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金蟬脫殼
  第43章 金蟬脫殼

    自昨夜收到潭州加急邸報, 至今日午時,皇帝隻堪堪小憩了一個時辰。

    連夜召集群臣商議潭州疫情,當即派了有豐富處置經驗的霍山前往潭州。

    潭州與京城相隔上千裏, 當地官僚屍祿素餐, 人浮於事, 以至瞞報已達一月之久, 現控製不住, 死亡過多, 蔓延過廣, 方才稟報朝廷。

    戶部, 兵部與太醫院等各衙署,傾巢聯動,或備物資,或調度人手, 日夜不停。

    皇帝布置妥當,忙到淩晨方才眯了下眼。

    不消片刻, 孫釗稟報太皇太後以祈福為由, 前往大報恩寺。皇帝立即明白其企圖。

    他並未阻止, 堵不如疏, 幹脆治一治沈家及老一輩恃功慢上的軍將。

    是以,吩咐孫釗派人暗中行事。

    上午, 朝臣為立後及潭州疫情爭論不休,他幾乎陷在朝堂抽不出身來,至午時方知孫釗的法子成了, 沈家被推至風尖浪口,與此同時也得知傅嬈與母親去大報恩寺上香,當時他心裏咯噔了一下, 連日來的不安忽然有了些引子。

    他立即囑咐暗衛去保護她周全。

    隨後,潭州新一輪邸報已到,真實感染數字怕是遠遠大於上報之數,各地醫官不斷馳援潭州,死傷不計其數,他心中如罩陰霾。

    周行春年邁,因珍珠閣那夜著了涼,已經連著數日在府上歇息,賀攸與唐旭已轉成陀螺,上次嘉州一疫,太醫院折損不少醫士,短時間內並沒能補上空缺,人手捉襟見肘。

    從昨夜至今日午時,不知凡幾的朝臣在他麵前上書,著乾寧縣主傅嬈趕赴潭州。更有百姓敲登聞鼓請命,紛紛懇求遣傅太醫前往疫區。

    他被這些折子砸得腦仁疼,於公於私,傅嬈都不能去,她現在懷著孩子,如何去潭州?

    結果,午時正,便有暗衛急報,傅嬈遇險。

    他暗想,太皇太後定是從皇後那得知傅嬈與他之間有情,暗恨自己那夜沒一刀果決了廢後,一邊吩咐孫釗親自去冷宮處理此事,一邊直奔大報恩寺。

    百姓均在請命讓傅嬈前往潭州。

    隻要沈家將傅嬈帶離了大報恩寺,他便左右為難。

    讓他當眾承認傅嬈有孕,她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名聲怕是一敗塗地。

    以他對傅嬈之了解,她哪怕懷著孕,也定會挺身前往潭州。

    他不想,更不舍得她帶著孩兒涉險。

    馬蹄聲聲,撕裂朔風,如離箭奔往大報恩寺。

    每近一分,他心中的不安便深一分。

    他恨自己,恨自己一次又一次讓她陷入險境,恨自己沒能護她母子周全。

    也在同時,他對這位出身將門的皇祖母刮目相看,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出這麽犀利的選擇,還真是將了他一軍。

    倘若成功將傅嬈帶出,能挽救沈家名聲。

    哪怕不能,在大報恩寺對傅嬈動武,也能以抓賊等各種由頭糊弄過去。

    兵行險著,不愧是將門女子。

    大報恩寺的大門此刻被百姓圍堵,廣場烏泱泱的全是人頭,那些不知情的百姓,一半是來祈福或麵相,被堵得出不去,一半是被太皇太後失德,上天示警所驚動,前來報恩寺廣場跪拜。

    皇帝帶來的羽林衛先是包圍整個大報恩寺,隨後他親自領兵從側門破入寺內。

    原先觀望的寺僧見皇帝親臨,立即調轉矛頭對準沈家暗衛,不多時,沈家兵力吃撐不住。

    陳章親自拿下譚信,劉桐控製住太皇太後等人,又著人安置了鄭氏與傅坤。

    而皇帝則一襲玄色帝王常服,步履如風,直奔觀音堂。

    越過滿地的屍身,他瞧見還剩兩名暗衛強撐著守在一間廂房外。

    隨著鐵甲衛魚貫而入,沈家剩下的黑衣人均被控製,而那沈柚也被侍女攙著,立在廊下搖搖欲墜望了過來。

    “陛下,”她撲通一聲跌跪在地,驚駭交加。

    皇帝眼底眯出一道寒光,他現在沒功夫理會她,而是將視線往那間廂房一投。

    暗衛挪走秋香屍身,將鎖門的鏈條一勾。

    門應聲而開。

    皇帝目光釘在布滿鮮血的門檻,一雙繡花鞋跨過那攤濃稠的血漬,緩緩步出,她步子極是踉蹌,卻依然勉力維持。

    一步一個血印,最後落在一根廊柱旁。

    須臾,一滴血悄聲砸了下來。

    鮮豔,刺目。

    皇帝眼眸募的凝起,心仿佛揪在了嗓子眼,隨著那血滴速度越來越快,他瞳仁豁然睜大,,呼吸靜止。

    這位無往而不利的帝王,高大的身影罕見地顫了顫,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拽住什麽,卻惶恐地發現,有什麽東西從他指尖悄然滑過,再也握不著。

    時間仿佛凝固,唯有那血滴不間斷地滑落。

    頃刻,她腳邊已聚了一灘血,刺目驚心。

    最後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她下身跌落下來,砸在那片血漬裏,更砸在他心尖上。

    “嬈嬈!”

    他目色眩暈,喉嚨間頓時湧上些許血腥,猛地蓄力,牙呲目裂抬步上前,

    與此同時,那沈柚也滿目驚愕地望著那攤血,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籠罩著她,她下意識朝傅嬈撲去。

    “不要!”

    驚恐的聲音撕裂開來,身子如枯葉撲地,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爬去。

    怎麽會這樣呢,

    她怎麽會懷孕呢,

    若傅嬈隻是傅嬈,今日之事沈家尚可自保。

    可如果傅嬈懷了皇嗣,而這個皇嗣卻因她之故流產,

    沈家罪同謀反,

    沈柚已經不敢想,她的母親,她的弟弟,沈家的親人,一張張熟悉的麵容從她眼前晃過,有那麽一瞬間,她後悔昨夜為何要去冷宮,她為何心存貪念,,

    所有情緒聚在嗓口,募的,一隻粗糲的手掌驟然探來,掐住了她的脖頸。

    皇帝麵色猙獰地將沈柚給提了起來,手腕用力,隻聽見哢嚓一聲,沈柚脖子一歪,身子堪堪滑落在地,那雙目依然保持著驚駭的模樣。

    而太皇太後被挾持而來,瞧見的就是這麽一幕。

    那個打小伏在她膝蓋上呀呀囈語的小姑娘,就這麽被人折斷脖子,一招斃命,如同抹布似的被丟棄。

    太皇太後胸口驟然湧上血腥,腦子似有血管爆破,徹底暈死過去。

    可皇帝猶然不解氣。

    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那是他付諸厚望的骨血,他恨不得親手捏死沈家每個人。

    見皇帝滿臉陰霾,如旋風般朝太皇太後刮去,劉桐與陳章心下一驚,飛快往前一撲,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陛下息怒,她可是您嫡親的祖母,您要史書如何書寫?”

    皇帝已然被那攤血給刺激的理智全失,

    隻見他下頜繃緊,額尖青筋暴跳,長袖一揮,咆哮道,“放開朕,史書乃強者為王,朕還怕那書吏亂寫?”

    “陛下!”陳章死死抱著皇帝的腿,苦苦不放,含淚勸道,“陛下,孩子已然沒了,您去看看傅姑娘吧,餘下的事交予臣與劉桐來處置,外頭百姓雲集,傅姑娘傷了身子,眼下決不能出城,您先送她離開才是呀,”

    皇帝聞言,心口鈍痛,身上的力也仿佛泄了似的,他踉蹌退開,眼底竟是滲出一絲血淚,閉目,寒聲道,“太皇太後無德,將其送回慈安宮。”

    “臣遵旨!”陳章鬆手起身,抬眸望了望這位帝王,

    烈風卷起他玄色衣角,他巍峨的身影挺拔矗立,麵上頹然,難過,淚痕交錯,不一而足。

    陳章心中極是不忍,卻無力說什麽,隻朝劉桐看了一眼,示意他照料好皇帝,扭頭押送太皇太後離開。

    皇帝繼而沉聲道,“劉桐,沈家謀害皇嗣,此案交予你全權處置,無需經三法司,該殺則殺,該徒則徒,不必來問朕。”

    “臣遵旨!”

    劉桐明白,皇帝這是打算用沈家一案,來震懾那些老牌勳貴。

    皇帝又對隨後趕到的孫釗吩咐,“厚葬秋香,撫恤家人。”

    “是,,”

    寒風虐過,掃不動滿地的血腥與汙垢,唯有些許枯葉洋洋灑灑,飄舞飛揚,不知人間疾苦。

    皇帝艱難地迫著自己轉身,朝那瘦弱的人兒瞧去,隻見傅嬈倚著廊柱靠坐,麵色蒼白如薄紙,唇色盡失,神色空空落落,無處安放。

    他心痛到了極致,忍住眼眶的酸痛,一步一步邁向她,蹲下來,想開口安撫她幾句,嗓子如同黏住,如何發不出個字音,隻小心翼翼伸出手,試探著將她攔腰抱住,再一點點用力,將她圈在懷裏,緩緩起身。

    她並沒有哭,眼角幹淨得甚至有些單薄,眼神透如琉璃。

    這樣的她,令他十分陌生。

    他咽了咽嗓,轉身,抱著她往外走。

    已有馬車停在觀音堂門口,該是劉桐安排人護送他們從後門離開。

    傅嬈確實凍壞了,直到靠著那堅實又溫暖的胸膛,方才尋回一點知覺。

    她腦海被那個念頭久久占據著,回不過神來,等到反應過來後,木已成舟。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仰眸,是他繃緊的下顎,想是昨夜不曾休息好,似乎還有些胡渣,

    往上是那張熟悉的俊臉。

    手臂緩緩攀沿,一點點圈住他的脖頸,靠近了些,在他耳邊艱難地吐著氣音,

    “對不起,”

    皇帝腳步募的一頓,眼眶蓄勢已久的淚珠滑落,他哽咽著垂眸,凝望懷裏的女人,澀聲道,“是朕對不起你,沒能保護好你和孩子。”

    傅嬈聞言心中鈍痛,搖頭失聲道,“是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好,”

    皇帝隻當傅嬈自責沒護好孩子,心中越發難過,隻大步將她抱上馬車。

    將她小心翼翼放在軟塌上,用被褥裹著她,又接過內侍遞來的暖爐,塞在她手裏,將她雙手並爐子握在自己掌心,他的手猶然在顫,餘光瞥到她裙角的血跡,隻覺刺痛了雙眼,忍不住閉目深吸氣。

    傅嬈怔怔望他,滿目愧色,柔聲道,“陛下,你送我回藥鋪吧,”

    皇帝聞言募的睜眼,低聲斥道,“胡鬧,你現在這個樣子,朕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待著?朕現在帶你回宮,往後你哪兒都不去,朕詔書已寫,”

    “陛下,”傅嬈含淚打斷他。

    皇帝愣住,心下生出不妙的預感,數次讓她置身險境,已讓他沒了底氣,隻啞聲勸道,“嬈嬈,朕知你難過,可你還年輕,孩子咱們還會有的,你別胡思亂想,朕帶你回宮,著太醫給你調理身子,你好好的,什麽都別想,”

    傅嬈再次打斷他,“陛下,潭州瘟疫,形勢不容樂觀,”

    皇帝嗓音戛然而止,垂眸,視線落在她發白的小手,並不接話。

    傅嬈虛弱笑了笑,她目光逡巡著他的臉,一寸一寸挪過,忍著心底深處一直被壓抑的悸動,一字一句堅定開口,

    “陛下,臣太醫院醫士傅嬈,請旨前往潭州!”

    一行話如利劍刺痛了他的心,兩行眼淚不經意滑下,他深深閉著眼,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不許。”

    重重的吸著氣,顫聲強調,“朕不許你去,”

    “除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不是嗎?”傅嬈果斷打斷他,

    淚水洗過她濕漉漉的眼,如琥珀般明亮澄淨。

    沉默片刻,她喃喃述說,

    “我們本不該在一起的,卻是陰差陽錯,得到了陛下的寵愛,是我之幸,我沒有後悔認識您,,”

    又一行灼淚自皇帝眼眶湧出,他心痛如絞,雙手顫得厲害,想去握緊她,卻恍覺使不上力,

    她凝視他發幹的嘴皮,“我也很努力地去回應您的好,卻發現,還是不行。”

    皇帝眸光凝住,眼角繃得極緊,目色怔怔說不出話來。

    “陛下有過很多女人,心裏多多少少會留下痕跡,您還有那麽多孩子,您心裏太大,裝了太多人,我心裏是不好受的,陛下,我始終邁不過那個坎,”細碎的淚花一點點隨著她眉睫顫動而閃耀,

    “我想要的,陛下從來都給不起,不是嗎?”

    皇帝心底咯噔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碎掉。

    孩子猶在,她迫不得已委身於他,孩子沒了,他們之間的牽絆也隨之被斬斷,她沒有留下的理由。

    此前她不過是迫於帝王威勢,不得不順從,現在,潭州需要她,孩子也沒了,是她離開的最好時機。

    她還是那個傅嬈,始終沒變的。

    皇帝苦澀地笑了笑。

    連日來的不安與忐忑,在此刻驟然落地。

    她這是要離開他。

    “若我入宮,做了您的妃子,你會讓我去潭州嗎?”迎著他冷雋的眉眼,她篤定道:“您不會的。”

    “您承諾不會束縛我,其實不過是哄我罷了,或許你給我的餘地比旁的妃子要大,但這些對於我來說是不夠的。在您的眼裏,帝王的威嚴,規矩,不容忤逆,比別的都要重要,,可在我眼裏,生死為大,百姓為天,什麽名節,什麽閑言碎語,我皆不放在心上。”

    她語調溫柔婉轉,猶如利劍試圖一點點剝離他心中對她的執念。

    “祖母從小教我,背上醫囊那刻開始,要將人命關天視為己任。”

    傅嬈緩緩籲出一口氣,眸宇鎮定又堅決,

    “所以,還請陛下送我回藥鋪,待我修養數日,前往潭州。”

    ,,,

    皇帝最終送傅嬈回了榮善堂,並在她的要求下,撤走了所有侍衛。

    他沒能保護好她,他的寵愛反成了她的禍事,他食言了,他放手。

    皇帝空空落落回了禦書房,染著滿身疲憊枯坐了一整夜,無聲無息,與那墨色融為一體。

    夜裏,太皇太後病危,就連病未痊愈的周行春也被抬往慈安宮。

    這位太皇太後聽聞沈家被抄家夷族後,一口血噴出來,再也沒能睜眼。

    周行春知皇帝要娶傅嬈,擔心太皇太後這一去世,會耽擱婚期,也是耗盡心血想要為皇帝爭取數日,可惜太皇太後心存死誌,終是無力回天,於淩晨病逝慈安宮。

    黎明前,宮中大喪之音喚醒了沉睡的都市。

    一夜之間,大街小巷掛上白帷,全城舉哀。

    太皇太後乃皇帝嫡親祖母,依製,皇帝得守孝一年,一年內不得娶妻,不能納妃,宮中不聞絲竹之音。

    皇帝聞太皇太後死訊時,終是陷在圈椅裏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

    他掀了掀疲憊的眼皮,望著東邊天際探出的那絲晨曦,緩聲開口,

    “傳旨,著太醫院太醫,乾寧縣主傅嬈,休整數日,前往潭州抗疫。”

    幾日後,聖旨下到傅府,鄭氏無可奈何,隻噙著淚不舍地拉著傅嬈,自責懊悔,

    “悔不該叫你學醫,是我這個母親無能,沒能照料好你,讓你小小年紀吃苦撐家,旁人家的姑娘在娘懷裏撒嬌,你卻在雪山裏尋藥,旁的姑娘體體麵麵嫁人,娘卻是看錯了人,誤了你一生,嬈嬈,你走後,娘會日日抄經誦佛,祈求你平安,若能,娘願用性命換你平安歸來,”

    傅嬈伏在她膝蓋哭了許久,母女終是釋懷。

    是夜,傅嬈領著傅坤前往藥鋪,將一應賬本交到他手裏,又親自點了一盞銀釭,將這大半年來發生的事,悉數道之。

    傅坤起先是憤怒,恨不得扶案而起去殺人,漸而又心疼到無以複加,原來這數月來,姐姐一人默默承受了這麽多苦難,到最後,他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隻是頹然坐在椅上僵硬地幹笑著。

    傅嬈望著他清秀的臉,心中十分忐忑,

    “坤兒,你行嗎?”

    傅坤頓了片刻,抬手拭去眼角的淚花,迎著傅嬈忐忑的目光,少年長吐濁氣,苦笑道,“姐,我雖說要學著擔點事,可姐你這一下就讓我擔了一樁天大的事!”

    後又眉宇湛然,慨然笑道,“也好,你若嫁了當朝天子,受了委屈,我還得跟你一道跪在他腳下求情,這氣我可不受,你離開京城,他日遇良人,弟弟我還能替你撐腰,多好呀。”

    一席話衝淡了欺君之罪帶來的負擔,他目光睃了傅嬈小腹一眼,傾身低問,

    “姐,我真的要做舅舅了?”

    傅嬈忍不住輕笑一聲,覆手在小腹,靦腆地點頭,“是呢,孩兒很好,也很堅強。”

    傅坤莫名湧上一股驕傲,眸眼熠熠生輝,“小家夥定跟姐姐一樣出色!”

    最後他拍著胸脯道,“放心吧,姐,家裏交給我,你遠去他鄉,照料好自己,想去遊山玩水去便是,待弟弟替你博出一方天地,護你周全。”

    少年腰背挺直,眉宇已有不同尋常的沉穩與擔當。

    傅嬈會心一笑,“好!”

    除夕之前,太醫院那些書吏已將《藥典》初稿抄畢,當初傅嬈為了方便勘校,吩咐抄出兩本,此事唯有她與兩名典藥使知曉,眼下她悄悄著人取回那本厚重的初稿,留一本在太醫院備用。

    過完除夕,迎著新春第一束曙光,傅嬈背上醫囊,載著滿車行裝,與太醫院數位太醫並十幾車物資,浩浩蕩蕩前往潭州。

    馬車自京城始,一日抵達通州,後換船從水路南下揚州,從揚州逆流西上,至嶽州中轉,再循湘水南下,直抵潭州,這一路皆是行船,傅嬈可躺可坐,大多時候都在校對《藥典》,偶爾出船欣賞沿途風景,竟是心曠神怡。

    這個孩子隨著她赴湯蹈火,從不鬧她,一路平安無事,這般沉得住氣,以後定是個能幹的娃兒。

    兩月後,潭州疫亂被平,喜報抵達京城。傅嬈居功至偉,五湖四海的百姓聞其名,紛紛為她設生祠,黃童白叟,羅而拜之。

    朝中以程康為首的百官,請皇帝封賞傅嬈。

    出乎意料,皇帝置若罔聞。

    百官不解,三三兩兩尋到冷懷安,詢問緣故。

    冷懷安卻是苦笑不答。

    這段時日,皇帝臉上從無笑容,也不提傅嬈半字,甚至還將傅嬈贈予他的那枚手帕,連同封後詔書都交給冷懷安一並封存。

    瞧著,像是打算徹底放手。

    冷懷安攏著袖將朝臣打發,慢悠悠踱著步子往太醫院衙署來了。

    越過堂屋,瞧了一眼,署內人員不多,氣氛格外沉悶,他略覺奇怪,徑直來到賀攸的衙署內,卻見這位院正滿眼通紅,捧著一份奏報泣不成聲。

    “怎麽回事?”

    太醫院與各地醫署有單獨的聯絡方式,此前潭州奏報送往京城,送的是喜報,當地醫署卻是整理了一份醫士陣亡名單,名單最末一個名字,正是傅嬈。

    賀攸親自收到邸報,已哭了幾回,卻不敢聲張,隻因那同僚告訴他,傅嬈臨終前不許將死訊傳開,是以賀攸不知該不該上報。

    冷懷安一目十行掃了下來,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整個人釘在了那兒,默了半天,問,“怎麽死的?”

    賀攸斷斷續續哭道,“染了病,勞累過度,沒撐過去。”

    冷懷安眉角抽了抽,眼眶痛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本就鬱結在心,若是將傅嬈死訊呈上,怕是會出大事。

    冷懷安當即做出決斷,“瞞下此事。”

    皇帝渾然不覺,他隻一遍遍回憶傅嬈那日所言,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她心裏沒他,她不想跟他在一起。

    他若再糾纏,有失一代帝王之風。

    是以,他如常去後宮探望兩位公主,親自教導大皇子與三皇子。

    隻是麵對含情脈脈的宮妃,卻是犯難。

    他是成年男人,他也想做一位尋常的帝王,可不知為何,每每有妃子對他起意,腦海裏卻不可控地浮現了傅嬈的嬌影,心尖泛起澀澀的酸楚,最終隻能熟視無睹地離開。

    時間是撫平傷口的最好良藥,再過些時日,定能將她忘卻,他麻木地這樣想。

    直到四月初某一日,他下朝歸來,卻見虞妃牽著二公主立在奉天殿的廊廡下。

    虞妃溫婉嫻靜,知書達理,如今是後宮品階最高的妃子,皇帝已將後宮諸事交在她手裏。

    隻見虞妃穿著一身素裙,眼眶泛紅,時不時執繡帕掖著眼角,瞧著像是出了什麽事,皇帝大步上前。

    二公主率先乖巧地朝皇帝施禮,“給父皇請安。”

    皇帝衝她溫和一笑,撫著她發髻,目光落在虞妃身上,溫聲問道,

    “虞妃,這是何故?”

    隻見虞妃含淚朝他行了跪拜大禮,

    “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何事?”

    虞妃從袖囊掏出一袋金銀,呈至皇帝跟前,含痛哽咽道,

    “陛下,昨日賀玲入宮請安,臣妾得知,說那傅太醫實則已葬身潭州瘟疫,臣妾一家為傅太醫祖母所救,那傅太醫也是慈悲心腸,救黎民於危難,臣妾心中鈍痛,恨自己無能為力,隻想求陛下準許臣妾將這一袋子金銀珠寶送與傅太醫母親,聊以告慰。”

    皇帝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所有情緒聚在嗓眼,仿佛聽不懂似的,尾音發顫問,“哪個傅太醫?”

    虞妃愣住,疑惑回道,“太醫院還能有哪個傅太醫,不就是乾寧縣主傅嬈姑娘嗎?”

    皇帝眼前一黑,一口血湧出,當場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