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鄉遇“亡妻”
  第44章 他鄉遇“亡妻”

    四月的天,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息。

    奉天殿後院的泥土裏翻出許多黑汪汪的螞蟻,想是要下雨。

    禦書房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皇帝扶著塌沿咳出一口淤血,方才止住, 他乏力地仰身, 身子沉沉陷在墊褥裏, 張望麵前的虛空, 一動不動。

    自知傅嬈死訊, 他不吃不睡, 已整整兩日, 眼眶凹陷, 眼角幹涸地滲出血絲,竟是蒼老了數歲。

    冷懷安跪在一旁,含著淚,手執濕帕不停給他擦幹涸的嘴皮, 勸著他喝口水,飲些粥, 皇帝無動於衷。

    喉嚨幹啞地發不出半點聲響, 頭筋重重箍著他, 他渾渾噩噩, 幾乎已無意識。

    那日醒來,他第一時間傳劉桐進殿, 讓他親往潭州查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不信, 他是真的不信。

    這應該是傅嬈跟他開的玩笑。

    她那麽能幹,那麽聰明,定是怕他追著她不放, 故意弄一出金蟬脫殼,一定是這樣的。

    自她離開,整整四月,他逼著自己不去想她,麻木地告訴自己,他還有很多女人,他不缺傅嬈,一遍遍地重複下,掩蓋的是他放不下的心。他自以為偽裝得很好,待真正聽到傅嬈死訊,心口湧上窒息的絞痛。

    這兩日,他被極度的痛苦與懊悔煎熬,腦海無數次回想,他若早早勒死廢後,她的秘密便不會泄露,他若阻止太皇太後出宮,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那麽,她此刻該在他的坤寧宮養胎,再過兩月也該生了。

    一月後,劉桐趕回,帶來傅嬈在潭州一切的證據,死前大夫診治的醫案,數位見證者證言,還有一副衣冠塚,種種文書卷宗遺物,零零散散一整盒。

    “因她死在瘟疫末,當地官員不敢大意,將她屍身火葬,霍山得知趕去時,已經遲了,”劉桐跪在地上請罪,沒日沒夜的奔波,也讓這位錦衣衛都指揮使流露出幾分疲憊。

    皇帝手搭在錦盒上,並未打開,眼眶深陷,沉沉盯著窗外的天光,久久未吭一聲。

    是夜,他抱著傅嬈的遺物,在禦書房枯坐一夜,隔日,他宣傅坤入宮。

    錦衣玉帶的少年,風姿凜凜,跪在禦書房從容行禮。

    皇帝扶著禦案,目光酸澀地盯著傅坤,默了半晌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傅坤掀起衣擺,躬身跪在他禦案一側,少年大著膽子打量皇帝,隻見他麵容深邃,神色哀肅,一雙沉湛的眼,黑漆漆的,任何光亮射進去都掀不起半絲漣漪。

    是哀痛過度所致。

    傅坤緩緩垂下眸,心中竟也生出幾分複雜。

    皇帝默了許久,啞聲開口,“傅坤,你姐姐,已經犧牲了,”

    出乎他意料,傅坤並無意外,隻是眸色黯淡了少許。

    “你早知道?”皇帝澀聲問,漆黑的眼沉沉盯他,

    傅坤抬眸,忍住眼眶酸痛,頷首道,“陛下,二月二,龍抬頭那日,賀太醫便親自來府上將姐姐臨終之事悉數交待,隻是我顧念母親身子,至今不敢明言,隻告訴母親,姐姐要去江南數省巡視,怕是得過個一兩年回京,,”

    皇帝閉上眼,撐額默然良久。

    “傅坤,你或許不知,你姐姐懷過朕的孩子,是朕沒保護好她,是朕對不起你們傅家,”

    他每說一個字,傅坤心裏就難過一分,看得出來,皇帝對於他姐姐的死無法釋懷,傅坤不由想,這位征戰殺伐的帝王,該是當真愛著姐姐的。

    他長長籲著氣,慢聲勸道,“陛下,姐姐死得其所,心中當是無怨無悔,她在天之靈瞧見您這樣,必會難過,陛下,您振作一些吧,”

    一行酸楚的淚從皇帝眼角滑出,他不願讓少年看見他的脆弱,立即不著痕跡拂去,別過臉去,揚聲朝外吩咐,

    “宣大皇子。”

    等候的片刻,皇帝問起了傅坤在國子監的功課,傅坤一一作答,皇帝得知這少年化悲痛為動力,越發刻苦讀書,心中十分讚賞。

    “你姐姐當引你為傲。”

    須臾,大皇子裴澄請見,皇帝指著傅坤與裴澄說道,

    “你們二人年紀相仿,傅坤大你一月,”原本要裴澄視傅坤為兄長,思及自己與傅嬈淵源,改口道,“他比你學識廣博,你視他為親友,”

    裴澄自然理解為把傅坤當做朋友,他常年被病痛折磨,身子不如傅坤高大,也不如傅坤那般從容自信,聽完皇帝之言,竟是主動朝傅坤拱了拱手,“今後還請傅公子多多指教。”

    傅坤連忙朝裴澄行了大禮,“殿下何來此言,該是殿下吩咐臣才是。”

    裴澄澀澀一笑,“我之命為你姐姐所救,你我不必客氣。”

    兩位少年相視一笑。

    皇帝十分欣慰,賜傅坤令牌,著他為大皇子伴讀,出入宮禁。

    再過數日,皇帝又升禮部尚書韓玄為太傅,正式命他在宮內設教壇,專職教授大皇子,三皇子及傅坤。

    朝野聞訊,皆知這位傅家少爺得了皇帝看重,許多大臣分外眼紅,提出異議,皆被程康唾沫橫飛給駁了回去。

    傅嬈死訊雖未公布,可少數重臣心中有數,程康一直對皇帝不曾封賞傅嬈而不滿,這次見皇帝優待傅坤,已然悟出這位帝王的用意,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皇帝這是想栽培傅坤,以來告慰傅嬈在天之靈。

    往後,朝政清明,朝臣上下一心,再無大亂,唯邊境時不時受戎狄侵犯,皇帝斟酌再三,將朝政交給幾位肱骨大臣,帶著數名心腹將領,奔赴北境,著一鞏固北境上千裏防線。

    他數次返回,便是三年之久。

    這三年,朝中由司禮監,內閣,督察院及各科給事中相互牽製,每有重大決策,內閣並司禮監提督共議,再急送奏折關白皇帝,倘若無誤皇帝隻回複“可”,或有抉擇則做出指正,再有錦衣衛刺探機密,暗中督視朝廷,三年內並沒出大亂子。

    皇帝幾乎每半年回京一次,逗留時間不長,他已多年不留宿後宮,久而久之,他便起意,將那些不曾臨幸過的妃子送回各府,加以撫恤準予出嫁,其他不曾孕育子嗣的宮妃,若想出宮,皇帝便著孫釗幫其改頭換麵,再行改嫁,皆賞賜豐厚。

    到最後,宮裏隻剩下幾位養育子嗣的上等宮妃,及少數無依無靠,也無意嫁人的妃子,她們已不年輕,打算在宮裏養老,皇帝吩咐孫釗與虞妃,不許苛刻怠慢,是以後宮十分祥和。

    唯獨李嬪至今圈禁翡翠宮,不許外出,朝中大臣也曾上書請求解禁,皆被皇帝給駁回。

    自聞傅嬈死訊,皇帝祭祀天地壇,祈求上蒼護佑大晉,將年號改為乾寧,而乾寧恰恰是傅嬈的封號。

    這些年皇帝從未提過傅嬈,可冷懷安知道,他也從未忘記。

    日子悄悄從指尖滑過,來到乾寧三年四月初。

    一月前皇帝禦駕親征在西北大敗西域聯軍,將大晉疆土往西擴了足足五百裏,疆域之廣更古未有,為曠世之功,朝野上書請求泰山封禪,自古封禪乃是勞民傷財之舉,奏折送至邊關,皇帝扶頜長笑,道,無需封禪,隻造一龍舟,於五月初五,乘舟朝東遙祭,此舉既可向天地表功,亦是刪減繁瑣禮儀,減少耗費,群臣稱是。皇帝在西北忙於軍務趕不回來,此舉由大皇子與三位內閣大臣代行。

    此事交由戶部與工部共理。

    現任戶部尚書乃內閣次輔李維中,李維中極善理財,又是三皇子之舅父,朝野聲望隆重,自揚州疏浚運河直抵通州,正是他之建議,此舉連通了京城與江南賦稅之地,解決了漕運之難,連帶惠及了沿岸青州徐州一帶,為朝野稱頌。

    負責督造龍舟者,乃工部營造大監,號稱當代魯班的魯之豫,離著五月初五隻剩下二十日,他急得火燒眉毛,吩咐工匠日夜趕工,可事故便在這時發生了。

    四月初四夜,天降大雨,龍舟已造好一半,可龍骨卻突然斷裂,導致船體崩裂,上百名工匠跌落水中,死四人,傷者不計其數,此案震驚朝野,朝廷立即派刑部侍郎盧去病,並督察院僉都禦史謝襄奔赴通州查案。

    時任通州督府的宋明月,立即調集全程醫士趕赴現場救人。

    通州河岸東側一高坡下,設了幾個碩大的帳篷,帳篷內人滿為患,痛聲載道,醫官與藥童穿梭其中,雖是匆忙,還算井然有序。

    午時初,不遠處的轅門下,一大約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領著一輛騾車停在了門口,她背著一醫囊,穿著一身洗舊的布衣,抬手拭去額尖的汗,來到醫署當值的桌案前,指著不遠處停著的騾車道,

    “大人,我聽說這裏發生了事故,死傷頗為嚴重,擔心藥材不夠,便送了些止血化瘀的藥來,還請您接收下。”

    那小吏聞言喜不自禁,連忙放下筆墨,朝來人打量,麵前的少年穿著極為樸素,眉目清秀,望之生喜,

    “眼下正缺這些,當真是雪中送炭,來,你隨我將藥材卸下,再登記名錄,回頭我著朝廷恩賞你。”

    “倒是不必,”傅嬈推拒地笑了笑,隨他一道將幾箱藥材抬下,又再三交代如何保存如何使用,小吏聞言便知她是行內人,認真打量了她幾分,笑眯眯問,“瞧著小公子似是頗通醫術,眼下咱們醫署缺人,不如小公子幫個忙?”

    傅嬈扭頭朝敞開的營帳望去,四月的天極其悶熱,整齊排列的病塌上躺著形色各異的傷患,哀聲遍地,瞧著似有些忙不過來,

    “我家中還有老小要照顧,我隻能幫個小忙,晚邊還得趕回去。”

    她背著醫囊邁入營帳,瞅著哪兒缺人往哪兒鑽,兩個時辰下來,不曾歇一刻,渾身香汗淋漓。

    眼瞅著天色將晚,似有下雨之兆,她背著醫囊告辭,正邁出數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傷患處置如何了?醫藥可夠?還需從城中調人手過來嗎?”

    傅嬈募的頓住腳步,挪著步子轉身,隻見來人身形俊秀挺拔,一身緋紅衣袍飛揚醒目,麵容明淨如玉,眉宇微有幾分凜色,正是當今僉都禦史謝襄。

    時隔三年多再遇故人,傅嬈幾乎是熱淚眼眶,腳步釘在營帳口,怎麽都挪不動,她雖不在京城,可總能以各種渠道與傅坤通上信,傅坤的信裏告訴她,謝襄對他極好,逢年過節總有大車的禮儀送到傅家。

    謝襄身後有一堆隨行的官員,為首的便是宋明月,一行人目不斜視往營帳走來。

    謝襄壓根沒往傅嬈的方向瞥,隻是在邁進營帳時,餘光被一點熟悉的影子給晃動了下,他立即頓步,朝那個方向望了望,隻見一文弱少年背著一行囊,漸行漸遠。

    傅嬈路遇瓢潑大雨,無奈之下,尋了一處破舊的山廟停了下來,此處離著城中不算近,強行趕回已不可能,今夜怕是得路宿在此。

    幸在笨笨有師傅和師母照料,倒也不擔心。

    傅嬈將遮雨的蓑衣取下,放在角落,山廟有兩間,外有一敞開的堂屋,內有一小廟,正中雕刻一器宇軒昂的武將,手執書卷,腳挽長矛,雖是漆皮剝落,卻是形態逼真。

    原來是一關公廟。

    傅嬈尋一幹淨地,放下行囊,又將四周的幹柴給撿一處,打算起個火堆將濕漉的衣擺給烘幹,她隨身攜帶了水囊與幹糧,強撐一夜倒是無礙。

    須臾,外頭傳來響動,傅嬈嚇了一跳,忙側頭望去,隻見朦朧煙雨中,一高峻的青衫男子撐著一把油紙傘避入破廟,他麵容平平無奇,可一身氣質卻極是出眾。

    他堪堪立在門口,將油紙傘置於一旁,慢條斯理抖了抖衣袍上的雨水,背手,仰眸眺望漫天的雨幕。

    身影如峰矗立,頗有一番遺世獨立的風采。

    不知為何,傅嬈就這麽望他,看呆了去。

    這個男人她明明沒見過,可他身上莫名有些吸引她的特質,在他回身那一刻,傅嬈心神一凜,立即避開他的視線。

    對方也恰恰發現了她,微微愣住,旋即大步踏入,臉上掛著和善的笑,

    “小兄弟也在避雨?”他隨口打著招呼,環視一周,見幹柴已被傅嬈撿好,微微攏著袖笑道,“不如咱們一起?”

    傅嬈這些年出門皆做男裝打扮,也由師傅幫著易了容,她身量比起男人來說算是纖瘦,配上那副清秀的麵容,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稱得上一句“小兄弟”。

    傅嬈溫和點了頭,“沒事的,您先坐,我來起火。”

    雖是不解這男人如何落了單,可瞧著舉止清貴,必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傅嬈不敢勞動他。

    裴縉也不曾勉強,從袖口掏出一塊絨布,鋪在地上,從容坐下,見傅嬈生火極是熟練,不由多打量了她幾眼,眸光湛然,“小兄弟哪裏人?”

    傅嬈將火堆架起,小小起了個火種,隨口應付道,“我就住在附近,聽聞龍舟出事,便將家裏餘糧送去營帳,不想路遇大雨,被耽擱了。”

    不到必須之處,傅嬈從不輕易泄露自己行醫一事。

    裴縉聞言神色微微一亮,“小兄弟頗有濟世之心。”

    “哪裏,舉手之勞罷了。”傅嬈將火堆生好,正要落座,卻見裴縉占據了她先前鋪好的草堆,

    裴縉順著她視線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訕訕一笑,“一塊坐吧,地上涼。”

    傅嬈沒動,她不會跟一個男人靠得這麽近,又四下尋了些雜草給自己堆一位置,隻是幹草不多,多少有些濕氣,她勉強坐下,將衣擺擱在前方烘烤。

    裴縉見狀,十分無奈,“小兄弟,叔叔不是壞人,你過來坐。”

    傅嬈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用了。”心裏對於他鳩占鵲巢十分不快。

    裴縉察覺出來,尷尬地起身,指著鋪好絨布的位置,“來,我跟你換個位置。”

    傅嬈不至於真的為了這點小事生氣,抿嘴道,“不必了。”她將兜裏的幹糧取出,小口咬著,也不理會裴縉。

    她的動作略有些熟悉。

    明火映出她眸眼的微瀾,幽火湧動,莫名勾出他心中一些記憶。

    他歎了歎氣,蹲下身,將絨布下的幹草往她身邊挪了挪,低聲輕笑道,“叔叔是打算跟你一起坐的,乖,坐上來,你年紀小,別傷了身子,”

    話未說完,一陣冷風刮入,他嗓子觸冷,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他捂著嘴微躬著身,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坐倒在地,

    傅嬈見他一口氣難順過來,連忙傾身幫他拍背點穴,他一時不察,朝後仰身,將傅嬈撞了撞,傅嬈就這麽跌在他身側,兩個人將將坐在一處。

    傅嬈正要挪開身子,見他唇角溢出一絲血色,臉色一沉,

    “叔叔,您是有舊疾嗎?還是受過傷?”

    他臉色很奇怪,論理咳成這樣,必是脹紅,卻是瞧不出一點異色,莫不是也易了容?

    裴縉聞言眸色微頓,旋即從胸口掏出一雪帕,擦了擦嘴角,啞聲道,“陳年舊疾,並無大礙,”

    都咳出血了,怎會沒有大礙?

    傅嬈下意識想幫他把脈,手已伸出,目光落在那一方雪帕,眸色驀然驚住,血脈裏的熱流頃刻湧至眉尖。

    一股極致的駭浪在胸口翻騰,她身子猛地往下栽了栽,伏在地上,目光牢牢盯著那雪帕,好半晌方尋到自己的聲音,“大哥,這帕子上的花紋極是漂亮,哪兒買的?”

    裴縉緩緩垂眸,看向手裏那方繡帕,通體雪白,唯有右下角繡了幾朵梅花,花瓣粉紅沾了些血色,嬌豔明媚,花絲細長,栩栩如生,他眉目染上一抹柔情,兀自出神道,

    “亡妻所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