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對不起
  第70章 對不起

  陡然看到王氏潸然淚下的那張臉, 即便是蘭因也不禁愣了下。

  不是沒看到她哭過,不知道別的小孩如何,蘭因對小時候的那些記憶一直還印象深刻, 她記得顧情剛走丟那會,她這位母親便一直哭,早上哭晚上哭,哭得眼睛都腫了, 後來顧情被找回來,她也是那樣, 抱著人哭了好幾回。

  可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後, 王氏的每一次眼淚, 都與她無關。

  這回……

  蘭因蹙眉, 隱隱覺得王氏好像是為她在哭, 可為什麽呢?她不是該生氣該憤怒該像從前那樣質問她嗎?不過這樣也好,雖然不清楚她是因為什麽才會變成這樣,但能少一次爭吵總是好的,她倒是無所謂她的怒罵和憤慨,隻不過外祖母還在,她實在不希望她老人家為她們的事頭疼。

  蘭因對王氏從來就隻有一個要求, 保持表麵上的相安無事,不要讓外祖母為難就好。

  她合上手中的書站了起來, 看著王氏淡聲說道:“我讓蘇媽媽去給你喊大夫。”

  她說著便想往外走。

  可還沒走幾步, 蘭因便聽王氏說道:“別走,因因, 你別走!”

  聽到這一聲稱呼還有她不同以往的語氣, 蘭因蹙眉止步, 她循聲看去, 便見王氏掀被起身,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就赤著腳朝她跑來,可或許是因為睡了一夜,又沒怎麽進食的緣故,王氏渾身疲軟,沒走幾步就癱倒在了地上,她整個人趴在地上,可她那雙淚眼朦朧的眼睛卻還在執拗地看著她,紅唇一張一合,嘴裏喃喃說著,“你別走,別走。”

  王氏不同以往的怪異舉動讓蘭因再次深深蹙了眉。

  她站在原地凝視了一會王氏,紅唇微抿,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朝人踱步過去,到人近前,她彎腰詢問,“您怎麽了?”她伸手想扶她起來,卻被王氏用力握住手腕。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握住了唯一一塊浮木,蘭因隻覺得手腕處傳來一陣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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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她是在為什麽說對不起。

  不過無論是什麽,蘭因都覺得沒什麽必要了,她的對不起既不能彌補她過往的傷痕,也治愈不了她以後的人生,有什麽用呢?從來道歉都不過是懺悔者的懺悔,拯救不了受傷人的從前。沒去跟她說她的手腕很疼,她隻是看著眼前這個不同以往的王氏,禮貌卻又疏離地與她說道,“地上涼,您還生著病,去床上坐吧。”

  看了王氏一眼,她問,“我扶您過去?”

  王氏這會竟變得很乖,在蘭因的注視下點了點頭,隻是手依舊不肯鬆開,她牢牢握著,生怕鬆開,就會像夢中那樣連她的殘骸都握不住。

  蘭因雖然不清楚她怎麽了,卻也無心詢問,任她握著,直到把人扶到床上,便想從她手裏把手收回來,可才一抽就又被王氏緊緊握住了,看著眼前這個忽然變得十分沒有安全感的婦人,蘭因抿唇皺眉,“您到底怎麽了?”

  總不至於她昨天說的那些話把她傷到了吧?那她這位母親的抗壓性也實在是太弱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隻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冗長的夢,夢中的那一切明明不曾發生過,卻深刻到讓她至今想起還痛徹心扉,可她該怎麽和她說?

  和她說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死了,夢到我做了許多糊塗事……

  若是蘭因知道的話,恐怕是要嘲笑她的,因為一個夢,她竟變成這樣。

  假設別人與她說起,她肯定也是要嗤笑的,夢就是夢,怎麽能和現實相提並論?何況夢中發生的那一切明顯與現實不一樣,夢中蘭因沒有和蕭業和離,情兒還嫁給了蕭業,可現實,蘭因早已和蕭業和離,至於情兒……她絕不可能讓她和蕭業在一起。

  可即便和現實沒有一絲相像之處,她這顆心還是好痛,就像是被人用鈍了的鋸子狠狠拉過,牽扯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痛得她連呼吸都覺得十分艱難。

  王氏死死握著蘭因的手,卻什麽都說不出,隻能一眨不眨看著她,一字一字重複,“對不起。”

  蘭因沉默看了她一會後,開口說道:“不清楚您是在為什麽向我道歉,但都不必了。”

  她的聲音雖然冷清,卻十分有禮貌,可王氏聽完後,掉的眼淚卻更多了,是不必,而不是沒事,她不需要她的道歉,因為對她而言,她已不再重要了。

  ——“夫人當初是怎麽對主子的?如今您哪來的臉來她麵前懺悔?”

  —— “三姐,你放手吧,我想因因大概是不希望進顧家祖墳的。”

  ——“王錦,放手吧,你和我都沒這個資格留住她。”

  想起夢中那些人與她說的話,想到她被人按著連她的屍身都無法收殮,甚至連給她上柱香的機會都沒有,王氏就止不住發抖。

  如果沒有那個夢,她想她一定會衝蘭因發脾氣,就算她做錯了,可她始終是她的母親!難道她要她向她下跪磕頭才肯原諒她嗎?可想到那個夢裏,蘭因眾叛親離身體一天天變差,最後葬身火海坦然赴死……她就隻有無盡的難過和害怕。

  “對不起……”

  她看著蘭因,仿佛除了這三個字,她什麽都不會說了。

  蘭因好看的柳眉緊蹙,看著王氏的目光也終於飽含了幾分沉吟和打量,她正要開口詢問,卻聽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頭推開,蘇媽媽走了進來。

  “夫人?您醒了!”聽到王氏的聲音,蘇媽媽立刻笑容滿麵走了進來,邊走邊還衝身後吩咐,“快去請大夫,再去和老夫人說一聲。”

  幾聲答應後,蘇媽媽也到了跟前。

  瞧見母女倆這番模樣,蘇媽媽一愣,心中正驚訝於她們何時這般親近了,便瞧見王氏那張滿是淚水的臉,她一驚,聲音都帶了幾分吃驚,“您怎麽哭了?”

  王氏沒說話,隻是繼續看著蘭因,仿佛她的生命中隻剩下蘭因一個人。

  蘇媽媽隻好把目光轉向蘭因,“大小姐,夫人這是怎麽了?”

  蘭因淡聲,“您別問我,我也不清楚。”

  她說話的時候,神情平靜,可蘇媽媽眼尖,還是瞧見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宇,視線下移,她看到蘭因手腕上一道明顯的紅痕,那是用力攥緊後的結果。她心下一驚,臉都跟著變了,“您沒事吧?”

  “嗯?”

  蘭因尚且還在驚訝她的反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方才哦一聲,正想說“沒事”,卻聽王氏急問道,“怎麽了?”

  “夫人,您握得太用力,都弄疼大小姐了。”蘇媽媽替她答了話。

  王氏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麽,大驚失色,她本就沒什麽氣色的臉更是變得蒼白無比,這一次倒是無需說什麽,她便鬆開了手,從前囂張絕倫的貴婦人此時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看著蘭因囁嚅著嘴唇道著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讓蘇媽媽去找藥膏。

  蘭因卻搖了搖頭,“不必,過會就消了,既然您醒了,那我便先出去了。”說完,她不等王氏開口,便朝人屈身一禮後往外走去。

  “因因……”

  她聽到身後王氏在喚她,可蘭因並沒有止步。

  先前蘇媽媽沒進來的時候,她看著王氏,腦中曾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她也和她一樣,要不然就光昨天那一番話實在不至於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可就算她真的和她一樣,那又怎麽樣呢?

  因為她知道懺悔了,她就要原諒她嗎?她這二十餘年,自六歲起便未再享受過一日的母愛,既然她在她最需要的那幾年都沒有陪在她的身邊,那麽以後她彌補再多,對她而言也沒用了。

  她隻希望她以後的人生可以平平靜靜的。

  蘭因走出房間,入目是豔陽晴天,陽光有些刺眼,可她還是仰著頭任那晴日照在自己身上。

  她的心情很平靜,就是……

  她忽然有些想他了。

  這種時候,她特別希望他能陪在她的身邊。

  *

  王老夫人還不知道自己女兒已經醒來。

  她坐在花廳,看著坐在底下椅子上的顧情,見她低著頭,貝齒緊咬紅唇,兩隻手無措地絞著帕子,連抬頭都不敢,仿佛她是什麽話本中的惡毒婦人,見她這樣,她心裏就怎麽都對她起不了憐愛之情。

  其實顧情剛被找回來的時候,她對她也是心生憐惜的。

  她統共也就兩個外孫女,都是錦兒生的孩子,她對她怎麽可能不疼愛?更何況顧情從小走丟,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能被找回來,她自然是高興的。所以知曉她被找回來的時候,她立刻動身去了臨安,即便顧情瞧見她總躲在錦兒後麵,她也沒說什麽,隻覺得她就是在外待久了,不認識他們了。

  直到她從錦兒口中知曉她跟蕭業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對顧情心生不喜,之前不知道蕭業是她姐夫也就算了,可在知道的情況下還要喜歡蕭業,甚至為此不止掉了一次眼淚,以至於讓錦兒和因因本就淡薄的母女 感情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她平生最厭惡為男女感情而不顧親情名聲的人。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眼見她們姐妹各自嫁了人,也都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她心裏那點不喜也就慢慢散了,哪想到……!即使因因說是與蕭業感情不和,即便沒有顧情,她也是要和離的,但她還是忍不住生顧情的氣。

  這天底下的男人是死絕了嗎?非要盯著自己的姐夫!

  如今竟然還因為這麽個男人把自己的母親氣到昏倒。

  王老夫人想到這便止不住戾氣橫生,她脾性其實並不算好,大風大浪見了不少,年輕時,她的丈夫出海碰到海嘯,生死未卜,幾個王家旁支見她孤兒寡母好欺負便聯合上門要問她拿權,她那會肚子裏還懷著觀南,卻是二話不說就拿起一把金刀架在鬧事人的脖子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從此再無人敢欺到王家頭上。

  不過是這些年含飴弄孫才看著慈和了不少,但骨子裏她依舊還是那個不好說話的脾氣。

  於是她這一沉眉。

  縱使顧情並未親眼瞧見,但感受到這屋子裏忽然壓低的氣氛,她還是止不住身子一顫,頭也埋得更低了。

  “知道你母親為什麽昏倒嗎?”王老夫人明知故問。

  顧情咬唇,卻不敢不答,“……知道。”

  王老夫人淡聲問她,“那你現在可有什麽想說的?”

  顧情抿唇,握著帕子的手也跟著又收緊了一些。

  王老夫人見她這般,心中不喜愈濃,聲音也更加沉了,“你既然不肯說,那麽我來問,你來回答。”

  顧情沒說話,依舊低著頭。

  王老夫人也懶得理會她,隻問自己想問的,“我聽蘇媽媽說,昨日你向你母親請求要嫁給蕭業,可有此事?”見她還想當鵪鶉,她把手中茶盞重重擱在桌上,沉悶的一聲撞擊讓顧情心神微顫,也終於知道開口了。

  “……是。”她啞聲回答。

  “你就非要喜歡蕭業?”王老夫人沉聲,見她小臉雪白,她沒好氣道,“你倒是對他情根深種,可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怎麽想的?他若是喜歡你,當初就不會放著你不娶,如今更加不會和因因分開後還對你不聞不問。”

  “他把你關在屋子裏不準你出來,其中是何意思,你還不明白?!”

  “不,他是喜歡我的!”

  顧情白著臉反駁,“他當初不肯娶我是不忍阿姐被旁人議論,如今,如今……”她喃喃幾次,終是紅了眼,如今,她也摸不透蕭業的想法了,自從阿姐離開之後,她就越來越看不懂阿業了,可她還是低著頭緊握著帕子執拗道:“如今我相信他隻是一時的,他心裏還是有我的,隻要我嫁給他,他一定會好好對我的。”

  她喃喃自語,仿佛是在給自己洗腦。

  “——你!”

  王老夫人氣得想拍桌,瞧見顧情雪白的臉又硬生生咬牙忍住了,但凡此時換作任何一個人,她都會指著她的鼻子臭罵一頓再動用家法,可麵對顧情,或許是因為她們之間的祖孫情分太過淡薄,有些她能對自己孫女、對因因做的事,她卻無法對她做,她忍了又忍,最終也隻能咬著牙問,“如果我和你娘都不肯呢?”

  “你可知道他從前是什麽身份?”

  “且不說他會對你如何,你有沒有想過嫁給他後會有什麽樣的風波?你是想為了蕭業要讓你娘,讓你們顧家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嗎?”

  “我……”

  顧情神情微變。

  她張口想說不是,但最終還是沉默了。

  她怕她說了不是,他們就再也不會讓她和蕭業在一起了。

  她神色蒼白,滿目倉惶,無處可依,隻能紅著眼低著頭,她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她,明明阿業最開始喜歡的人是她,明明他是為了阿姐的名聲才選擇和她在一起。

  />

  如今——

  如今她隻是喜歡他。

  喜歡一個人有錯嗎?為什麽他們都要阻攔她?

  屋中響起女子委屈的泣聲。

  看著這樣的顧情,王老夫人忽然感到一陣無力和失望,連最疼愛她的母親,她都能如此,其他人的名聲與好壞,她又豈會放在眼裏?搖了搖頭,她忽然不想再和顧情說什麽。

  正好有人來說王氏醒了,她也懶得理會顧情,目光淡淡看了眼還在哭泣的顧情便一字未發朝王氏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