。

    眼下他這般和藹,白染染竟覺得不適應,心底也隱隱生出抹不安來。

    而她的擔心沒錯,翌日街頭巷尾就有流言傳出來,說中書侍郎的嫡女落水後被陌生男子所救,孤男寡女摟摟抱抱、肌膚相親,已是不潔之身。

    承影樓那日,確有一男一女濕著身子從船上下來,雖遮著臉瞧不出什麽,但流言傳的有板有眼,那女子是白瑤的事情也就坐實了。

    如此,正經人家自然沒有願意娶白家嫡女的了,倒有幾個鰥夫自覺身份相配,登門提親,被家丁揮著棒子趕了出去。

    白煒廷大抵是早就料到會如此,雖刻意壓著不讓白染染出門,但架不住人多嘴雜,還是讓她知曉了。

    白染染覺得荒唐。

    掐頭去尾的一段流言,她一個被害者,竟成了人人嘲諷的談資。

    “這事兒一定是田家父子做的,姑娘,我們也將他們做的事情說出去吧!”明珠氣得直咬帕子。

    白染染不說話。

    說出去也沒用,這世道本就對女子不公,她再如何將前因後果說清楚道明白,旁人興許會同情她的遭遇,卻依然不會改變眾人對她既定的印象。

    偏偏這個時候,白清珞還來火上澆油,借著關心她的名義道:“姐姐還是要潔身自好些,總該不會是為了和妹妹置氣,才做出這種自毀前程,敗壞家風的事情吧?”

    她雖樂得看白染染的笑話,卻也不該在她出嫁前鬧出這些,三皇子尊貴,她也多少會受到影響。

    “嘁,也不知道是誰未婚先孕,哪來的臉說我姐?”有道男聲傳來,十三歲的年紀,正值變聲期,聲音聽起來還有些稚嫩。

    白染染意外地看向站在房門口的白曄,他應當是剛從國子監回來,身上還穿著白色圓領袍,一雙和白染染十分相似的荔枝眼,好在一張臉棱角分明,不會顯得過分女氣,反倒是個翩翩少兒郎。

    “你……”白清珞深吸口氣,“你從國子監偷跑回來,就不怕父親發現?”

    “你想去告密就去,少在這假惺惺的膈應人。”白曄向來不給她麵子。

    白清珞是打小就和他不對付的,站起身臭著臉走了。

    姐弟兩個許久未見,明珠有眼色地領著下人們離開。

    房門被關上的一瞬間,白曄便跑到白染染跟前,氣呼呼道:“阿姐出了這些事兒,怎麽也不告訴我?我還是讀書時聽旁人說的。”那說閑話的人,自然也被他狠狠揍了一頓。

    “這也不是你逃課的理由。”白染染不假辭色,“趁著父親還在上值,趕快回去吧。”

    “讀書讀書,你就會叫我讀書!”白曄臭著一張臉,“讀書有什麽用?我連你都保護不了,我要去練武,我要當將軍!”

    他話音未落,白染染就揪住他的耳朵,“你怎麽答應我的?練武這事兒,你想都別想!”

    “疼疼疼,你放手啊!”白曄又好氣又好笑,“我怕你受委屈,騎著馬趕了十幾裏路回來,你倒好,就隻會數落……”剩下的話頓住。

    白染染已經鬆開手,眼睛通紅一片:“刀劍無眼,上戰場從來都是九死一生,子若,你要出了什麽意外,你讓我怎麽辦?”

    “阿姐……你、你別哭了,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要不,要不我給你買憶金堂的金鐲子?”

    “還要翡翠閣新出的銀金禦鳳釵。”

    “這也太貴了……哎,別哭了,我給你買,買還不成嗎?”

    -

    白煒廷今日下值得早,他原是要找田宸好好理論一番,誰想他卻冷笑道:“你家姑娘再寶貝,眼下也是個沒人要的破鞋,倒不如求求我兒娶了,也算是我兒做了一樁善事。”

    那語氣,那態度,要不是身在宮中,他勢必要打得他祖宗都不認識。白煒廷氣得告了假,一回府,就瞧見了同樣從國子監“告假”回來的白曄。

    白煒廷更氣了。

    -

    又過了一日,京城裏最熱鬧的話題,仍是那白家嫡女失貞之事。

    彼時,下了近半月小雨的天空終於放晴,春光大好,鳥語花香。

    陸憬在媒人的牽引下,帶著數量可觀的幾十箱聘禮同一隻大雁,上白府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