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人間應免別離愁
  送耶律景、沈曦和鳳玖出城的那天,汴京城飄著小雨。

  冬雨生冷,顧雲昭一早起來還特意讓玄歌準備好了薑茶的幹料,想著讓他們在路上煮著喝了可以驅寒。

  九華樓前,幾個小廝在忙進忙出地往馬車上搬運東西,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耶律景和張世存撐著傘一前一後地在那兒檢查盯梢。

  樓裏堂前,顧雲昭將包好的薑茶幹料交給沈曦,垂眸輕歎道,“你們此番來去雖然匆匆,但也算是有些意外之喜。我張家姐夫是個可信之人,馬場那邊剩下的事,我就交由他代為打點了。”

  “你放心,馬市關乎我南梁,馬場又關乎你顧門,我和鳳玖都不會馬虎的。”沈曦允諾她。

  顧雲昭點頭一笑,隨即又看向鳳玖,“下回等我來見你,定和你好好喝上一天一夜,不醉不歸。”

  離別在即,鳳玖也不想說什麽煽情的話惹她傷懷,隻重重點頭道,“那我便等你來。”

  顧雲昭彼時已微微紅了眼,可想著此番一別其實不是結束而是大家的開始,心中方才多了一些釋懷。

  三人又說了會兒話,直到耶律景繞進門來喊人,顧雲昭方才將沈曦和鳳玖送上了馬車。

  隨著幾陣揚鞭聲響起,駿馬低哼嘶鳴,穩健地邁開了腳蹄。沉沉的平頭馬車隨即微微一晃,然後一輛接著一輛地踏破雨簾向前行去。

  顧雲昭撐著油紙傘站在風雨中,任憑鋪天蓋地的水汽砸濕了她的裙擺,她卻紋絲不動,遠眺的目光中盈滿了淡淡的不舍。

  遠處的馬車上,沈曦和鳳玖同時挑開了車窗探出頭來向她揮手,細密的雨簾將兩人清麗的臉龐漸漸霧化……

  都道門外若無南北路,人間應免別離愁,顧雲昭隻在心中長歎一句,唯盼相逢盡早時。

  冬雨如絮輕飄,落在長安街泛起泥濘點點,可落在皇城地卻濺起碎金漣漣。

  彼時剛退朝,雍親王沈敘捏著手中奏折,緊跟著聖人的步伐,踏著濕冷的金磚地,一路入了養心殿。

  “這場雨一下,好像有那麽一點臨冬的味道了。”

  聖人心情瞧著還算不錯,哈著白氣搓著手,在沈敘回神以前便示意他可直接落座。

  但沈敘還是循規蹈矩地給聖人拱手作了個揖,方才恭恭謹謹垂頭立在一旁,便是瞧都沒有瞧身後那張椅子一眼。

  “老三,之前聽聞你在琅台山靜修的時候抄完了整整十二卷的《大藏經》?”聖人抬了抬眼簾。

  “是。”沈敘應道,“佛緣心起,心念合一,一生萬物,兒臣覺得心靜才是萬物歸宗之道。”

  聖人眯著眼去看這個尋常幾乎不太在自己麵前出現的三兒子。細細打量之下,他發現沈敘的臉龐上竟有些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頓時一陣感慨,“老三,朕之前責罰你去琅台山靜修,說實話,你可曾怪罪過朕?”

  沈敘依舊麵色無波地搖了搖頭,“父皇在兒臣年幼時曾教導過兒臣『修身養性』為皇家之本,這四個字看似簡單,實則做起來卻難挨寂寥。兒臣在琅台山那三年不敢說是參透了佛法,但若隻是說入門佛緣之地,兒臣覺得還是擔得起的。既入佛門,便修靜心,父皇這是為了兒臣好,兒臣怎會怪罪父皇。”

  聖人聞言頻頻點頭,“你這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說說吧,為何你會有這番提議?”

  沈敘拿著奏折微微欠身作揖,而後擲地有聲道,“父皇,南梁國律,儲君立長為尊,就是為了杜絕奪嫡之爭。然而曆朝曆代聖者對立長還是立賢都言辭不一,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長者未必就是賢者。”

  沈敘至此稍做停頓,見聖人正閉眼傾聽,時不時還微微點著頭,便挑了眉繼續道,“大皇兄隨性溫順,待人寬和不躁,但這性子實在難承大業。兒臣能明白大皇兄一事讓您傷透了心,然而不承大業的皇兄就不是好兄長、好兒子了嗎?兒臣覺得非也。隻因為大皇兄不適儲君之位就讓父皇躊躇儲君之選,兒臣覺得有些顧此失彼。”

  “那依你之言,朕還是應該早些立儲?”聖人微微睜開眼,半是疑惑半是肯定。

  沈敘又一作揖,“父皇,兒臣心不在政,可這兩日登門王府的人卻也漸漸多了起來。兒臣隻覺奇怪,到底是哪裏來的風聲,謠傳兒臣要與五……與臣弟爭儲?父皇是知曉兒臣的,兒臣雖求國泰民安,卻也深知自己的性子如大皇兄一般,實在難當重責。兒臣明白父皇遲遲不立儲君是怕朝臣結黨營私,有詬朝綱,但父皇,您這也是在往儲君之路上使絆子。因為不管有沒有新主,結黨之臣都會蠢蠢欲動,若是等到將來有人發現自己擇錯了良木而反撲新主,那也是朝綱不穩之患啊……”

  那日養心殿外的雨下了多久,雍親王就在殿內與聖人促膝長談了多久。

  裴彥文在內閣院中靜坐半日,直到雨勢漸弱,天露霽晴青朗之色,外頭才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大人,雍親王出宮了。”來傳信的侍者氣喘籲籲,在驟冷的十一月裏跑得滿頭是汗。

  裴彥文淡淡點頭,提筆在紅底金邊的折子上擬下了一方聖旨——

  自朕登基以來,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十一皇子麟,為宗室之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

  這日晚上,裴彥文未曾歸府。

  翌日天未亮,內閣院裏便出現了內侍總管袁公公的單薄身影。

  “首輔大人。”袁吉身著一襲簇新宮袍,笑眯眯的臉上似蕩過了喜氣,“昨兒傍晚就聽聞大人歇在了院內,這不巧了,聖人在早朝以前想見大人一麵。”

  “知道了。”裴彥文聞言頷首回道,“我換身朝服便去。”

  袁吉應了一聲,畢恭畢敬地立在廊下靜候。

  待兩人一前一後從內閣院走出來的時候,甬巷內月光還依稀可見,四周萬籟,巡回宮人手中的宮燈都還不曾滅光。

  裴彥文借著隱隱的月色穩步而行,袁吉垂著頭跟在他的身側,忽聽首輔大人似自言自語般歎了一句。

  “昨兒那場雨倒是下得久,今年南梁的冬天似乎又提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