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飴糖
  虞靈犀微抬的杏眸映著滿池春水,眼睫染了墨線似的撩人。

    指尖繞著寧殷的黑發,她覺得自己約莫中了邪。

    

    直到對上寧殷那雙黑冰般深邃的眼睛,她心中嗡地一聲,回過神來似的,緩緩放下了手。

    那縷頭發便從她指間摩挲而過,羽毛般又涼又癢。

    

    “小姐方才,”

    寧殷保持著手拿鎮紙的姿勢,想了一番措辭,方慢慢問,“是在與我調情?”

    

    風吹皺一池春水,水榭輕紗撩動,虞靈犀感覺那股悶熱又燒了上來,連耳尖都止不住泛起了薄紅。

    

    難為他這樣冷心的人,竟懂得“調情”二字。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情不自禁讚譽而已。”

    虞靈犀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亂說些什麽,垂眸略微不自在,索性攏起筆墨起身道,“我去換支筆。”

    

    說罷,不再看寧殷的神情,抱著宣紙匆匆離去。

    

    寧殷直起身,看著虞靈犀衣袂消失的方向。

    略微不滿,撩完就跑算什麽?

    

    他在水榭中站了片刻,抬手撚了撚那縷被纏繞過的黑發,回味許久,墨色的眸中暈開些許興味。

    既是好看,怎麽不多摸一會兒呢?

    

    他極輕地“嘖”了聲,革靴踏過地上的斷筆,在玉器脆弱的碎裂聲中,心情頗好地負手離去。

    

    花苑看不見的拐角,虞靈犀停了腳步,輕輕靠在圍牆上。

    

    她一手抱著揉皺的宣紙,未幹的墨跡在懷中糊成一團,一手覆在微熱的臉頰上降溫,

    

    方才,是怎麽了?

    

    虞靈犀實在是疑惑,怎會頭腦一熱,對寧殷說出這般輕佻的話語?

    莫非是前世以色侍人,遺留下來的陋習?

    

    雲翳蔽日,暮春涼風習習,卻依舊吹不散綿延的體熱。

    

    ……

    四月初八浴佛節,城中寺門大開,誦經布施,熱鬧非凡。

    

    本朝禮佛,每逢浴佛節,高門大戶都會煮上鹽豆和糖水,散給行人納福。

    

    天色陰沉,可怪熱的。

    虞靈犀收拾好自己,倚在榻上搖扇,便見胡桃拿著一張帖子進門。

    

    “小姐,薛府來的帖子,定是請您一起布施呢。”胡桃說著,喜滋滋將請帖呈上。

    

    於她看來,浴佛節布施這樣的大事,薛府請自家小姐登門,無異於當著所有人的麵承認了這樁婚事。

    

    薛家如此禮遇,小姐嫁過去必定享福,豈不是良緣美談一樁?

    

    虞靈犀接過帖子打開,卻是薛岑的筆跡,落款亦是薛岑的私印。

    她問:“這帖子,是薛府管事親自送來的麽?”

    

    “那倒不是,聽侍衛說是薛二郎身邊的小廝跑了一趟。”

    胡桃為她沏茶,不解道,“誰送來不都一樣麽,小姐打聽這個作甚?”

    

    虞靈犀稍加推測,便知這帖子並非薛家二老的意思,而是薛岑自己下的私帖。

    

    薛家家風甚嚴,恪守禮教,想來當初“失貞”的流言攔下東宮婚事的同時,也讓薛右相有了顧忌,故而兩家婚事遲遲不曾定下。

    

    多半是薛岑怕她多想,所以才執意下帖邀請她,以表自己非卿不娶的決心。

    心是好心,可惜用錯了地方。

    

    虞靈犀命侍婢取了紙筆來,提筆潤墨,回書一封,婉拒了薛岑的邀請。

    貿然登門不合規矩,她不想為難自己,亦不願為難薛岑。

    

    送出帖子,便見虞煥臣身邊的侍從前來請示,於廊下稟告:“小姐,該去布施了。”

    

    今年的虞府的布施禮是虞煥臣負責安排的,設在府前主街的岔口處。

    而此時,虞煥臣正懨懨攪動著鍋裏的鹽豆,沒了往日的朝氣。

    

    虞靈犀知道,家人已替兄長下了三書六禮,求娶出身大家的蘇家小娘子。虞煥臣偏愛豪爽巾幗,一聽對方是那種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便頭疼,眼看婚期將近,越發鬱卒苦悶。

    

    虞靈犀以帷帽遮麵,走了過去,才發現寧殷也在粥棚下。

    

    “小姐。”抬眼看見虞靈犀,寧殷喚了聲。

    

    一襲暗色武袍的少年姿容挺拔,頭發半束半披,連發根都是齊整的墨色。他俯身取物時,肩上垂下一縷極為漂亮的墨發,總讓虞靈犀想起那抹絲滑冰涼繞在指尖的觸感……

    

    似乎自前幾日誇讚過他頭發好看後,他便極少束起全發了,總要披一半在肩頭,倒多了幾分優雅的少年氣。

    

    虞靈犀不自禁看了他許久,直到寧殷取油紙過來,刻意壓低了嗓音問:“有這麽好看?”

    

    瞥見他眼底恣睢的笑意,虞靈犀耳根的燥熱又湧了上來,總覺得羽毛拂過般輕癢,還好有帷帽垂紗遮麵,不至於被他看出端倪。

    

    虞靈犀奪了寧殷手裏的油紙,卷了個漏鬥問:“你怎麽在這?”

    寧殷隨意道:“青霄不在,這裏缺人幫手。”

    

    虞靈犀輕輕“噢”了聲,轉身接住虞煥臣舀來的鹽豆,包好分給路上的乞兒和行人。

    

    “歲歲!”

    人群中傳來清脆的一聲喚,是唐不離尋到這兒,擠開人群奔了過來,“我要去金雲寺祈福,你去不去?”

    

    虞靈犀這幾日十分怯熱,懶懶的沒什麽勁兒。

    

    正遲疑,唐不離卻取走了她手裏的紙漏鬥,央求道:“去嘛去嘛,今日寺中的姻緣簽最是靈驗,你就不想給薛某人算一卦?”

    

    身後哐當一聲細響,是寧殷打落了案上的瓷勺。

    他笑得涼薄:“抱歉。”

    

    不知為何,虞靈犀總想起水榭邊摔斷的那支白玉紫毫筆。

    

    禁不住軟磨硬泡,虞靈犀隻好道:“好吧。”

    

    唐不離歡呼一聲,挽住虞靈犀的手,朝虞煥臣笑道:“大公子,我將歲歲帶走啦!酉時前一定平安送她回來!”

    

    虞靈犀被拉著走了兩步,又倒退回來,撩開帷帽的一角,露出半邊精致明麗的臉來,朝寧殷道:“衛七,你跟著我去。”

    

    寧殷看了眼金雲寺的方向,垂眸蓋住眼底的暗色,點點頭。

    

    虞煥臣望著妹妹一行人離去的方向,又隨手指了一名親衛:“你跟上去,保護好二小姐。”

    親衛抱拳,按刀跟上。

    

    市集熱鬧,可聞遠處寺院梵音,檀香嫋嫋。

    

    唐不離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一路上各色攤位吆喝叫賣,她不是摸摸這個,就是瞅瞅那個,沒有消停的時候。

    

    虞靈犀跟在後頭,瞥了一眼身側半步遠的寧殷。

    她從隨身攜帶的小袋裏摸出一顆物件,隨即轉身道:“把手伸出來。”

    

    寧殷大概正在想事,聽她這般說,便停住了腳步。半晌,順從地抬起手來。

    

    虞靈犀鬆手,一顆油紙包著的小糖掉落寧殷掌心。

    拆開一看,卻是一顆奶香撲鼻的飴糖。

    

    寧殷挑了挑眉尖,嗅了嗅,望向虞靈犀。

    周圍人馬往來,絡繹不絕,沉澱著京城千年如一日的繁華。

    

    虞靈犀搖扇驅散燥熱,向前將那顆糖塞入了寧殷嘴裏,無奈道:“這個沒有放椒粉,放心吃。”

    

    喂完糖後寧殷怔了,虞靈犀也怔了。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她並未想太多。

    似乎最近幾日來,她的心神便越發鬆懈渙散,總不自覺對寧殷做出些奇怪的舉動。

    

    好在周圍行人眾眾,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會留意街邊一對少男少女的舉動。

    寧殷什麽話也沒說,舌尖一卷,將那顆飴糖含在唇齒之間,眯了眯眼。

    

    虞靈犀猜想,他應是滿意的,便問:“甜嗎?”

    

    寧殷漫不經心咬著那顆糖,眼睛卻定定落在虞靈犀身上。

    看了她許久,方別有深意道:“挺甜。”

    

    於是虞靈犀便放心地笑了,清透的麵紗都遮不住她燦爛明麗的笑顏。

    

    “歲歲,你愣在這兒作甚?”

    唐不離見她沒跟上來,又折回尋找,拉著她的手腕催促道,“快走快走,別讓人等急了。”

    

    虞靈犀也是到了金雲寺之後,才明白唐不離這句“別讓人等急”是何意思。

    

    薛岑麵對著佛像而立,聽到少女的歡笑聲轉身,眉眼染上斯文克製的笑意。

    

    “二妹妹。”

    薛岑首先同虞靈犀打了招呼,方朝唐不離一禮,“有勞清平鄉君。”

    

    “好啦,人我給你帶來了,你們慢慢聊。”說罷唐不離擺擺手,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門。

    虞靈犀無奈,麵向薛岑道:“岑哥哥找我何事?”

    

    “二妹妹莫怪清平鄉君,是我讓她請你前來的。”

    說著,薛岑從懷中摸出一塊羊脂玉環,雙手遞到虞靈犀麵前,“這是我請金雲寺高僧開光後的玉佩,可消災納福。原想今日當著家人長輩之麵,親手贈給二妹妹,可……”

    

    頓了頓,他耳根微紅,溫聲道:“……不過,在此處贈予二妹妹也是一樣。”

    

    金雲寺佛殿前有株二百餘年的菩提樹,枝繁葉茂。

    每年諸多善男信女皆會來此許願寄情,親手將俗願寫於紅紙箋上,再以紅繩掛於樹梢。

    

    寧殷提筆潤墨,筆走龍蛇,而後停筆,將墨跡未幹的紙箋封存好,交給迎上來的小沙彌。

    沙彌並未將他的紙箋掛於梢頭,而是揣入袖中,趁著人群香客的遮掩,朝後院禪房快步走去。

    

    悄無聲息做完這一切,寧殷回到佛寺偏殿,剛好見薛岑將一枚綴著水碧色穗子的玉佩遞給虞靈犀。

    

    那欲語還休的模樣,一看就沒安好心。

    哢嚓,寧殷麵無表情地咬碎了嘴裏的飴糖,像是嚼碎誰的骨頭般。

    

    “難吃,酸。”

    他將糖呸了出來,眸底掠過雲翳的陰暗。

    

    佛殿中,虞靈犀對殿外的視線一無所知。

    她望著那枚玉佩,呼出一口燥氣道:“岑哥哥,你已經給我太多東西了。”

    

    而她,卻並無什麽能拿來償還。

    

    “給你的,怎麽樣也不嫌多……”

    薛岑還在說什麽,虞靈犀已經聽不見了。

    

    很奇怪,她看著薛岑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懂他一個字,隻覺嗡嗡吵鬧。

    她睜大眼,可眼前的一切都在渙散,扭曲,她的目光不可控製地遲鈍起來。

    

    鐺——

    佛塔上傳來雄渾的撞鍾聲,虞靈犀察覺有股熱血倏地衝上頭頂,灼燒臉頰,又散入四肢百骸,朝下腹匯聚。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好像是那日在幽閉的倉房中,她中了藥香後的反應。

    

    不,甚至比那時候更糟糕。

    薛岑察覺到她臉色不對,臉上浮現擔憂,忙上前問:“二妹妹,你怎麽了?”

    

    “別過來!”虞靈犀下意識躲避他伸來的手,卻腳步虛軟,碰倒了案幾上供奉的香灰。

    

    一片哐當的聲音,外間的沙彌聞聲望了過來。

    虞靈犀顧不上薛岑是什麽反應,強撐著最後一抹意識戴上帷帽,朝殿外走去。

    

    本能告訴她,絕對不能再呆在人多的地方,會出事的!

    

    今日香客很多,幾乎摩肩擦踵。

    她的視野模糊扭曲,慌不擇路,全然沒發覺自己離候在牆下的虞府侍衛越來越遠。

    

    等到那名侍衛和胡桃發現她離開時,虞靈犀已經和他們背道而去,被擁擠的香客衝散了位置。

    

    呼吸急促滾燙,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所有人都好像在朝她微笑。明明在佛寺,卻好像有靡麗的喧鬧撲麵而來,似夢似幻,誘她沉淪。

    

    虞靈犀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怎麽也找不到出路。她的意識已經開始飄散,隻剩下絕望,難堪的絕望。

    

    忽然,腕上一緊。

    有人逆著人群而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虞靈犀下意識想要甩開,卻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模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人群中像是鋒利的劍。

    

    “是我。”熟悉低冷的嗓音。

    虞靈犀怔怔看著他,滾燙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指節,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衛、衛七……我不對勁……”

    她將唇咬得蒼白,兩鬢汗津津的,斷斷續續顫聲道,“我不知道……怎麽回事……”

    

    說著身子一軟,被寧殷及時撈住。

    

    掌心觸及她纖若無骨的腰肢,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滾燙的熱意。

    她麵色呈現不正常的緋紅,眼尾含媚,呼吸間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和上次在倉房一樣。

    寧殷眉頭一皺,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們所處的地方隻有兩處出口,一處通往前院,已被來往的香客和誦經的僧人堵住。

    若強行闖出,必定讓人察覺異樣。

    

    而另一處,則通往無人涉足的後院禪房——

    他從不帶活人進去那裏。

    

    寧殷抱著虞靈犀,直接踹開了禪房的門。

    折戟剛打開沙彌遞過來的紅紙箋,猝然見寧殷闖進來。

    

    他有些訝異,立即起身道:“殿……”

    而後發現,寧殷的懷裏還抱著個女人。

    

    寧殷將虞靈犀平放於床榻上,冷冷一瞥:“出去。”

    折戟目不斜視,立即掩門而出,守在十丈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