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太後將俞嫣拉到身邊來,也不再說什麽點心,而是道:“昨天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釀釀嚇著了沒?”

    俞嫣偎著太後的胳膊,撒嬌:“有一點。”

    太後趕忙將人摟在懷裏,在俞嫣的脊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安慰著:“不嚇不嚇,摸摸毛,嚇不著;摸摸耳,嚇一會兒。”

    俞嫣忍俊不禁,一下子想起小時候做噩夢撲進太後懷裏,太後就是這樣哄著她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小孩子啦。”

    “是是是,釀釀長大了。”太後慈愛笑著。

    一旁的幾個宮婢眉眼間也都有了笑意。

    太後抬了抬手,秀珠立刻捧著小巧的繡筐送過來。太後從裏麵取出一個小盒子,盒子打開裏麵是兩條五彩繩。

    她親自將一條五彩繩係在俞嫣的手腕上。

    今天,是端午。

    然後太後將仍裝著一條五彩繩的小盒子放在俞嫣的手心裏。俞嫣疑惑不解:“怎麽多一條?”

    太後含笑瞪她一眼,道:“你這孩子肯定沒肯青序準備。”

    俞嫣訝然。她的確沒準備這東西。

    今早起來時,侍女們問她要不要綁,被她拒絕了。反正今日要進宮,太後一定會給她綁。至於青序?她沒注意。

    “今日進宮是要去看望你舅舅吧?”太後詢問。

    “嗯。”俞嫣立刻追問:“舅舅怎麽樣了?怎麽風寒就能吐血?是吐血還是咳血啊?”

    太後遲疑了一下,望著俞嫣仍舊孩子氣的麵龐,沒多解釋什麽,隻是敷衍般道:“你舅舅年輕時戰場上受過傷,如今日理萬機,遇到陰雨天氣染了寒氣。現在應該正在青乾殿召見朝臣,你晚些時候再過去。”

    俞嫣想了想,道:“那我給舅舅去熬個梨子甜羹給他潤潤喉。”

    太後佯裝生氣道:“聽聽這話。拿廚子做的糕點敷衍我的時候就說自己不會做。現在立馬要親手給你舅舅熬甜羹了!”

    俞嫣撒嬌地抱住太後的胳膊,軟聲:“熬甜羹我也不會呀,還想找懷荔幫忙呢!等我學會了做糕點,第一個拿來孝敬您!”

    太後這才笑起來,道:“去吧。正好懷荔今兒個早上還說想熬梨汁。你們倆這是想到一塊去了。”

    俞嫣又和太後說了兩句話,便離開去找懷荔。

    待她走了好一會兒,太後詢問:“俞嫣走的哪條路?”

    “西北垂花門。”宮婢稟話。

    太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

    懷荔的住處離這裏並不遠,隻是俞嫣最近幾次進宮都從西北垂花門那邊繞遠過去。

    太後怎能不明白呢?

    若不繞遠,俞嫣會看見寶瑙湖。

    寶瑙湖是宮中最大一處湖,占地不小景色宜人。是當初舉辦春日宴的地方,也是俞嫣落水的地方。這都過去那麽久了,俞嫣連路過那裏都仍不願意。

    俞嫣趕到懷荔那裏時,懷荔正要開始熬梨子甜羹。俞嫣笑著說:“本來想跟你學呢!”

    懷荔彎了彎眸頓時猜到俞嫣也是想給父皇熬,她笑著朝俞嫣招手:“那快過來幫忙切梨子。”

    俞嫣坐過去坐下,先在宮婢端來的水中淨了手,拿起刀來,試探著去切梨,動作笨拙惹得懷荔笑個不停。

    “這樣!”懷荔去掰俞嫣的手,手把手教她。她笑話:“難得看見有你不會的。”

    俞嫣張開手,看著手心裏沾的黏糊糊梨汁兒,頭一回把爭強好勝的心摁下去。

    宮婢從外麵進來,笑盈盈地捧上一個盒子,那是燕嘉澤送過來的節禮。

    懷荔趕忙淨了手,再將盒子打開。裏麵是一隻可愛的小猴子,和一張手畫賽龍舟的信箋。

    懷荔翹著唇角將盒子合上,讓宮婢拿進去。並不現在看信。

    俞嫣看了一眼,收回視線繼續努力切梨。

    早朝之後,聖上召見了幾位武將商議起兵之事近整個上午,最後他才想起今日是端午,讓幾位大臣早些歸家。

    幾位武將都退下,聖上偏著頭,揉著額角。

    身邊的內宦看見了趕忙過去幫忙按揉。

    聖上突然歎了口氣。

    他突然咳血,是舊疾、是風寒,也是被氣的。

    太子那樣就不說了。他早就不會因為太子動怒絲毫。這回,是被趙琉氣的。

    他自忖不是貪戀女色之輩,怎麽兒子一個兩個都這樣荒唐?一個趙瓊,大可說是他自己長歪了。那趙琉呢?

    一想到趙琉幹的好事,他心口一陣一陣地窩火。

    小太監一邊揉著聖上的額角,一邊說:“陛下,懷荔公主和小郡主聽說您龍體欠安,忙了一上午給您熬梨子甜羹。送過來時知道您在議事,一直在偏殿候著呢。”

    “讓她們進來。”

    聖上坐在奏折堆積的長案後,看著懷荔和俞嫣進來,聽著她們悅耳的聲音哄他開心,他果然心情好了不少。

    俞嫣和懷荔陪著聖上說話好一陣,一直到用午膳的時候,也陪著他用,然後才告退。

    離開的時候,俞嫣回頭望了舅舅一眼,突然覺得舅舅威嚴帝王的背後也不過是個疲憊、孤單的長輩。

    俞嫣拉了拉懷荔的手,小聲說:“我覺得太後瞞了我什麽……好像有什麽事情不願意跟我說。”

    懷荔遲疑了一下,才更小小聲地問:“你記得敏爾嗎?”

    “記得呀。”俞嫣道,“寧族過來和親的公主。我記得她原不是寧族的公主,是為了和親特封的。背井離鄉怪可憐的。挺安靜乖順的一個人。”

    大概是差點經曆懷荔要去和親的事情,俞嫣對和親的敏爾有著本能的憐惜。

    懷荔問了俞嫣是否記得敏爾之後,反倒沉默下來。

    俞嫣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前薑崢有次跟她提起過敏爾。當時他說:“她若安分些,寧族人自然也安全。她若不安分,寧族福禍未可知。”

    那樣安靜膽小的一個人,會怎麽不安分?當時她很好奇,可是正和薑崢賭氣,就沒有追問。

    俞嫣拉了拉懷荔的手,催:“說呀。”

    懷荔悄悄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停下腳步,湊到俞嫣耳邊小聲說:“我無意間聽見皇祖母和嬤嬤談起,那個敏爾公主與人私會才讓父皇動了怒。”

    懷荔推開之後,立刻補充一句:“我也不確定有沒有聽錯……”

    俞嫣很震驚。她的眼前浮現敏爾乖巧的眉眼,實在難以想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可是若真出了這樣的事情,舅舅必要治罪,不可能放過。是不是懷荔聽錯了?

    俞嫣有一點疑惑。

    她沒跟著去懷荔住處,直接出宮回家。她登上馬車了,才看見坐在裏麵的薑崢。

    他斜靠著車壁,正閉目養神。

    俞嫣愣了一下,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等了沒多久。”薑崢睜開眼睛朝俞嫣伸出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

    薑崢欠身給她倒蜜桃引子,一邊倒一邊問:“想好哪日啟程了嗎?”

    俞嫣突然想到懷荔的小猴子和信箋。她抿了下唇,用嫌棄的語氣說:“我才不去。哼,和你一起出門太麻煩了。”

    薑崢往蜜桃引子裏夾冰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然後把其遞給俞嫣。

    俞嫣雙手捧著琉璃杯喝了一口,一股沁涼襲來,舒爽極了。心情也跟著變好。

    “對了。”她主動問起,“你是不是知道敏爾公主的事情?她是不是……是不是和……”

    俞嫣說了一半不知道怎麽說了。好像這樣談論沒影子的離譜事情有一點奇怪,她沉默下來,又喝了一大口蜜桃引子。

    薑崢知道她想問什麽,直接道:“和趙琉。”

    俞嫣嚇了一跳。

    “噗!”她口中含著的那一大口冰冰涼涼的蜜桃引子噴出來,噴在薑崢的臉上,粘稠的引子裏夾雜了些許蜜桃的小小碎粒。

    薑崢閉上眼睛。

    俞嫣先是被薑崢的話嚇了一大跳,如今又被噴在薑崢臉上的行為又嚇了一大跳。她本能地一哆嗦,手中的琉璃杯掉落,大半杯蜜桃引子灑了一身。

    薑崢無奈地睜開眼睛,先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琉璃杯。

    俞嫣回過神來,趕忙拿出帕子給薑崢擦臉。她給薑崢擦臉的手,都在抖。

    薑崢握住俞嫣顫個不停的手腕,溫聲:“沒事。”

    俞嫣快哭出來了,她紅著眼睛望著薑崢,小聲:“我怎麽又丟臉了……”

    “沒有,沒有。”薑崢哄著她的聲線裏帶著笑,“小意外而已。”

    俞嫣手腕轉了轉,將手從薑崢手中掙開。她已經平靜了下來,整個人卻很沮喪。她重新拿一方帕子,從壺裏倒了清水打濕,再一點一點給薑崢擦。

    終於擦幹淨了,她凶巴巴地警告:“你把這件事情忘記!”

    “什麽事情?”薑崢問。

    俞嫣軟軟地低哼了一聲,喪氣地把臉偏到一邊去。

    薑崢抬手,用微蜷的指背刮了一下他被俞嫣蹭到發紅的臉頰,溫聲詢問:“還要喝嗎?我再給你倒一杯?”

    “不喝!這輩子都不喝這破東西了!”

    薑崢輕笑了一聲,點點頭沒再多說,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地飲。他垂著眼,望著淺黃的蜜桃引子,陷入沉思。

    薑崢將俞嫣送回到府門前,並沒有陪她下車,而是去辦別的事情。

    俞嫣一個人回去,腦海裏仍想著馬車上的尷尬一幕。越想越覺得難堪,她輕哼著拍了拍自己不爭氣的嘴。

    夏時炎熱,她懶懶躺在床榻上想要睡一會兒,可怎麽也睡不著。不僅想著蜜桃引子的尷尬,還反複回憶著自己嫌棄薑崢麻煩拒絕和他出遊的語氣。

    她會不會有點過分了?

    他應該是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出門遠遊吧?他已經提過很多次了。而且最初是因為看了她小時候胡言的小冊子……

    俞嫣又翻了個身,心裏更煩。

    她那麽說話是真的有點過分吧?他會不會心裏不好受?俞嫣後悔了。

    竊藍進來時,見俞嫣翻來覆去睡不著,便笑嘻嘻地出主意:“郡主要是睡不著,那出去轉轉呀?今天是端午,外麵肯定熱鬧!”

    俞嫣再次翻身,趴在枕頭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慢吞吞地點頭,同意了竊藍的提議,出去散散心。

    端午確實熱鬧,不過最熱鬧的地方是水邊。俞嫣卻不太喜歡水邊,隻遠遠望了一會兒水上的端午活動,就去街市閑逛,買了不少東西。跟著她的侍女和侍衛都提著不少東西。

    俞嫣瞧著他們手裏皆提了不少東西,讓他們先將東西送回馬車上。她獨自立在石拱橋上,一邊等候,一邊遙遙望著遠處水上的熱鬧。

    離得太遠了,除了人多也看不出什麽來。俞嫣覺得有些沒勁,懨懨收回目光。她目光隨意一掃,隱約瞧見了薑崢的身影。

    俞嫣已經移開了目光,她再次望過去,仔細分辨那個人是不是薑崢。

    她所在的小橋不大,卻到底比平地高出不少,視野也開闊。那是一條小巷,幾個乞丐在吃東西。而那個酷似薑崢的人影正坐在一群乞丐中間,一起吃東西。

    雖離得很遠,但是俞嫣還是覺得那道人影太像薑崢了,連和他今日穿的衣衫顏色也一致。

    可是這樣的行為根本不可能是薑崢做出來的,所以又不可能是薑崢。

    俞嫣眯著眼睛死死盯著那個人影,心裏竟荒唐地覺得難道薑崢還有個孿生兄弟不成?

    不可能是他。這個聲音在俞嫣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可是她的眼睛卻在反駁。她努力睜大了眼睛,想求一個結論。

    片刻之後,俞嫣走下石拱橋,朝著那條小巷走去。她越走越快,幾乎快奔跑起來。

    她跑了好久,將要跑到那條小巷的入口時,眼睜睜看著那道霜色的身影起身,朝長長小巷的另一端離去。

    俞嫣一口氣跑進小巷,視線落在那幾個乞丐身上。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滿地珍饈,一眼就不是平常人家施舍給予。

    那幾個乞丐看見了俞嫣,皆往後縮了縮。在洛陽城這樣的地方,非富即貴,乞丐可不敢惹事。

    “我問你們……”

    乞丐們等著俞嫣發問,可是俞嫣卻突然不知道問什麽。她又看了一眼剛剛那道人影坐的地方,收回目光望向小巷的另一端。她什麽都沒再問,繼續往前走。

    隻是這一次,她沒有再跑,反而腳步緩慢又遲疑,帶著一絲怯。

    小巷那一端的出口,有一堵牆相隔,這一堵牆又將這一片住宅分成不同的小巷。

    俞嫣放輕了腳步,逐漸繞過那堵牆。

    她看見了薑崢。

    那堵牆的另一側,是另外一條小巷。一條更短更狹窄的小巷。一棵斜著生長的垂柳生長於小巷中央,讓這條不寬的小巷擠更加逼仄。

    薑崢一手撐著麵前的牆壁上,閉著眼睛垂著頭。他撐在牆壁上的那隻手之上有著與皓白膚色很不相搭的青筋。從高牆落下來的陽光透過傾斜的柳條,斑駁落在他的側臉,照出一張冷汗淋淋的麵龐。

    他彎著腰垂著頭,可是完全吐不出來。

    俞嫣下意識地往前邁出一步,又生生逼著停下腳步。她垂著身側的手輕顫之後慢慢握緊。她狠了狠心,悄悄轉身離去。

    經過那群乞丐時,她聽見那幾個乞丐一邊大口吃著東西一邊討論著——

    “那個活菩薩明日還能來一起吃飯嗎?”

    “能吧。希望。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來。”

    俞嫣停下腳步,回望。

    那堵牆擋住了她的視線,可是薑崢痛苦的樣子好像仍舊在她眼前,無比清晰。

    “希望你一直能做你自己,嫁給我這樣的人之後也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至於那些兩個人相處的小矛盾,我一個人消耗、克服就好。我不希望你為我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遷就、退步、改變。”

    俞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口的一股疼。

    薑崢回家之後如常最先去浴室沐浴、換衣,才回到寢屋。他推開房門,一眼看見俞嫣坐在秋千上,她垂著眼似乎在想事情,連有人推門進來都不知道。

    薑崢望著她發呆的樣子,唇畔漾出一抹淺笑。他緩步走過去,立在秋千邊的窗前,將一串小粽子掛在窗扇旁邊。

    用價值不菲的碧玉雕出小粽子,一共七個,串在一起。

    這是今日份的禮物。

    剛好今日是端午。

    薑崢將這串小粽子掛好,放下手,目光仍凝在這串小粽子上。工匠師傅手藝不錯,小粽子上的紋理雕得精湛。

    薑崢正望著小粽子品鑒,俞嫣輕輕勾了一下他的手。

    薑崢有點意外。他立刻看向俞嫣,俞嫣卻慢吞吞地低下頭。薑崢順著俞嫣的視線看過去,落在她腿上的一個小盒子。

    俞嫣將小盒子打開,取出裏麵那根五彩繩,然後拉過薑崢的手,係在他的腕上。

    係好了。俞嫣收了手,她的手剛放回腿上,又突然抬起,拉住薑崢的袖角輕輕搖一搖,軟聲:“你抱抱我吧。”

    薑崢詫異不已,人已經本能地彎腰抱住她。他手臂環過俞嫣纖細的腰身,撐在她後背輕拍著,柔聲問:“寶寶怎麽了?”

    俞嫣將臉埋在薑崢的胸口,用臉頰輕輕蹭一蹭他,聲線低軟:“先去最近的江南,然後去九陽,最後去岱北。路上若是經過好玩的地方,也去走一走。”

    薑崢心裏的那點疑惑被俞嫣的溫柔消磨掉,他溫聲答應:“好。等我查查日子,挑一個好日子就出發。”

    俞嫣在他懷裏慢吞吞地點頭,糯聲:“要宜出行的好日子,還要無風無雨的好天氣。”

    我也並不想你為我改變什麽。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做你自己,娶了我之後也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我也不希望你為我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遷就、退步、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