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薑崢沉默地走進書房, 在書案後坐下。青葉跟在後麵,看他就那麽坐下了,有點懵。他仔細瞧了瞧薑崢的臉色, 詢問“您不更衣淨手了?”

    這是薑崢的習慣, 每次回家第一件事都要先洗手換衣, 才能舒服地做別的事。

    薑崢微怔,繼而皺眉。他沒讓青葉打水,起身回主屋。他邁進外間,穿過方廳直接往淨室去仔細洗了手, 然後才進了裏屋,要去衣物室拿衣裳。

    尚未走近,他的視線落在衣物室虛掩的房門, 裏麵隱約有衣物摩挲聲。

    薑崢知道俞嫣在裏麵換衣服。

    他腳步停下,沒唐突再進去,隻候在外麵,看著俞嫣換好衣裳從裏麵出來。

    她穿了條扶光對襟上衫, 衣襟處滾著牡丹的繡紋。下麵再搭一條灑金鬱金裙,不管是從顏色還是款式都顯得很端莊大方。就連發上的首飾也比往日少, 隻兩支簡單的玉簪。

    是自打她嫁進薑家來,沒穿過的風格。

    薑崢多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裝扮。

    俞嫣張了張嘴, 下意識地想問他自己這身衣裳是不是怪怪的。嘴已經張開了, 音還沒吐出來, 俞嫣突然想到自己還在生他的氣呢。

    她立馬閉了嘴, 全當沒看見薑崢,自顧自地走到梳妝台前, 彎著腰拉開抽屜,在裏麵翻找合適的手鐲。

    薑崢視線落在俞嫣彎下去的腰身, 剛朝她邁出一步,到底是嫌棄自己身上這身衣裳沾了外麵的髒東西,先去衣物室換了身。當他出來,俞嫣已經坐在了梳妝台前,歪著頭,對鏡戴簪。

    天色已暗,銅鏡裏有些看不清。她戴了一次沒插到滿意的地方,取出來重新戴。

    薑崢快步走過去,拿過她手裏那隻鑲著紅寶石的銀簪,幫她戴在雲鬢間。

    昏暗的屋內,紅寶石的光閃爍著。

    薑崢的視線從這顆紅寶石移開,望向銅鏡中的俞嫣。他未直起身,將手搭在俞嫣的肩上,溫聲“這支比剛剛的素簪更適合釀釀。釀釀眉眼如仙,閃亮耀眼的東西才配得上。”

    俞嫣忍不住輕輕翹起了唇角,小聲嘀咕一句“又胡說……”

    她移開視線,擺弄著放在妝台上的幾個手鐲,詢問“喏,哪個好看?”

    她這是暫時不生氣了,還有心情主動讓薑崢幫她挑首飾了。

    薑崢也不敷衍,仔細瞧了瞧那幾個手鐲,最後選了個紅玉雙鐲。他捏著俞嫣纖細的指尖,抬起她的手,袖子向下滑去些,露出她皓白的一小截手腕。

    “釀釀膚白皓腕纖柔,戴哪隻鐲子都好看。這兩隻紅玉鐲,倒是能和簪子映襯。”薑崢微頓,“當然了,我自然沒有釀釀眼光好。釀釀挑中的才是最好的。”

    俞嫣也不知道哪個好,她隻知道被薑崢誇了又誇,這人又開始花言巧語。

    “那就這個吧。”她剛要去拿紅玉雙鐲,薑崢已經先拿了起來,親自套在她的腕上。

    薑崢用指腹摸了下涼滑的紅玉鐲,又去輕蹭了下俞嫣的手腕,他一本正經地說“這鐲子竟是沒有釀釀的手腕滑嫩。”

    “瞎說……”俞嫣笑著站起身,對著銅鏡轉了個圈。灑金的鬱金裙擺動。

    她確實很少這樣端莊的打扮,隻是想到沈芝英婆母那個德行……她顧慮了一下沈芝英的處境,選了這麽一身。

    俞嫣的一舉一動落在薑崢眼中,便成了悉心打扮,他的眸色沉了又沉。眼看著俞嫣就要出門去,薑崢脫口而出“所以……”

    隻兩個字,又生生頓住。

    俞嫣回過頭望向他,等著他沒說完的話。

    薑崢終於語氣隨意地問出那個他憋在心裏早就想問的問題——

    “你要去哪?”

    俞嫣疑惑了一下,原來她剛剛沒有說要去哪兒嗎?她直截了當地說“去徐家。”

    薑崢眸光浮動,片刻之後又恍然。

    “這樣。”薑崢輕頷首。他眼底所有的沉暗褪去,逐漸風光霽月,眸底釀春。

    “你……知道我去徐家做什麽?”俞嫣詫異問。

    “自然是明日打馬球的事情。”薑崢道。

    俞嫣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薑崢心情已是大好,道“天色將黑,我陪釀釀去。”

    俞嫣“咦”了一聲,詢問“你不去有事急著去書房嗎?”

    薑崢這才想起來去書房這茬。他輕咳了一聲,隻道“走吧。”

    他直接往外走,經過俞嫣身邊,牽了她的手。

    上了馬車,俞嫣才發現薑崢馬車裏的所有東西都換了新的。不管是桌椅、垂簾還是軟墊,甚至地毯。

    “不是前幾日才換新的嗎?”俞嫣問。

    “不小心弄髒了。”薑崢隨口敷衍一句,又溫笑著轉移了話題。

    夏日晚風清涼愜意,馬車裏的小夫妻暫時忘記了那點酸味兒的不愉快。俞嫣跟薑崢說了些沈芝英的事情,越說眉頭皺得越緊。徐家和沈家的事情,薑崢原先知道一些。不過那細節的事卻是不知。

    俞嫣萬萬沒想到,來徐家會撞見沈芝英被罰跪佛堂的一幕。

    得知俞嫣過來,徐家的下人快跑著去往徐夫人麵前稟話。被罰跪佛堂的沈芝英才得以提前回來。

    “我這衣裙髒了,得回去換一身。釀釀,你們先稍坐等我一會兒。”沈芝英微笑著,眉眼間看不出什麽氣憤。

    俞嫣掃見沈芝英裙擺上的茶水漬,忍下一肚子的詢問和惱火,點頭說好。

    沈芝英的侍女丁香端著茶水過來。她眼睛發紅,明顯哭過。

    “丁香,發生什麽事情了?”俞嫣詢問。

    丁香真的很想替自己的主子哭訴一場,找一個能替自己主子撐腰的人。俞嫣問起,她眼睛發亮像有了希望,可是想到沈芝英的叮囑,又眸色黯然下去,說“郡主,您與我家娘子關係好。若您能勸一勸她最好。奴婢是……不能說太多。”

    “其實也沒什麽事情。”沈芝英從外麵進來。她聲色尋常,臉上的表情也坦然。

    她款步走進來,先朝薑崢福了福身,薑崢頷首回了禮。

    沈芝英微笑著走到俞嫣身邊坐下,詢問“這麽晚過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吧?”

    俞嫣遲疑了一下,卻突然改了口“沒事。路過過來看看你。”

    沈芝英垂著眼,望著自己的裙擺。她已經換了身衣裳,如今的衣裙幹幹淨淨。可是摔在腳邊濺在裙擺上的茶漬好似永遠都洗不掉。

    她微微笑著,問“是為了明日與溫塔公主打馬球的事情?”

    顯然,今日俞嫣當眾應了薩圖雅明日打馬球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俞嫣抿了抿唇,沒想到被沈芝英猜到了。和薩圖雅的馬球賽,她當然不想輸。她第一個想的就是沈芝英,想請她幫忙。畢竟沈芝英打馬球比她好,沈芝英也曾教過她一些,算她半個老師。

    可是沈芝英如今這處境……

    俞嫣彎著一雙眼睛,甜笑著說“不是呀。區區小地方的公主剛學的打馬球,我還能輸了她不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真的隻是路過來看看你啦。”

    沈芝英掖了掖鬢發,不接俞嫣的說辭,微笑著說“我幫你。”

    俞嫣愣了下。她本來今日上門尋沈芝英,已是左思右想。她也沒報太大希望,甚至也做好了提都不提的打算。是以,沈芝英問起時,她的借口也是早就想好的。

    她沒有想到自己還沒說,就被沈芝英猜到來的目的,她又是這樣爽快答應。她的婆母定然又要……

    沈芝英輕歎了一聲,道“除了這件事,我也沒什麽能為懷荔做的了。”

    千言萬語堵在俞嫣嗓子裏,沈芝英一句話讓她心裏忽然難受起來。

    她蹙著眉,遲疑著。她不可能不顧慮沈芝英如今的處境。俞嫣也曾天真的以為日久見人心,沈芝英的婆母早晚會改變態度。今日所見,讓她明白確實是自己天真了。

    沈芝英抬起眼,阻了俞嫣含著擔憂的欲勸,她認真道“我心裏有數。”

    望著沈芝英認真的眉眼,俞嫣有一點恍惚似乎又看見了曾經那個縱馬颯姿的阿英。

    略遲疑之後,俞嫣重新笑起來,說“那明天早上我派人來接你!”

    沈芝英彎了彎眸,道“今晚早些歇息。”

    又寒暄了兩句明日打馬球的事情,俞嫣立刻告辭不多留。沈芝英一直將人送到馬車上。

    出了徐府家,俞嫣才說“阿英,什麽都不如自己舒心。人這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道理平白給自己添那麽多的枷鎖。婚姻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這話是錯的,投胎隻一次,婚嫁卻並非隻能一次。若實在不舒坦,那不如一拍兩散。和離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在這家過得不舒心很可能是因為本就不是對的人,對的人在前麵等著你。再說了,不婚嫁一個人也樂得自在。”

    一旁的薑崢轉過頭來,靜靜望著俞嫣認真的眉眼。

    俞嫣還欲勸,聽見了馬車聲,看見徐思博回來了。她並沒多說,別過沈芝英登上馬車。

    徐思博的馬車在家門前停下,他下了馬車看見沈芝英立在簷下,便道“明天姑姑一家會過來小坐,你招待他們的時候……”

    “明天我有事。”沈芝英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徐思博對沈芝英的反應有點意外。她以前從不會反駁他,更不會打斷他的話。他還沒想明白,沈芝英已經轉身走了。

    徐思博皺眉,陷入沉思。

    馬車上,俞嫣歪著身子靠著一側的車壁,腦子裏一會兒想著懷荔的事情,一會兒想著沈芝英。

    坐在一旁的薑崢將目光移過來三次,她也沒注意。

    薑崢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剛剛對沈氏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嗎?”

    “當然啊。”俞嫣不假思索。她當然是真心勸沈芝英脫離苦海啊!那麽個牢籠似的婚姻,留著有什麽意思?

    薑崢深看了俞嫣一眼,慢慢收回視線。他垂著眼,長長的眼睫在臉頰上投下大片暗影,遮了晦暗不明的眸色。

    馬車裏許久的一陣沉默之後,俞嫣也從愁思裏回過神。她這才將目光落在薑崢身上。她看了他好一會兒,見他仍舊一動不動。她才小聲開口“青序,你……”

    薑崢抬眼望過來,眸色沉沉。

    倚靠著車壁的俞嫣坐直身子,軟聲問他“你有沒有胃口不舒服?”

    她一直都記得他今日先去與草原人應酬,又被她賭氣拉去品饈堂。

    “沒事。”他雖然麵帶微笑,可是語氣裏卻隱約有一絲疏離。

    俞嫣敏感地覺察出他情緒的不對勁,她剛要說話,馬車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

    薑崢下意識抬手護住俞嫣的腰身,將人往懷裏帶,免得她磕碰到車壁。

    “怎麽騎馬的?”車夫在外麵質問。

    “實在對不住,內人確實不太會騎馬,我正在教她。對不住,對不住……”一道年輕的聲音忙不迭地道歉。

    俞嫣掀開垂簾,朝外望去,看見一對小夫妻共乘一匹馬。夫君抱著身前的妻子,握著她的手溫柔撫慰“沒關係,已經很好了。卿卿再練練就好。”

    坐在他懷裏的小妻子回過頭,對夫君甜甜一笑。

    月色下,相擁凝望的小夫妻如膠似漆。俞嫣瞧著這一幕,情緒也略有感染,情不自禁眉眼間帶了笑,又小小聲地呢喃一句“感情好好哦。”

    身後卻突然傳來薑崢冰冷的斥言“有傷風化!”

    俞嫣微怔,趕忙放下垂簾,回頭望向薑崢,糾正“他們是夫妻呀。”

    “你也知道他們是夫妻!”薑崢脫口而出,語氣裏的慍意險些壓不住。

    俞嫣懵了。她慢慢睜大眼睛,驚愕地望著薑崢。

    剛剛發生了什麽了?

    薑崢凶了她?

    他居然凶她?

    薑崢皺了下眉,亦開始後悔自己的語氣不善。他一直自詡虛偽永遠戴麵具,卻第二次在俞嫣麵前沒能控製自己的情緒。

    他去拉俞嫣的手,道歉“我不是凶你。釀釀,我向你賠禮。是我言辭不當語氣不好。你不要生氣。”

    俞嫣甩開了薑崢的手,將手背在身後。

    她滿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她被薑崢欺負了。成婚還沒有一個月,他就凶她。那下個月他是不是要打她?第三個月呢?半夜抹她脖子嗎?

    “停車!”

    馬車裏俞嫣的一聲高呼,讓悠哉趕車的車夫嚇了一跳,急急拉馬韁。馬嘶車晃。

    看著俞嫣迅速泛紅的眼睛,薑崢頓時手足無措,他所有的遊刃有餘與狡詐心機都沒了用處。他隱約明白不給俞嫣一個合理的解釋,哄不好她。

    可他怎麽解釋?直說他吃醋謝雲騁教她騎馬?

    他怎麽可能這麽說。

    太沒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