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河岸波光粼粼, 荷花燈像一隻隻明亮的小船搖搖晃晃地飄向遠處,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河邊傳來孩童的歡笑聲, 一名著鵝黃纏枝紋衣裙的女子正在陪三個孩子放花燈,孩子們穿著薄薄的布衫,帽子上繡著小老虎。

  青靈抱臂靠在河邊的槐樹下靜靜地看著他們,草地上悄無聲息地走來個著黑色勁裝、腰係蹀躞帶的男人。

  檀梟看到青靈一笑, “你義父到處找你, 原來是在這躲懶呢, 你瞧什麽呢?”

  兩人都在神機局任督衛,幾次出任務都在一起, 還算有些交情。

  檀梟順著青靈的視線看過去,河邊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緩緩映入眼簾。

  微風徐來, 她垂墜腰間的青絲在細碎的燈火中泛著光澤,發髻間一隻並蒂海棠銀簪素淨卻精致。

  青靈乜他一眼:“我今兒本就不當值, 何況陛下和娘娘身邊有你和義父, 還有那麽多暗衛在, 有我沒我都一樣。”

  檀梟慢騰騰收回目光, “方才娘娘在街上被隴西李氏一個紈絝子弟給唐突了。”

  青靈一驚:“怎麽回事?”

  檀梟便將方才的事情挑了些重點說,一通感慨:“太歲頭上動土, 老虎頂上拔毛, 這回進了咱們神機局詔獄, 不死也得丟半條命,看他日後該怎麽囂張!”

  “青靈姐姐, 你又去抓壞人啦?”

  “小虎, 別多問。”

  河邊的孩子飛快地跑過來, 緊跟著, 一道柔軟甜淨的嗓音忽然傳至耳邊,檀梟身上不由得一緊,似乎是害怕方才口中打打殺殺的話嚇到人,霎時氣焰全無。

  他轉頭看向這兩道聲音的來源。

  一個蛾眉皓齒、膚色白淨的女子朝跟前走來,她兩手牽著孩子,還有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胖子在前麵帶路,小胖子圓鼓鼓的肚子朝前一挺,一雙眼睛圓碌碌地盯著檀梟看。

  檀梟的目光從小孩身上一掃,然後又落在這鵝黃色衣裙的女子身上,他認得出,這女子正是大司馬嫡女,從前的昭王妃。

  青靈道:“我送你們回去吧。”

  王雪織笑著搖搖頭,說不用,“ 慈幼局就在前頭,走兩步就到啦,府上的家丁已經在門口等了,我也該早些回去了。”

  青靈點點頭,“路上當心。”

  走出去幾步,王雪織身邊的小女孩抬起紅撲撲的小臉,杏眼亮晶晶的,“姐姐,你許的什麽願?”

  小胖子搶在前麵道:“肯定拜月老呀!”他蹦跳著轉過圓圓的腦袋,“你沒聽那些姐姐都在旁邊說,求月老賜如意郎君呢!”

  王雪織嘴角笑意恬淡,沒有說話。

  檀梟見人走遠了,才回過頭詫異地問青靈:“這不是昭王妃嗎?”

  青靈糾正他:“早就不是了。”

  昭王兵敗之後,王雪織回了大司馬府,聽到他身死的消息,一個人悶在閨房中足足兩個月沒有出門,哭到流不出眼淚。

  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一直憧憬和崇拜的男人,又與她做了整整兩年的夫妻,怎麽會半點感情都沒有呢?

  當她所有的夢一點點破碎的時候,心裏的痛楚也是難以言喻的,有一種空前的虛空感,好像活了近二十年,兩處茫茫,什麽都沒有留下。

  直到丫鬟跑來告訴她,慈幼局幾個小孩患了麻疹,危在旦夕,管事正在籌錢請人醫治,王雪織這才從過去那場顢頇的困局中解脫出來,出錢請大夫、請護工,沒日沒夜地照顧。

  直到孩子們都痊愈了,管事的給她送來孩子親手折的紙鶴,那一刻才覺得自己這半生以來,終於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她去找青靈,將過去做的那一箱小襖送到慈幼局,孩子們圍著她喊“姐姐”,自己舍不得吃的冰糖葫蘆足足放了好幾日,等她過來時獻寶似的捧給她。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她也慢慢能從過去走出來,不再去想那個人,或者隻放在心裏偷偷地想一會。

  她喜歡陪孩子玩,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這些孩子身上,請人教他們讀書、寫字、打拳,把自己變得忙碌起來,也就沒有工夫傷心了。

  檀梟望著一大三小幾個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慢慢地回過神。

  他暗中盯過昭王一段時日,對他私下為人知曉一二。

  不知是感慨還是什麽,心裏頭像是被誰掐了一把,隱隱泛著酸澀,“昭王死後這麽久,卻還有人堅信他的為人,這麽多年偽善的麵具之下,呈現給世人的是一個風度翩翩、仁智無雙的殿下,恐怕連王妃都被騙了過去。”

  青靈想到昭王所做的一切,心裏直犯惡心,提著劍一邊走一邊道:“她遲早會徹底想通的,誰沒了誰,還不能活了?”

  檀梟半開玩笑地說:“是啊,不過戲文裏怎麽說來著,‘曾經滄海難為水’,你說她往後能瞧上什麽樣的男人?”

  青靈漫不經心地道:“大司馬為武官中的第一品,這世上能有幾人配得上她?那些世家子弟不夠格!如今開了科考製,怎麽說也得是文狀元、武狀元之類的吧,或者像沈將軍那樣軍功卓著的。”

  檀梟垂下眼,濃稠的燈影遮蓋住眼底的情緒。

  ……

  阮阮隱隱知道陛下為什麽不喜歡她出宮了。

  他這個人小氣得很,旁人看她一眼,他就能自己生氣半天。

  今日李三郎的事情,以他平日的處事風格,定然是覺得她處罰得太輕,所以這會握住她腰間的大手力道很重,恨不得將她掐碎了。

  阮阮腰身才挪了一下,傅臻就將她攬得更緊,這下是一點點都動彈不得了。

  她抿著唇,無奈地說:“陛下,我都不能呼吸了。”

  傅臻沒鬆手,眼神冷冰冰地看著前方。

  “人在你手裏,還不是任由你處置嘛,他不過是過把嘴癮,這樣罰也足夠了。”阮阮被他撈在懷裏,看著他冷硬的下頜,輕輕歎了口氣:“好啦,下一回我在他過嘴癮之前就把人處置了,不讓你煩心。”

  傅臻冷笑:“還有下回?”

  阮阮忙舉手作出發誓的手勢,巴巴地看著他:“沒有下回。”

  傅臻移開了目光,阮阮瞧見街邊的漿水鋪子,纏著他道:“想喝甜甜的牛乳茶。”

  傅臻:“……”

  兩人來到漿水鋪子前,阮阮要了一碗酪漿牛乳,趁著陛下掏銀子,自己垂下頭抿了一口,舌尖才碰到,難言的腥味霎時衝進喉嚨口,她蹙著眉,趕忙跑到一邊的台階下,將方才喝的那一小口全都吐了出來,可那股子惡心感還是消散不去。

  傅臻瞧見她出去吐,心裏猛地一沉,立刻追出去瞧她。

  阮阮吐完牛乳,斷斷續續又將方才吃進肚子的食物往外吐,一張小臉慘白慘白的,眼淚花直往外迸,心裏難受得要命。

  傅臻心都揪緊了,自己當眼珠子疼的小姑娘,何曾讓她遭過這種罪,隻能不停地替她順背安撫。

  掌櫃的看出這二人非富即貴,見勢不妙,嚇得趕忙出來解釋:“小店的酪漿牛乳絕對正宗,更沒有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夫人莫不是……有了?”

  想到自家妻子懷孕時也是這麽吐,掌櫃冷不丁冒出這話,傅臻拍在她後背的手微微頓了下,抬頭朝匆匆趕來的汪順然喝道:“傳太醫入宮!”

  汪順然忙不迭地頷首應下,一麵派人將馬車駕過來,又吩咐兩人立刻往太醫院請人。

  掌櫃聽到那句“太醫入宮”猶如當頭棒喝,趕忙哆哆嗦嗦地端來一碗溫熱的湯水,“這是小店的紫蘇水,對行氣寬中、脾胃不適有奇效,要不給夫人用用,緩解緩解?”

  傅臻情急之下,還是先找人驗了毒,見紫蘇水無礙,這才端給她,聲音啞得不成樣子,“阮阮,喝點水漱漱口。”

  阮阮聽話喝了兩口,總算緩過來一些。

  車夫一刻也不敢耽擱,馬車一路行得又快又穩,直到宮門口穩穩停下,傅臻迅速將人抱下來,直往玉照宮去。

  阮阮已經過了難受勁,可何時見過他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連平日裏一絲不苟的外袍都亂了套,想想都覺得好笑。

  阮阮被他橫抱在手裏,有些難為情,“陛下,我沒那麽嚴重,自己能走。”

  傅臻現在心裏很亂,平日裏她說什麽都會搭腔,今日臉色都變了,托著她腰身的手也是僵硬的,怕壓到她,更後悔方才怎麽就氣她,去揉她的腰,萬一揉壞了什麽,他不敢想。

  醫女已經在玉照宮候著了。

  玉照宮好端端的召太醫,眾人心裏忐忑不已,看到陛下陰著一張臉跨步進來,趕忙伏地行禮。

  傅臻將阮阮放在四足榻上,醫女迎著皇帝沉甸甸的目光,顫顫巍巍地上前,指尖才搭上那截瑩白如玉的腕子,耳邊立刻傳來促迫的聲音,“人怎麽樣?”

  醫女渾身一抖,脈枕都險些滑落在地。

  阮阮蹙起眉頭嗔他:“陛下,你容人好好看診,別嚇唬別人。”又將脈枕扶正了,重新將手腕擱上去。

  傅臻臉色無比凝重,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自己命在旦夕的時候都沒這麽慌亂過。

  他背過手,指尖都掐得發白,轉頭去不再盯著看。

  醫女終於暗暗鬆了口氣,仔細替皇後診脈,好半晌,直到確認無誤了,心裏懸起的大石終於落下,“恭喜陛下,娘娘是喜脈,已經一個多月了!”

  傅臻幾乎是立刻轉過身,僵硬了太久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仿佛連笑都不知道怎麽笑。

  阮阮麵上也浮現出盈盈的笑意,她居然有了陛下的孩子!

  她從去年冬天就在吃藥調理,那一晚在假山後劇烈的腹痛時時想起還會後怕,害怕虛弱的身子再難要孩子,後來終於調理得差不多了,她心裏又擔心,總覺得離孩子還很遠,豈是想要就能生的,卻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好消息!

  滿殿的宮人都齊齊歡喜地跪下來,“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傅臻麵色還是冷冷的,沉默了一會,又問道:“她從前傷過身子,也無礙嗎?”

  醫女起身道:“娘娘身子雖弱,可好生調理了幾個月,已經好全了,今日隻是尋常的孕吐,沒有大礙,臣這就去開一張安胎的方子,娘娘懷孕前期照著吃幾劑便好。”

  傅臻眉頭蹙緊,心裏似乎斟酌了片刻,又道:“這幾日難免小打小鬧,也不礙事嗎?”

  他說得委婉,醫女是看到皇後臉頰薄紅,才立刻反應過來,陛下年輕氣盛,那方麵要得多也是人之常情,於是道:“前期胎盤還未成形,等到三個月後胎像穩定了才能同房,不過還得小心些,萬莫動得太過,傷了娘娘腹中的胎兒。”

  殿內人多,鬧哄哄的,傅臻應了聲,便拂手叫人都退下了。

  孕期要注意的事兒太多,醫女即便是囑咐,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想到哪裏說哪裏,況且傅臻這會心裏一團亂麻,說什麽也未必記得住,待明日冷靜下來,再將注意事項有條有理、一應俱全地記下。

  殿內的宮人都下去了,棠枝跟著醫女去抓藥,鬆涼囑咐茶房燒水,底下人各自忙活起來,殿內卻是安安靜靜的。

  阮阮這會心裏飄飄然,可陛下情緒不太正常,她伸手去拎他的衣袖,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陛下,你怎麽在發呆?”

  七月的天兒還十分燥熱,傅臻指尖微微一動,到紗櫥內取了件毛毯蓋在她腿上,阮阮簡直哭笑不得。

  傅臻又道:“晚上吃的都吐光了,還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朕讓膳房準備。”

  阮阮搖搖頭:“一會喝點清茶就好了。”

  傅臻腳底就沒歇下過,怕她被風吹著,將殿內的窗扇一一都關上了。

  忽然想到什麽,回來時眉頭皺得極緊:“自己月事推遲了還不趕緊瞧太醫,方才還貪嘴吃了冰碗,昨日……昨日我也不該碰你的,方才那醫女在,我應該多問兩句,不知道有沒有事,明日還得——”

  “陛下,”阮阮將腿上的毛毯拿開,實在是太熱了,她牽過他的手,竟然比她的還要涼,不禁一笑,“醫女說了無礙,往後注意些就行,陛下,你今日怎麽手忙腳亂的。”

  傅臻深深籲口氣,心裏像是燒了一團火,久久難以平靜。

  以往除去月信來時,兩人幾乎日日都在備孩子,可那是夫妻樂趣,沒有那麽強的目的性。一直以來,即便是朝臣催促他廣納後宮、綿延子嗣,他也一句沒聽進去,更不會讓這些話傳到玉照宮來。順其自然就好,這些事情上,他不會給她任何壓力。

  直到此刻,所有的擔憂還是為了她。

  沉默良久,傅臻才慢慢回過神,榻上要做母親的人,此刻還一臉孩子氣地朝他笑。

  傅臻不動聲色地屈身跪坐在她膝前,這個動作是阮阮沒想到的,她微微往後退了些,傅臻卻伸手扶住她腰身,力道不重,卻很沉穩。

  等他一臉嚴肅地將耳朵貼在她小腹時,阮阮就又笑了,“陛下,孩子沒成型呢,也聽不到動靜呀。”

  今日的陛下,傻傻的。

  傅臻輕輕地撫摸她的小腹,冰涼的指節下,好像有盎然的生機在跳動。

  他這輩子沒有一日體會過親情,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要麽早逝,要麽視他如寇仇,從自己出生開始就是孑然一身的人,可忽然有一天,這個世界上多出一個小生命,流著他的血。

  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傅臻摟著她的腰,側臉貼著她小腹,不敢用力,怕自己分寸掌握不好傷到她的肚子,可是那種沉沉切切的情感實在無法表達,就這麽靜靜地抱了很久。

  阮阮原本歡喜極了,看到他這樣,鼻子又有些酸。

  她輕輕地撫上他的臉,一點點描摹他的輪廓,“陛下,我們有孩子了,往後世上又會多一個人來愛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