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俞嫣覺得這個時候就該昂首挺胸地下車, 頭也不回就走人。可是她出門時沒帶侍女,隻和薑崢兩個。眼下外麵黑漆漆,她才不要失了理智地一個人走夜路。

    有心想將薑崢攆下去, 偏又是他的馬車……

    一聲“停車”氣勢洶洶喊出口, 她反倒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唯有咬著唇,氣惱地瞪著薑崢。

    片刻的僵持之後,坐在前麵的車夫小心翼翼地詢問:“繼續走嗎?”

    俞嫣不說話,薑崢也沒開口。

    車夫在前麵撓撓頭, 心裏想著這小兩口是鬧別扭了。一壁之隔,他要是真聽見了什麽,反倒是沒好果子吃。他靈機一動, 說:“爺,小的想去方便一下,稍候就回來。”

    薑崢這才道:“去。”

    車夫趕忙又將馬車往前趕了一點,停靠在路邊, 然後跳下馬車,往遠處去了。

    沒了外麵那雙耳朵, 薑崢輕咳了一聲,再次朝俞嫣伸手, 繞過她的細腰, 去握她背在身後的手。

    不出所料, 俞嫣再一次甩開他的手。

    薑崢知道俞嫣在氣頭上, 他不願在這個時候仗著男子天生的力大,強硬擰著她。他收了手放在腿上, 又垂下眼。永遠挺拔的身段,又顯出幾分靜謐。

    “有一件事鬱結於心多日。我明知這想法不該有, 還是抑製不住去聯想、介意,還有惋惜。”

    俞嫣的眉頭揪起來,略略歪著頭去打量著薑崢。他在說什麽?

    雖沒聽懂薑崢在說什麽,可俞嫣隱約覺得他要說真話。這個意識讓俞嫣心裏的氣惱竟是消了不少。這段時日的相處,她時常覺得薑崢是一個永遠微笑的完美人,太過完美導致不甚真實。

    而這份不真實感,讓俞嫣沒有踏實感。總覺得他的一切美好都如鏡花水月一樣。

    他莫名其妙說了這樣一句話,便沉默下來沒了他話。俞嫣還是沒沉住氣,前一刻在心裏嘀咕自己才不好奇,後一刻沒忍住嗡聲問:“你到底在說什麽?什麽事情讓你介意又惋惜的?嗯……和我有關係?”

    薑崢遲疑著,思量著最得體的言詞。

    顯然俞嫣耐心有限,見他還是沉默,竟是從灑金鬱金裙下探出小腳,朝他的小腿上踢了一下。

    薑崢望著視線裏俞嫣晃動瀲灩的鬱金裙擺,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俞嫣好奇的目光。他說:“隻是惋惜,不是我教釀釀騎馬。”

    四目相對,俞嫣眨了下眼睛。

    她覺得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那一刻,俞嫣也說不清心裏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些。不過,不管是驚還是喜都被她壓了下去,她眉眼間是氣惱的模樣,她輕哼了一聲,惱聲:“你都在胡想些什麽!表哥教我騎馬的時候我才八歲!”

    薑崢明顯愣了一下。

    “八、八歲?”向來溫文爾雅冷靜沉著的人,竟也有結巴的時候。

    “不然呢?”俞嫣氣呼呼地反問,“難道我會雙八年歲和表哥摟摟抱抱一起騎馬嗎!”

    薑崢忽然就笑了。

    不是微笑,亦不是偶爾的輕笑一聲。他雖及時偏過臉,還是難藏眼底的燦動。他極少笑得這樣生動。石墜寒潭、明月撞霞,波光瀲瀲,璀色生溫。

    俞嫣盯著薑崢的臉看了一會兒,一雙眸子在眼眶裏動來動去,最後她也將臉偏到一側——和薑崢相反的方向。

    前一刻還在麵對麵吵架的兩個人,仍舊保持著麵對麵的坐姿,卻奇異地將臉各偏到一側,而他們的臉上卻都是帶著笑的。

    薑崢先轉過臉,他直接湊過去,在俞嫣的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

    俞嫣微怔,顧忌著這是停在路邊的馬車裏。她愕然轉過臉來,想問他怎麽敢如此唐突?

    一個“你”字剛吐出來,薑崢已再次湊過來,用力親了一下她微啟的小口。

    說是親,俞嫣卻覺得像是被撞擊了一下。

    她雙手捂住自己的嘴,隻露著一雙眼睛瞪著薑崢。

    “你怎麽這麽粗魯!像、像村頭挑擔子的莽夫!”因捂著嘴,俞嫣發出的聲音也悶軟。

    薑崢點點頭,望著俞嫣的眼睛,認真溫聲道:“是有些粗魯唐突了。”

    他第三次俯身靠過去,這次溫柔地將吻落在俞嫣捂著嘴的手背上。

    他與她的唇間,隔著她纖薄的手。近到不能更近的距離,目光相凝,連氣息也變成同步緩慢的調子。

    車夫哼著小調回來,俞嫣嚇了一跳,立刻身子向後縮,躲開和薑崢這樣曖昧的姿勢。她端正地坐著,垂著眼,動作不太自然地掖了掖鬢發。

    薑崢看了她一會兒,微笑著亦坐正。

    車夫是故意哼了小調回來,就怕撞見小兩口吵架,暗示車裏的主子他回來了,若是不該他聽,知道他回來了也能提前將他攆了不是?

    可他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馬車靜悄悄。他立在馬車下望著緊閉的馬車門,撓了撓頭。

    幸好,薑崢的聲音很快從車廂裏傳出來。

    ——“回府。”

    “誒!”車夫應了一聲,跳上馬車,“駕”了一聲,繼續趕車往回走。

    車廂裏,小夫妻兩個若無其事地端坐,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馬車歪拐時,薑崢將手覆在俞嫣搭在腿上的手背上。馬車重新走上直路,薑崢未鬆手,反而是將俞嫣的手翻過來,指端穿過她的手心,擠進她的指縫,牢握。

    俞嫣望著腿上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薑崢。

    所以說,他也是喜歡她的是不是?不僅是因為她家世好是很好的妻子人選,也不僅是春日宴意外落水的淵源。除了這些,他也是喜歡她的,對不對?

    俞嫣的唇角有一點甜翹。她突然抬頭湊過去,在薑崢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她又在薑崢望過來之前,飛快地轉過臉,目不斜視地端正坐好。

    薑崢望著俞嫣若無其事的麵頰,握著俞嫣的手微微用力地握緊了一下。

    馬車路過一片野薔薇怒放的苗圃,夏夜的風從簾子下偷偷溜進來,帶來夏夜燥意的芬芳。

    夏風溫柔,夜也靜美。

    薑崢悠長地輕嗅。就連今日在外進食的不舒服,也盡數消去。

    馬車回到薑府下了馬車,車夫偷偷瞟了一眼,實在沒看出來這兩個人有什麽特別。好像今夜路上夫人惱怒的那一聲“停車”是他的錯覺一樣。他自然不敢多打量,壓下好奇,去拾弄馬車。

    剛回去,春絨就迎上來,畢恭畢敬地向兩個人福了福身,再稟話大太太身邊的侍女剛剛來過,囑咐薑崢回來後去她那邊一趟。

    薑崢便連屋子也沒入,轉身往大太太那邊去。

    俞嫣獨自去沐浴,然後回到寢屋裏,聽見風鈴聲,尋聲望去。略遲疑之後,她沒上床榻,而是拿了本書,去窗下的軟塌上偎一會兒。

    薑崢回來後自然要先去沐浴更衣,等他收拾妥當回到寢屋,見俞嫣躺在窗下軟塌已經睡著。手中的書不知何時落了地,頁數已亂。

    輕柔的夏風偶爾吹起風鈴細微的樂音,竟也沒能擾了俞嫣入眠。

    薑崢輕手輕腳走過去,立在軟塌旁垂目端詳了她一會兒。她安靜地睡著,皎白的麵頰陷進水紅的軟枕裏。

    片刻之後,薑崢伸手握住風鈴在掌中才去解,這樣不會讓它發出淩亂的聲響。他小心翼翼將風鈴放在窗台上,然後才俯身去抱俞嫣回床榻。

    縱使他動作輕柔,當將俞嫣放在床榻上時,俞嫣還是蹙著眉嚶哼了兩聲睜眼醒來。

    薑崢便保持著將她放下時的俯身姿勢,抱了抱她,低語:“繼續睡吧。”

    “不行……”俞嫣顯然半醒沒醒,迷迷糊糊。她口中軟綿綿地呢喃還不能睡。

    “為什麽還不能睡?”薑崢用指腹輕輕蹭一蹭俞嫣嬌嫩的臉頰。

    “還、還沒有給青序揉肚子……”

    薑崢微怔,反複蹭磨著俞嫣臉頰的動作亦是一頓。他不由輕笑了一聲,親了親俞嫣微皺的小眉頭。

    眉心溫柔,俞嫣迷茫地眨了眨眼,逐漸有點蘇醒。待薑崢熄燈上了榻,在俞嫣身邊躺下來,俞嫣打了個綿長的哈欠,倒是真的醒了過來。

    “吵醒你了?”薑崢詢問。他又說:“明日打馬球會很累,早點休息比較好。”

    俞嫣轉過臉來,微眯著眼,忍著困倦地對他說:“我今日對表姐說了大話。”

    薑崢隻當是瑣碎日常裏夫妻間的閑談夜話。他溫聲問:“什麽大話?”

    “我說,我要讓溫塔人三日內離開洛陽。”俞嫣抿抿唇,“今天已經過去,還有兩日了。”

    薑崢有點意外。這確實是大話了。雖然他心知肚明溫塔人這次來京恐不能善終,但是兩日時間實在太倉促。

    俞嫣連身子也轉過來,伸手捏著薑崢的衣襟,輕輕拉了拉,說:“所以我明天要做一件大事。”

    薑崢在昏暗的光線裏望見俞嫣眼底的堅定。這才知道她哪裏是賭氣說大話,分明是已經有了想法和決定。

    夜裏,退紅如常檢查門窗可關好,經過寢屋門外時,隱約聽見兩位主子竟然還沒睡,在說話。

    薑崢用嚴肅的口吻說了個“不行”。

    片刻後,俞嫣小聲嘀嘀咕咕了兩句,又稍微提高了音量,說:“一定可以的!”

    退紅關好窗,也不多聽主子的交談,匆匆退了下去。

    天還沒亮,沈芝英已經醒來。她如常從沉睡的徐思博身邊下了床榻。她往常總是這個時候起,去陪婆母誦經。

    可是今天不一樣。她今日早起不是為了守規矩陪婆母念枯燥的經文,不是為了去受罪。

    怕吵醒姑爺,丁香壓低聲音詢問:“要稟告那邊一聲今天不過去了嗎?”

    按理說,這是應該的。

    可是沈芝英望著窗外漆黑的天色,忽然想到昨天早上婆母交代今晨她要抄寫哪些經書時的神情。她忽然不想派人去稟告。

    沈芝英搖頭,轉身走進偏房。那裏有幾個箱籠,裏麵裝著她的嫁妝。她別的嫁妝都放在了徐家的庫房,這幾個箱子裏都是些衣裳。可是婆母古板,不喜歡豔麗的顏色。她帶過來的陪嫁新衣,都成了舊衣也未曾上過身。

    沈芝英發了一會兒呆,才打開箱子去翻找衣服。換上一條顏色明豔的銀朱齊胸襦裙,她將手搭在胸口。長久穿保守交領衫,讓她胸口格外雪白。她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讓丁香將她的騎裝拿好。

    丁香將沈芝英的騎裝抱在胸前時,心裏莫名生出幾許澎湃的激動。她忍不住說:“好幾年沒見您騎馬了。”

    她又頗為自豪地說:“整個洛陽城的閨秀們,論騎射,誰也比不過我們娘子!”

    沈芝英笑笑不置可否,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本不用起這麽早,可習慣使然,這麽早就醒了。她要等俞嫣派人來接她,這便空下了許多時間無事可做。沈芝英索性拉開妝匣,打發時間般對鏡描了妝。

    俞嫣今日也比往常醒得早。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薑崢比她起得還早。她醒時薑崢已不在身邊。她起身去梳洗,經過外間時,從開著的房門看見薑崢立在院中,正在對青葉吩咐事情。

    他已換上寶藍的外袍,腰間懸一塊白玉。挺拔立在微白的曦光裏,如圭如璋。

    俞嫣在他認真的側臉上看了一會兒,去從他的神情分辨著他的心情。

    “郡主這麽早醒了。”竊藍道。

    薑崢聞聲轉頭望過去,隻來得及看見俞嫣走進淨室的背影。他皺眉,眉宇間有幾分猶豫。

    “那我這就去辦。”青葉道。

    薑崢輕頷首。

    將要進屋時,枝頭的嘈嘈聲讓薑崢抬眼,見兩隻喜鵲停在鬱蔥的枝頭,對望嘰嘰喳喳。

    俞嫣梳洗完回到寢屋,看見薑崢已在房中。他立在博古架前,望著架子上的紅玉雁雕。

    “這麽早就起來了,有事呀?”俞嫣主動與他說話。

    “是有些事情要幫母親做。”薑崢語氣尋常。

    俞嫣點點頭,想說什麽,又沒說,先去衣物室換衣服。她進到衣物室,又回頭望了一眼。

    她知道薑崢是關心她,可是她已經決定的事情,才不會因為他的關心而改主意。

    片刻之後,衣物室裏傳來俞嫣嬌軟的聲音——

    “青序,你還在外麵嗎?進來幫幫我好不好呀?”

    “這就來。”

    薑崢將目光從那隻雁雕移開,轉身朝衣物室去。他推開虛掩的房門,邁進去,再往前走的腳步卻是一頓。

    俞嫣背對著他坐在繡凳上,雙手捧著胸前的束胸,束胸兩側的幾條係帶垂墜著,雪背盡露,等他來係。

    “竊藍不知道又跑哪裏去了,幫我係上。”

    她捧胸回望,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