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繞指
  一縷發絲自肩頭垂落,虞靈犀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身上勾勒著明麗的燈影。

    

    這一禮,是她應該還的。

    前世活得戰戰兢兢,她一度以為寧殷的存在比惡鬼更可怕。可令人諷刺的是,重生後的陰謀算計接踵而至,前世在攝政王府的兩年竟是難得的“太平”。

    

    比惡鬼更可怕的,永遠是人心。

    或許前世寧殷這樣的真瘋子,遠比偽君子要坦蕩得多。

    

    順著袖袍的縫隙垂眼望去,依稀可見那雙鹿皮革靴停在她的麵前,許久沒有動靜。

    

    可虞靈犀能感受到,他微涼的視線就飄飄落在自己肩頭,試探且考究。

    她靜靜地等著。

    

    直到白皙有力的指節搭在她包紮著繃帶的掌上,輕而不容反抗,壓下了她攏袖齊眉的手。

    

    “小姐是主,我是仆,何需向我道謝。”

    寧殷稍稍彎腰,湊過來的眼睛裏沒了方才的冷淡肅殺,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看不透的興味。

    

    虞靈犀沒敢說如今的寧殷並不比太子好多少,顯而易見的區別,大約就是他始終不曾傷害虞家。

    對於虞靈犀來說,這一點就足夠了。

    

    “今日受困倉房,趙須原本備了人來捉奸。你原本可以什麽都不做,待我的醜相暴露眾人之前,則必定名聲盡毀……”

    說到此事,虞靈犀有些難以啟齒,聲音也低了下去。

    

    但她望著寧殷的眼睛,堅持將話說完:“如若我不當眾自戕,則隻能和倉房裏的男人成婚。可是你沒有那麽做,你打開倉房,將我救了出去。”

    

    以寧殷的聰慧算計,不可能不知曉將她放走意味著什麽。

    他身為流亡在外的皇子,一心複仇,也不可能不覬覦將軍府權勢。

    可他依舊選擇如此。

    

    虞靈犀輕而堅定道:“我必須要謝你,不曾讓我受辱而死。”

    說到“死”的時候,她咬字很輕,卻不經意在寧殷死寂的心間投下一圈波瀾。

    

    還以為是個傻子,卻不料心如明鏡。

    寧殷倏地笑了起來,緩緩眯起漂亮的眼,“小姐既知如此,光一句謝怎麽夠?”

    

    他透著半真半假的貪求,像是厭倦了蟄伏,磨牙以待的野獸。

    

    虞靈犀半點怯意也無,甚至嘴角也泛起幹淨輕柔的弧度,問道:“那麽衛七,你想要什麽呢?”

    笑意一頓,寧殷止住了話頭。

    

    他意識到虞靈犀是在套他的話,並不回答,隻緩緩直起身子,悠然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小姐為何從不問我的過往?”

    

    寧殷是個狠絕又警惕的人,虞靈犀自然不能貿然戳破他的身份,想了想反問:“我問了,你會說麽?”

    

    寧殷乜眼看著她,似笑非笑問,“說了之後會死,小姐還願聽麽?”

    

    “那算了。”

    虞靈犀見好就收,沒有一絲死纏爛打的憊賴,“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也不遲。”

    

    不可能說的。

    寧殷將話嚼碎在齒間,除非他和虞家之間,有一個會死。

    

    厚重的雲翳散開,露出天邊的一點月影。

    

    各懷心事,虞靈犀又打破沉默:“不過倒是好奇,今日我見你身手不差,當初在欲界仙都為何會敵不過那幾個刺客?”

    以他正常的能力來看,不太可能被弄斷雙腿。

    

    寧殷嘴角動了動,問:“小姐是懷疑,我刻意賣慘?”

    虞靈犀想了想,而後搖頭:“不是。”

    

    寧殷事先並不知她會出現在那,做戲的可能性不大。何況前世的寧殷,是真真正正地斷了左腿。

    

    就當虞靈犀以為寧殷不會開口時,沒什麽感情的嗓音傳來:“被人出賣,鬥獸場上受了傷,刀口有劇毒。”

    

    塵封已久的黑暗,仿佛被撬開一道細縫。光芒灑進的同時,卻也讓她窺見觸目的真相。

    寧殷以前,到底過的是什麽生活?

    

    “小姐這是什麽神情?”寧殷悠悠打斷她的思緒。

    “難受的神情。”虞靈犀抬起澄澈的眸子,毫不避諱自己的情緒。

    

    寧殷眼底的嘲弄微斂,望著她半晌沒有言語。

    

    “我接受小姐的致謝。”

    許久,寧殷平靜道,“現在,小姐該回去歇息了。”

    

    廊下的燈火逐漸晦暗,天色的確很晚了。

    虞靈犀點了點頭,說:“好。”

    

    她轉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又頓住步履。

    

    “衛七。”虞靈犀喚道。

    寧殷不輕不淡地“嗯”了聲。

    

    “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她站在闌珊的燈火下回首,問道,“小狼和他母親的結局,究竟如何了呢?”

    

    她竟還惦記著今日在倉房,他編出來的那個狼國故事。

    

    寧殷站在原處,廊下擋風的竹簾在他眉眼間落下陰翳,隻餘一縷微光透過竹簾縫隙,窄窄地映在他幽暗的眸底。

    

    他摩挲指腹,似乎在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小狼的母親,大概會將匕首刺入自己心口吧。然後,小狼在孤獨和痛苦中終此一生。”

    寧殷將笑悶在喉嚨裏,反問道,“故事裏,所有的母親都會這樣做,不是麽?”

    

    不知為何,虞靈犀在他眼裏看不到絲毫笑意,隻有涼薄的譏誚。

    

    前世寧殷親手毀了有關他的一切過往,沒有留下絲毫隻言片語,包括他的母親麗妃。 所以,麗妃是替兒子受難,將生的希望留給了寧殷嗎?

    

    虞靈犀猜不出,總覺得哪裏缺了一環。

    

    “不是的,不該如此結束。”

    虞靈犀抬起沉靜的眼眸,輕而認真道,“小狼會經曆很多事,遇見許多善良之人。他會漸漸變得強大,聰慧,所向披靡。”

    

    這是她為小狼選的結局。

    今夜是最好的機會,適合開誠布公。

    

    虞靈犀眼中沒有一絲陰霾,望著沉默不語的寧殷許久,方抿唇笑道:“我說過的,虞府不是鬥獸場,我們也不是仇人。這句話永遠算數。”

    

    風搖落枝頭的殘紅,溫柔墜地。

    寧殷覺得可笑,虞靈犀能代表誰表態呢?

    

    可他笑不出來,理智告訴他應該及時扼殺一切可能動搖他的存在。

    但此時,他竟有點貪戀這句“永遠”。

    

    虞靈犀回到房間,並不擔心寧殷的回應。

    

    縱使他再謹慎無情,隻要自己拋出的籌碼夠大夠真誠,他便沒有理由拒絕。

    思及此,虞靈犀眼底暈開輕鬆的笑意。

    

    今夜廊下談話,她多有試探寧殷的過往底線。他不曾如前世那般捏著自己的後頸妄動殺念,則已是莫大的勝利。

    所圖之事,欲速則不達。

    

    ……

    四月芳菲落盡,綠意漸濃。

    

    過幾日便是浴佛節,虞靈犀於案幾上鋪紙研墨,準備謄抄經文祈福。

    不知為何,隻覺天氣悶熱,有些心神不寧。

    

    剛落筆,便見虞辛夷執著劍風風火火進門,道:“趙須那貨死了。”

    死相極其淒慘可怖。

    

    虞靈犀眼睫微動,平靜問:“怎麽回事?”

    “不知道,屍首躺在拂雲觀後的山溝裏,今晨才被人發現。莫非是畏罪自裁?”

    

    虞辛夷飲了杯茶,喃喃自語道,“可若是畏罪自裁,又如何會筋骨寸斷,麵目全非?”

    

    虞靈犀執筆一頓,筆尖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色。

    她不動聲色,重新換了一張紙道:“若非他做盡惡事,心中有鬼,也不會是如此下場。”

    

    “也對,死了反倒便宜他。”

    虞辛夷將劍往案幾上一拍,“若是落在我的手裏,非叫他生不如死。”

    

    正說著,窗外的風灌入,吹得案幾上紙頁嘩嘩。

    

    虞辛夷瞥了眼襦裙輕薄的妹妹,緩下聲音道:“今日陰沉風大,歲歲怎穿得這般單薄?”

    說著命胡桃去取外衣來,別著涼了。

    

    “阿姐不覺得,這幾日天氣甚熱麽?”虞靈犀看著三層衣裳齊整的虞辛夷,滿眼疑惑。

    

    “熱麽?”

    虞辛夷抬眼看了看外頭天氣,不覺得啊。

    

    身子素來嬌弱的妹妹,何時這般貪涼了?

    

    虞靈犀被阿姐逼著罩了件大袖衣裳,熱得臉頰發燙,索性搬了筆墨紙硯,去透風涼爽的水榭中繼續抄寫經文。

    

    因是抄寫時辰頗長,她又喜靜,索性屏退了所有立侍的丫鬟,放她們下去歇息。

    

    剛寫了兩頁,便聽身後傳來輕穩的腳步聲,繼而陰影自頭頂籠罩。

    

    虞靈犀以為是侍婢去而複返,便擱筆道:“這裏無需伺候,下去吧。”

    身後之人沒有動靜。

    

    半晌,熟悉淡漠的嗓音傳來,悠悠道:“小姐的這支筆,甚是別致。”

    虞靈犀回首,便見寧殷負手,站在身後看她謄寫的秀美字跡。

    

    他大概剛沐浴過,並未全部束起發髻,而是留取一半頭發從後腦披下,像極了前世那般散漫貴氣。

    

    虞靈犀看了他一會兒,才將視線落回筆架上擱著的白玉紫毫筆上。

    

    “是薛二郎贈送的。”

    虞靈犀並未多想,順口道,“你若喜歡,回頭我也送你一支。”

    

    寧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笑意深了些許,透著涼意。

    他俯下身,紮著護腕的手臂從虞靈犀耳邊掠過,拿起旁邊的鎮紙為她一寸寸撫平宣紙。

    

    彎腰的時候,他耳後的一縷頭發自肩頭吹落,冰涼微軟,掃過虞靈犀細白的頸項。

    

    寧殷的頭發很好看。

    和他本人的蒼白冷硬不同,他的頭發黑且軟,是男人裏少有的漂亮。

    

    “小姐的東西,我怎敢橫刀奪愛。”

    起風了,也不知有意無意,那支雕工精美的白玉紫毫筆咕嚕嚕滾落案幾,摔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寧殷眼尾一挑,掃了一眼那支斷筆,輕聲道:“我的錯,回頭賠小姐一支新的。”

    

    他嘴上說著“我的錯”,可嘴角卻分明上揚,一絲反省也無。

    

    虞靈犀沒有惋惜那支珍貴的玉雕筆,而是怔怔地望著寧殷垂下的那縷頭發,被發梢掃過的頸項先是一涼,繼而發燙。

    

    寧殷不喜歡熏香,虞靈犀卻仿佛嗅到了一股誘人的……

    不是香味,說不出來。

    

    虞靈犀怔愣了片刻,滿腹經文忘了個一幹二淨,隻鬼使神差地伸手,做了一件她上輩子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她握住了寧殷垂下的那縷黑發,在白嫩帶粉的指尖繞了繞,又繞了繞。

    方抬眼笑道:“衛七的頭發,很漂亮。”

    

    替她撫著鎮紙的那隻大手,微微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