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皇後娘娘有了身孕, 宮中上下本來一派歡天喜地,可陛下空前的重視又給人施加了太多的壓迫感和緊張感。

  宮裏沒有別的娘娘,皇後三千寵愛在一身, 任誰也不敢忽視。

  禦膳房次日就研究出新的食單,陛下發了話,他用什麽都不要緊,一切按照皇後的標準來,而尚衣局忙著趕製皇後孕期的衣鞋和未來皇子公主的小衣裳。

  因著皇後是今年六月懷的身子,明年四月生產, 小殿下應當是屬鼠的,尚寶局又忙不迭地開始打造金鎖銀鐲,還有小殿下要玩的搖鈴、響魚、木馬、撥浪鼓, 但凡將來用得到的,無一不在準備中。

  懷孕前期三個月最是難熬,加上暑氣未消,阮阮胸口窒悶得緊,成天沒有胃口,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 有時候唇麵還未碰到魚湯, 光是聞到味兒就開始幹嘔, 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孩子, 也得硬著頭皮用一些。

  鬆涼每日都被這要命的孕吐嚇得不輕,去問醫女,醫女卻溫和笑道:“吐得越厲害, 小殿下反倒越健康, 姑娘不必太過擔心。”

  鬆涼無奈, 隻得將雞湯時時溫著,待阮阮稍微好些了,就端給她喝。

  好生安養了一段時間,孕吐終於緩解一些,從前補進去的那些湯湯水水也起了些作用,身子總算不那麽瘦弱了,清瘦的麵頰長出一點肉,卻又沒有那種富態,一切的美好都點綴在最適合的地方。

  顧夫人進宮來瞧她,誇她比從前還要好看,肌膚雪淨瑩潤,細膩柔滑,真就如軟玉凝脂一般,看不出半點瑕疵。

  阮阮身姿纖細,三四個月的時候就顯懷了,白天除了在榻上縫做孩子的衣裳,也會聽醫女的囑咐出去散散步。

  一晃秋去冬來,天兒慢慢地冷下來。

  傅臻每日國事繁忙,但盡量把所有的政務都壓在白天完成,趕在天黑之前回玉照宮陪她,也就時常能看到她披著厚厚的狐皮大氅在院外散步,走得那般小心翼翼,就像雪地裏一直軟綿綿的小狐狸,皮膚白得發光。

  傍晚的時候,天上稀稀疏疏飄起了的雪花,阮阮托著一粒冰晶在指尖,撚了撚,像細碎的鹽霜。

  身後傳來動靜,有行禮跪拜之聲,阮阮抱著手爐,慢騰騰地轉過身,傅臻已經走到她麵前。

  他身上的大氅更寬大,能將她整個人包裹在裏麵,阮阮就聽他低聲問:“外麵下雪了,怎麽還不進去?”

  阮阮笑著道:“今年的第一場雪,總要看看的,呀——”

  她說完,輕輕地嬌呼一聲,垂頭看向自己的肚子。

  傅臻隔著一層雪青色的襖子,看到她凸起的腹部胡亂波動一下,恐怕是小東西在裏頭鬧騰,自己也不禁一笑。

  阮阮拂去他鬢角的雪花,她動作慢吞吞的,也許是這段時間過於謹慎小心,也許是肚子漸漸沉了,動作慢,說話也跟著慢,好半晌,才呆呆地笑道:“我與夫君,共白頭。”

  傅臻心口猛地一顫,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話,眼眶不由得一熱,俯身吻了吻她光滑的前額。

  肚子一日大過一日,對於當爹當娘的來說,是既歡喜又沉重的幸福。

  碩大的肚子沉甸甸地往前頭一挺,肚皮繃得太緊,裏頭整日翻天覆地,這讓戰場上見慣生死的陛下都不得不高度緊張,一顆心懸在天上被吊著打。

  是以傅臻最近臉色很不好,無論朝臣還是宮監,都怕惹怒了他,但這段時間眾人也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對下人寬容很多,遇到那種毛毛躁躁橫衝直撞的,以往必不會輕罰,如今他也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了。

  他手上已經沾染了太多血腥,怕亡靈鬼祟對她不好。

  有時候不得不信這些。

  夜裏輾轉難眠,明亮的燭火之下,阮阮的眉頭總是皺著。

  距離臨盆僅有一兩個月,醫女交代了最好靠左側睡,避免影響胎兒生長。

  因著從前習慣了靠右睡,左側睡壓迫心髒,總是做噩夢,臥位一下子改不過來,殿內燈火又格外晃眼,阮阮夜裏總是很難入睡。

  傅臻起身給她倒了杯溫水,阮阮喝了一點就不肯喝了,側身睡下去,下意識地拿錦被擋住眼睛。

  傅臻掃了一眼殿內亮眼的燈燭,手掌撫摸著她圓潤的肩膀,“是不是?嫌燈火太亮,睡不著?”

  阮阮拿開被角,搖了搖頭,“可能靠左睡壓得難受,沒關係的,習慣就好了。”

  尋常人就寢沒有燃燈的習慣,她是住進玉照宮之後為了他才慢慢適應的,傅臻心裏知道這一點,原本改換臥位就很難入睡,不能再讓旁的影響到她。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會去禦書房,你自己睡,不要等我了。”

  阮阮悶在床內“唔”了聲。

  傅臻俯身在她柔軟的麵頰吻了一下,然後掀被下了床,將帳鉤旁的連枝燈吹熄,一麵走,一麵將殿中的燭火一一熄滅。

  每走兩步,阮阮眼前的亮光都會黯淡一分,直到最後,偌大的寢殿頭一回完完全全陷入黑暗,她聽到殿門關上的聲響。

  漆黑的寢殿,煙塵寂靜。

  傅臻出去了。

  廊下的風燈閃動著幽若的光芒,傅臻就在站在廊下守著她,喚旁人進去他不放心。

  如若不是自己的原因,真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盯著她的肚子。

  後幾個月夜裏難眠,她聽到一點腳步聲都很容易驚醒,所以傅臻在的時候,宮人都不敢在長廊走動,夜間伺候人的事情幾乎都是他親力親為。

  這些天時常給她浮腫的腿按摩,到後麵,腰也疼得厲害,他每日給她按腰,力道掌握得很好。

  就這麽一個寶貝,怎麽疼都不覺得過分。

  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唯獨黑暗那種令人窒息的處境,是他至今走不出來的恐懼。

  “劈啪!”

  耳邊忽然傳來茶杯碎裂的響聲,緊跟著傳來女子的驚呼。

  傅臻眸色一緊,立刻轉身踏入寢殿。

  黑暗如同深夜遼闊無垠的海麵,雙腳像是踏在水麵,有一種飄忽不定的虛浮感,眼前一片漆黑,那些血腥的、殺戮的恐懼如同潮水漫過鼻尖,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腳步沒停,直接徑直往裏,直到走到桌邊,一隻柔軟溫熱的小手摸索著扶上他的手臂。

  黑暗中,傅臻沙啞著嗓音問:“怎麽下床了,有沒有受傷?”

  阮阮搖搖頭說沒事,她借力站直,手指碰到他掌心的濕潤,有一瞬恍惚,她顫抖著指尖去撫摸他的額頭,有凸起的青筋,額間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二月的風涼意砭骨,他一身的冷汗。

  阮阮想到那晚蠱毒發作,他打翻殿內所有的燈盞,還劃傷了自己,不由得一陣心悸,急促地說:“陛下,你點燈吧,先喚人進來點燈好不好?”

  “別動……地上有碎瓷。”傅臻極力忍耐著,連麵容都有些扭曲,“我先抱你上床。”

  他俯身摟住她膝彎的時候,忽然胎動了一下,傅臻手指微微一頓,孩子在踢她的肚子,順帶連他彎下身時貼在她腹部的臉頰也踢了一腳。

  傅臻怔了一下。

  還不止一腳,小東西膽大包天,不知道這層肚皮外是整個大晉最尊貴威嚴的父皇,踢完臉頰又來蹭他的耳朵,點他的眼尾。

  實難形容的奇妙。

  寂靜的黑暗裏,一點動靜都能無限放大,阮阮也感受到胎動,可陛下卻沒了聲音,她焦急地伸手,卻隻摸到他的頭。

  陛下蹲在地上,聽她肚子裏的動靜。

  他錯亂的呼吸逐漸平複下來,額角凸起的青筋也在慢慢消退。

  阮阮緩緩地鬆口氣,麵上浮現出笑意:“陛下,有件事一直沒跟你說,醫女聽這胎的動靜,說肚子裏很有可能是雙生胎,所以才格外鬧騰。”

  傅臻詫異地抬頭:“怎麽不早告訴我?”

  阮阮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坐下來,“這不是說不準嘛,怕到時候萬一出不來兩個,陛下會失望。”

  “失望什麽?”傅臻道,他坐到她身邊,大手摟住她的肩,“不管你生男生女、生幾個,都是我們的孩子,一樣的疼,若是公主,那就是整個大晉最眾星捧月的小公主,若是皇子,未來我會把江山交到他手裏。阮阮,日後我們會有很多的孩子,可我最愛的寶貝,隻有這一個。”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呀。”阮阮滿足地靠在他胸口,忽又歎了口氣,“方才,我知道陛下一定在外麵,想出去喊你進來的,可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我真是太笨了。”

  傅臻沉默了片刻,指尖摩挲著她柔軟的麵頰,“你沒事就好。”

  阮阮抱著他,忽然想起什麽,“陛下,你是不是能接受沒有光的地方啦?”

  傅臻也微怔了下,方才最煎熬的窒息感好像在接觸到她肚子的時候慢慢地消失了,那一刻開始,一直到現在,心內都是異常的平靜。

  人不是畏懼黑暗,而是畏懼黑暗中所有的未知和不能掌控,有時候那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東西。

  可方才那一刻,對她的擔憂,以及腹中的孩子的胡鬧,讓他被一種無比真實的溫暖包裹著,屋內很黑,可她是軟綿綿、熱乎乎的,甚至挨著她的肚子,能聽到孩子的心跳聲。

  那是蓬勃的生命力,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們是一家人,他們需要他的庇佑,需要他所向披靡。

  傅臻“嗯”了一聲,然後拍拍她的肩,“乖乖坐好,我去叫人收拾一下。”

  阮阮卻摟著他不肯放,“陛下,你再抱我一會。”

  傅臻就不再動了。

  寂靜的深夜,兩個人相擁,屋裏的心跳聲此起彼伏,彼此拍打著彼此,孩子也在腹中玩鬧,仿佛不知疲累。

  ……

  臨盆前幾日,所有的產婆、醫女、乳娘都住到了玉照宮圍房。

  生產日在預期之內,阮阮腹中陣痛開始的時候,一群人忙裏忙外、進進出出,前所未有的緊張。

  她身體養得很好,可生產的時候還是遭了罪,從白天一直疼到黑夜,整整幾個時辰,傅臻一直握著她的手,怎麽說都不肯離開。

  穩婆就沒見過男人也在產房待著的,何況還是陛下,她們大多信這個,覺得不吉利,好意兒地請皇帝出去,傅臻卻冷聲道:“朕就在這,你們接生便是!”

  他一發怒,所有人都戰戰兢兢,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劇烈的絞痛一浪一浪地推至全身,她滿頭的汗水,鬢發淩亂地貼著前額,渾身都在發抖,一直聲嘶力竭地用力,好幾次臨近崩潰的邊緣,恍惚中卻還有一隻溫熱的手掌緊緊握著她。

  陣痛停歇下來,她虛弱地將他往外推,“陛下,你出去吧……你在這裏,她們哪敢做事……陛下……一會就好了……”

  才說完,疼痛忽然傳來,穩婆喊著用力,她的手從他手上拿開,痛呼一聲,攥緊了產床下的褥子,指尖都掐得發白。

  汪順然焦頭爛額地從外頭進來,對傅臻道:“陛下,您聽娘娘的,先出去等候吧!”他壓低了聲兒,拱著手道:“欽天監監正的話您忘了?您離了這,穩婆們也安心。”

  傅臻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然後拿巾帕替她拭去額頭的汗水,眼裏幾乎要落下淚來。

  看著她這般痛苦,他卻什麽都做不了,他不是迷信的人,可又不得不相信欽天監的話,他這樣的命格,對自己親近的人的確不好。

  傅臻幾乎是顫抖著,在她臉頰吻了吻,“阮阮別怕,我就在外麵。”

  穩婆剛剛給她喂了口參湯,阮阮恢複了一絲理智,倚著他的手掌喃喃地道:“我不怕……不怕……”

  她這麽愛他,為了他也會堅強。

  傅臻還是出去了,殿內依舊來來回回地忙活,腳步聲、嘶啞的哭喊聲、穩婆的鼓勁聲混在一處,他腦海中混沌一片,完全沒有辦法思考,隻能等。

  不知過去了多久,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殿內突然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裏頭緊跟著喊道:“出來了!是個小殿下!”

  傅臻驟然清醒,才要進門,又聽到穩婆歡喜的聲音:“還有一個!娘娘,再加把勁!”

  汪順然在一旁直跺腳,見他要進去,又趕忙攔著:“陛下,您別急,再等等!”

  傅臻攥緊了拳頭,手心裏全是汗,巨大的喜悅不斷往心口撞擊。

  原來雙生胎是真的,她為他生了兩個孩子!

  兩刻的功夫,屋內又傳來一聲細弱的啼哭,“這是個公主!”

  裏頭的歡喜聲波動不小。

  傅臻再也忍不住,直接推門而入。

  兩個健健康康的小團子被擦幹淨身子,窩在繈褓裏大聲啼哭,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能量,似在比誰叫得響亮。

  兩名穩婆各抱一個在手裏哄著,瞧見皇帝進來,邀功似的道:“娘娘洪福齊天,為陛下生下了一雙兒女呀!”

  誰料皇帝隻在她們手裏掃了一眼,就徑直走向了床邊。

  阮阮虛弱地躺在床上,足足生了快一天一夜,她是最怕疼的人,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能撐這麽久,所有的力量都是他和腹中的孩子給的。

  才一睜開眼,陛下已經走到麵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朝他笑了一下,雖然還是有氣無力的,可心裏的喜悅難以言喻,頭胎就兒女雙全了,多好的福氣呀。

  傅臻看著她蒼白的麵色,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能撫摸著她的額頭,顫抖著聲道:“好了,一切都好了……阮阮,我們有了兩個孩子。”

  阮阮喃喃地笑道:“是啊,以後陛下又多了兩個寶貝啦。”

  傅臻熬紅了眼,一遍遍地吻在她的手指上。

  他這一生眾叛親離,苦苦煎熬,從未體會過親情的溫暖,是她洗淨他滿身血汙,將她從地獄血海裏拉了回來。

  如今,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生下了一雙兒女。

  於他而言,不僅僅是愛,是親情,還有恩情。

  阮阮見他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高興壞了,於是拉了拉他的衣袖,“陛下,你快去抱抱孩子呀。”

  經她一提點,傅臻這才回過神來,耳邊還有孩子的哭鬧聲。

  他忙轉身去看孩子,兩個團子窩在穩婆懷裏,臉蛋都是紅通通、皺巴巴的,小嘴嚅動著,眉毛幾乎沒有,他也看不出像誰。

  方才他還聽到穩婆誇孩子漂亮,哪裏漂亮了?

  傅臻蹙了蹙眉,兩邊都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後出生的似乎小一些,穩婆見勢,歡天喜地地將手裏的小公主放到他手裏。

  伸出的手臂立刻往下微微一沉,不知道是父女間特殊的感應還是什麽,小丫頭一到他懷裏,居然就不哭了,小小的嬰兒,軟塌塌的一團,手指頭隻有一丁點大,朝他不停地揮舞著,傅臻俯下身,在那細紅細紅的小指頭上親了一下。

  穩婆又把他兒子抱過來,“陛下,您抱抱小殿下。”

  傅臻一隻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去接兒子。說起來丟人,他年少時在軍中比摔跤舉鼎就從沒輸過,可如今連兩個奶娃娃都抱不住,抱一個都小心翼翼,再來一個,頓時手足無措,生怕輕了重了,

  他將女兒輕輕放到阮阮枕邊,叫她也看看,轉頭又去接兒子。

  兩人都是頭一回有孩子,阮阮年紀又小,都覺得十分奇妙,原來日日在肚子裏鬧騰的就是這兩個小家夥呀,她親親孩子的小臉,又摸摸手指,還沒看夠呢,那頭乳娘就要把孩子抱下去喂奶了。

  她自己也沒什麽力氣,熬了一天一夜,眼皮子也趿拉下來,傅臻喂她喝了點滋補的湯,見她戀戀不舍地想看孩子,揉了揉她臉頰,“好好休息一下,自己恢複了體力再想怎麽陪孩子玩。”

  阮阮乖乖地喝了湯,點點頭,想起什麽,又抬眸望著他,“陛下,你有沒有想好給孩子起什麽名?”

  傅臻道:“有幾個備選,不過還沒確定,明日我將名冊拿來給你瞧瞧。”

  阮阮心道,畢竟是皇子和公主,孩子的大名隻怕還有不少講究,她讀書不多,就不操心大名了,於是道:“大名你決定,小名兒留給我決定好不好?”

  傅臻當然說好,“看來你已經想好了?”

  阮阮嘿嘿一笑,“我早就想好啦,大寶叫團團,二寶叫圓圓,我們一家永遠在一起就是團團圓圓,怎麽樣?”

  傅臻沒說什麽,隻是笑道:“你取的名,怎麽都好。”

  心裏卻覺得,小公主叫什麽都可愛,可未來的太子爺小名叫團團,聽上去似乎不太霸氣。

  罷了!隻要她喜歡,叫什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