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信和栗子
  第80章 信和栗子

  到底還沒成親, 等裏麵商量得差不多,齊豫白也不好在顧家久留,何況他今日還得去大理寺處理事情, 要跟齊老夫人離開的時候,他又囑咐了蘭因一聲,讓她先別多想, 他會給她小舅舅寫信, 讓他先去查看下王家的情況。

  蘭因不忍他操心自是應了,隻是人一走,她臉上的笑便盡數收斂了。

  她看了眼不遠處的屋子,沒在這個時候進去打擾外祖母,而是選擇獨自一人先回了房間, 停雲過來的時候, 她正坐在書桌前,手裏拿著筆,在紙上寫著王家如今的人員情況。

  外祖父這一生就娶了外祖母一人。

  而外祖母一共生了四個兒子, 一個女兒, 除了小舅舅至今還沒成親, 其餘三個舅舅早已成親, 孩子也都跟她差不多大。

  大舅舅王誠是如今王家的掌權人,他的發妻吳氏家中是做官的, 管著江浙那一帶的漕運, 兩人膝下一兒兩女, 兩個表姐都已成婚, 表哥王成則還未成婚, 如今正和小舅舅管著王家的生意。

  二舅舅王信少時曾中過科舉, 雖然未入仕途, 但也是王家如今唯一一個舉人老爺,他重文墨,最喜歡和一些文人雅客走山涉水,舉辦清談宴會,他的妻子徐氏也是書香世家出生,他們膝下一兒一女,女兒也已經出嫁,兒子成玉比她小兩歲,如今正在家中準備科舉。

  三舅舅王德既不會行商也不喜歡讀書,最大的興趣便是玩,玩古董玩鳥玩票看戲,要說金陵城中哪裏有好玩的好吃的,問他準行。他的妻子程氏家裏條件不如其餘兩位舅母,隻因年輕時容貌出眾被三舅看上,兩人生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都已成親。

  這三房中,身份最貴重的自然是大舅舅這一房,兒子管著家產,大舅舅大舅母又操持著王家裏外事宜,二舅舅因為舉人老爺,也頗受外人看重,三舅舅應該是王家最不出彩的,加上三舅母那個脾氣,他們這一房應該是最想脫離王家的。

  蘭因從前還在王家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聽到三舅母攛掇三舅舅分家。

  可蘭因管了這麽多年的家,魑魅魍魎的人和事都看過不少,口頭上說,不代表著會做,而那些說著家和萬事興的也不代表真的盼著家族安寧。

  這世上多的是手拿佛珠,卻做著醃臢事的人。

  會是誰呢?

  她抿著紅唇,目光遊移在幾個名字上。

  如果真是對外祖母下藥,幾個舅舅倒是可以排除,他們都是外祖母一手帶大,縱使有自己的心思,也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至於幾個舅母……

  停雲捧著茶點進來,見蘭因蹙眉握筆,還以為她在為鋪子的事煩惱,不禁勸道:“如今幾間鋪子生意都步入正軌了,您有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做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得那麽累?”

  蘭因也沒解釋,隻問,“外祖母呢?”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中毛筆懸置於筆架上,又把紙張隨意一折放進桌上的冊子裏。

  書桌上放著的東西太多,她早前便有叮囑讓她們平日收拾的時候不必收拾書桌,幾個丫鬟平日都不會靠近這,何況紙上那些東西即便被人瞧見也不會有人察覺出什麽,隻要不讓外祖母看到就好了。

  停雲回答,“還跟夫人在正堂商量事情。”

  對於王氏還在,蘭因也沒什麽好說的,她雖然對她已沒什麽母女之情,但也不會阻撓她跟外祖母說話,她起身走到圓桌坐下,喝了半碗酸梅湯,又吃了一塊糕點,本想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下盤棋,再給自己理理思路,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是她忽略的,紅杏便過來了。

  “主子,夫人要走了,她說有話與您說。”

  蘭因沉默一瞬,看著眼前的酸梅湯,半晌還是應道:“知道了。”她起身往外走,並未帶旁人。

  王氏在院子裏等她,身邊就站著蘇媽媽一個人,看到她過來,蘇媽媽朝她福了一禮便先退到了一旁。

  偌大的院子隻剩下她跟王氏兩人,蘭因也沒有什麽不適感,走到王氏跟前,無視她灼灼的目光,淡聲問道:“您要與我說什麽?”她直截了當詢問,沒有半點寒暄敘舊的意思。

  王氏心裏難過,眼中的灼熱也漸漸被哀傷所替代。

  &nbs p;她看了蘭因一會,見她從始至終臉上都沒有別的反應,最終也隻能收起心思,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交到她的手中,看到蘭因眼中的困惑方才啞聲開口,跟人解釋,“你爹派人送來的,他不知道如今你住在哪,便讓我交給你。”

  蘭因這才接過。

  接過信的時候,她看到王氏白嫩的手指上有幾個水泡,像是被什麽東西燙燒,她目光一頓,卻沒有多問。

  王氏也未察覺,等蘭因接過信便與她說,“過陣子萬壽節,你爹也會來。”

  蘭因有些驚訝,她爹這些年除了年關,幾乎沒有離開雁門關過,這次是怎麽了?不過萬壽節,想來是陛下說了什麽,她也就沒有多問,隻點了點頭,回了一句,“知道了。”

  王氏有心想與她多說幾句,便又看著她繼續說道:“你成親的事宜,我和你外祖母已經商量過了,你不必擔心,我們會處理的。”又覺得她或許並不愛聽這樣的話,便又小心翼翼添補了一句,“齊家那個孩子不錯,他祖母人也好,我看了他們給的聘禮單子,他們很看重你。”

  “他們待我是好。”

  雖然話還是少,但因為說起齊豫白,蘭因的臉上還是添了一些笑意。

  王氏離得近,自是察覺到了,太久沒有這樣平心靜氣地和蘭因聊過天了,王氏十分珍惜這樣為數不多的機會,她看著蘭因,臉上跟著揚起笑意,聲音都不禁夾雜了幾分輕快,“你二叔今年被調到了汴京,正好你堂兄也要準備科舉,我和你祖母商量了一下,打算以後就在汴京住著了,他們過不了多久也會來汴京。”

  蘭因並不驚訝。

  上輩子顧家最後也搬到了汴京,不過這次倒是提早了許多,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蘭因也沒多想,隻說,“祖母他們來的時候,您派人來與我說一聲。”

  王氏笑著應好。

  或許是蘭因的話讓她有了幾分衝動,她看著蘭因忍不住喊道:“因因……”

  蘭因回眸看向王氏,卻未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的後話。

  王氏看著蘭因,衝動讓她想和蘭因說你不必擔心,以後我們都在,你也有家人可以依靠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讓你一個人麵對那些事了,但見蘭因看過來的那雙杏眸,那裏幹淨、冷靜,沒有一絲期待,隻是平靜地望著她,她突然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她隻能勉強揚起一個笑,朝人搖了搖頭,啞聲說道:“沒事,快到午膳時間了,我先回去了,你和你外祖母好好吃飯。”

  她說完還停頓了一瞬。

  見蘭因隻嗯了一聲並沒有別的話,王氏心中失望難過,最終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她隻是垂下眼簾,由蘇媽媽扶著離開了。

  蘭因留在原地目送王氏離開的身影,記憶中那個永遠高傲的身影似乎有些老了,從前她走路帶風,根本不需要人扶,如今她身形纖弱蕭索,仿佛風大些就能被刮倒。

  她當然知道王氏先前的那番停頓是因為什麽。

  外祖母若留下她用膳,她不會說什麽,可讓她主動開口,她還是做不到。

  夏日暖風。

  烈日炎炎。

  蘭因看著她越走越遠的身影,清豔的臉上神情平淡,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瞧不見了,她才握著手中的信轉身離開。

  知道外祖母還在正堂坐著,她便拿著信過去了。

  王老夫人見她回來便笑著朝她招手,等她走近後握著她的手問,“你母親走了?”

  蘭因點頭。

  餘光掃見旁邊放著一袋糖炒栗子,有些驚訝,“誰買的?”

  糖炒栗子算是她為數不多喜歡吃的零嘴了,不過糖炒栗子十分考驗栗子和火候,有時候不是味道不對就是栗子太老,很難吃到好吃的,前不久和齊豫白逛夜市的時候倒是吃過一袋味道不錯的,不過那日夜市攤販流動,也不清楚他平日在哪擺攤,蘭因也有陣子沒吃到好吃的栗子了。

  正想拿一顆嚐嚐味道,便聽外祖母說,“是你母親帶來的。”王老夫人一邊說,一邊端詳蘭因 的神情,說完前話,她一頓,又跟著一句,“聽蘇媽媽說,是她親手做的。”

  蘭因聞言,臉上笑容一頓,伸出去的手也懸在半空,腦中倒是想起先前瞧見王氏手指上的那幾顆水泡。

  王老夫人見她這般,心裏歎了口氣,卻也沒勸她什麽,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了一句,“她一番心意,你又喜歡,便拿回去嚐嚐吧。”

  蘭因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陪著外祖母吃完午膳,等外祖母回房午睡,她也就回了自己房間。

  桌上放著那袋糖炒栗子,不同外麵買的那些,王氏帶來的糖炒栗子用的是蜀錦做得布袋,她拿出一顆,還有餘溫,混著一股子糖香,大概是被人仔細擦拭過,栗子表麵很幹淨,並不會沾一手灰,蘭因看了許久方才動手剝開栗子殼。

  她咬了一口。

  栗子倒是好栗子,隻是味道不大對,大概是炒得時間太長了,吃著有些老,不過蘭因還是把手裏的這一顆吃完了。

  卻也隻吃了一顆。

  她沒再看也沒再碰,而是打開放在一旁的信封,有許多年不曾收到父親的信了,太久不曾見麵,她都有些記不大清他的模樣了。

  蘭因其實並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對父親的感情,相比王氏對她的冷漠和厭惡,父親其實一直都不曾怪過她,甚至還總是維護她,因為她的事,他不知跟王氏吵了多少回。

  當初顧情走丟,他在雁門關打仗。

  等打完仗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外祖母接到了王家。

  他從雁門關到臨安,又從臨安到金陵,記憶中高大的男人半蹲在她的麵前,寬厚的掌心覆在她的頭頂,啞著嗓音和她說“爹爹來遲了”,即使過去多年,她都能記得那時那個風塵仆仆的男人眼中滿是自責和抱歉,那眼中的情緒一下子就戳中了她柔軟的心房,她哭著撲向他,她跟他說,“爹爹帶我走吧,我會乖的,我會聽話,爹爹帶我離開好不好?”

  那個時候,她想跟他離開的。

  即便外祖母待她再好,到底不是她的爹娘,何況王家的人實在太多了,她想跟爹爹離開,即使去雁門關也沒事,她不怕吃苦,她隻想陪在家人身邊,可他卻想也沒想就直接拒絕了她,他擰著眉和她說“雁門關太亂,我在那沒時間也沒精力照顧你。”

  她當然知道他是為了她好。

  換做現在,她肯定不會再說這樣的傻話了,那樣一個要害關塞,時不時就會麵臨戰火,她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去那隻會添亂。

  可那會——

  她隻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她的母親不要她,她的爹爹也不肯帶她離開,她徹底成了沒爹沒娘的小可憐。

  後來他離開金陵,幾日後又奔赴雁門關,卻隔三差五就會給她寫信,或是托人給她送來吃的或是托人送來銀子,比起忽視她的王氏,他做得其實已經夠多了。但她還是會忍不住想,為什麽他要一直待在雁門關?為什麽他永遠都是他的使命大於一切?大周重要,百姓重要,他的使命重要,可難道他們這個家就不重要了嗎?

  如果他沒有一直待在雁門關,或許那些事就不會發生。

  顧情不會走丟,王氏也不會因為沒有人安慰變得那樣瘋魔,而她也不會……蘭因搖了搖頭,到底沒再想下去,沒意思,事情已然發生了,想再多也沒用。

  想再多也回不去了。

  她低頭看信。

  信中書寫不過寥寥,十分符合父親的性子,言簡意賅,他並未問她為什麽和蕭業分開,隻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嫁給齊豫白。蘭因握著手中的信看了許久方才提筆回信,也是寥寥一句,讓人送去雁門關。

  停雲帶走了家信。

  而蘭因端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風光,夏日風景明媚,比起春日的鮮活,夏日的景致更要多幾分蓬勃,身邊蜀錦袋中散發出幽幽的栗子香,而手邊家信猶在,蘭因卻不知道在想什麽,她隻是靜靜凝望著窗外,看雲卷雲舒,看鳥兒在樹枝上輕快地叫著,良久,夏風吹過,帶走她那一聲幽幽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