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學會多少了?”蘇嬤嬤問。

  阮阮支支吾吾:“一、兩成吧。”

  留仙裙下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脖頸,此刻掀起淡淡的桃花色。

  姑娘自己恐怕還不知道,這膚色有多麽嬌豔勾人愛憐,再加上書上學到的那一兩成,恐怕世上男人都要丟了魂,甘為裙下之臣。

  隻是他們的君主,又豈是尋常男人?

  “你也不用如此緊張,陛下身子不大好,清醒的時候不多,眼下療毒是頭等緊要的。”蘇嬤嬤見她渾身繃著,歎口氣交了實話,“今日之事隻是以防萬一,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幸……

  阮阮不禁感慨文字的精深,以暴君的性情,恐怕醒來便要了她的命,這自是不幸;

  倘若幸了她,恐也是不幸。

  手裏倏忽一重,墜了一錠沉甸甸的銀子,蘇嬤嬤訝異地抬眸。

  阮阮垂下頭,目光悲戚地說:“今日多謝嬤嬤教導,隻可惜阮阮恐怕用不上了,這身珠翠與衣裳若能隨我去,也不枉來這人世走一遭。”

  她知道求人辦事免不了許一些好處,尤其是在吃人的皇宮大內。

  倘若果真命絕於此,來世她定要投個好人家。

  望著細腕上鑲嵌寶珠的銀鐲,阮阮眸光微動:“我也不知道宮人死後葬於何處,隻盼嬤嬤心疼我,想辦法備副薄棺,讓我體麵地離開。”

  蘇嬤嬤:“……”

  玉照宮。

  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傅臻不喜黑暗,因為黑暗深藏未知的風險,讓人難以掌控。

  故而即便是在深夜,玉照宮也燈火盡燃、明珠璀璨,寬大的繡金床幃流光溢彩,每一處角落都光華耀目。

  皇帝病情凶險,深夜的玉照宮也不乏輪守的太醫和宮人,多了一個嬌滴滴的美人伺候,眾人心照不宣地退到外殿。

  其中一個圓領青袍的管事走過來,向阮阮躬身福了福,溫言道:“奴才是玉照宮太監總管汪順然,今晚就勞煩姑娘好生照看了,倘若陛下有毒性發作的跡象,姑娘切記第一時間喚奴才和太醫進來。”

  阮阮點了點頭,這個公公年紀大些,看著麵目慈和,脾氣比帶他們進宮的那個太監好多了。

  眾人魚貫而出,沒有人敢鬧出一絲聲響,殿內很快恢複了深深的沉寂。

  阮阮有些無所適從,一顆心已經跳到嗓子眼。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心想暴君醒來一定不願看到殿中站著個紅衣女鬼,且站得太遠,若是暴君醒來,她並未發覺,豈非誤了大事?

  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到檀木床邊,在床幃旁跪下。

  淡淡的香氣拂過鼻尖,與她身上的木芙蓉香不同。

  這種香清沉、溫潤、醇厚,能讓人平靜下來。

  男人呼吸清淺,殿內依舊是一種落針可聞的狀態。

  阮阮緩緩抬眸,隔著寬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麵容,卻覷見了露在外麵的一隻手。

  修長,白瘦,肌骨勻稱,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

  一雙大殺四方、殘忍暴戾的手掌,竟會這樣白淨漂亮麽?

  至少,至少該是寬大粗糲的,能一把擰斷人脖子的那種……

  阮阮思忖至此,有種莫名的窒息感襲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殺予奪,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蟄伏的凶獸身邊,命懸一線。

  她低籲一口氣,又垂下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阮阮的手不好看,冬天會生凍瘡,有時候僅僅紅腫,嚴重時還會皸裂。

  不過,倘若能讓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開,她也不在乎。

  燈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幾許困意,可多日以來的勞累還是令她眼皮沉了沉。

  不知過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時,膝蓋的疼痛又讓她清醒過來。

  她才想起來,膝蓋不能久跪。 阮阮輕輕撫了撫膝蓋,那是小姐給三公子寫信被老爺發現的時候,她偷偷替小姐罰跪時凍傷的,至今還留著病根。

  當時夫人是這麽說的:“璿兒怕冷,跪不了雪地,何況主子做錯事,自然少不得你們這些下人的過失,替主子受罰也是理所應當,此次就當吃個教訓吧!”

  可那日,她穿著小姐的衣裳,裹住頭麵一個人瑟瑟發抖地跪在雪地裏,凍到睡著也沒有人來喚她起身。

  老爺去衙門處理要務,以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時辰自會讓人起來,可那天小姐在屋內睡著,夫人在佛堂抄經,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來,真是可笑。

  膝蓋傳來細微的刺痛,她皺緊眉頭,忍不住輕哼了聲。

  這個世上沒人知道,她怕疼,怕得要命。

  可誰會關心一個丫鬟怕不怕疼呢?

  橫豎暴君也沒有醒來,沒有人看著她,就算偷個懶也沒什麽吧。

  她籲了口氣,放鬆背脊,鬆泛地跪坐下來。

  燭火在眼前晃動,醞釀出幾分睡意。

  失神間,阮阮沒有注意到床榻上那隻手微微動了動。

  第4章 難不成這軟枕是……是暴君……

  這幾個月以來,傅臻時時刻刻都在忍受身體中兩種力量的衝擊與折磨。

  即便是昏迷之中,整個人也恍若置身疆場紛亂的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頭疾,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

  發作之時頭痛欲裂,整個人暴躁易怒乃至癲狂,似乎隻有殺人才能緩解身體裏的燒灼。

  這樣的燒灼流淌在血液裏,深入骨髓,藥石無醫,成為伴隨他整整二十餘年的痼疾。

  而自從中了那一箭,他明顯感到身體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箭傷於他而言不值一提,這些年在戰場受過的傷比這嚴重的多得多,早已視若等閑。

  蹊蹺的是箭尖上的毒。

  毒液入體,身體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陰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劍般遊走於血脈之中,與之前那股熾熱劇烈交鋒,兩者暗暗較勁,又同仇敵愾,拿出一種至死方休的氣勢。

  隻要他還在呼吸,這樣的痛楚便一分都減緩不了。

  偶爾撐著醒來一次,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

  他總要看看,拿命掙來的這座江山,還能在他手裏殘喘多久。

  傅臻素來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東西他向來謹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藥的狗奴才,無一例外被他扔出去杖斃。

  早在邊疆時他便知曉,此毒為北涼獨有,幾乎無藥可解。

  尋常的解毒湯根本毫無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說不準還會讓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內哂笑一聲。

  這世上也從來無人願他活,不是嗎?

  “唔……阮阮痛。”

  半醒間,耳邊倏忽傳來女子低呻,宛若夢中囈語。

  傅臻眉頭一凜,周身迅速戒備起來。

  殿中有人?還在他榻邊?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哪怕隻殘存一絲意識,身側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而傅臻無論是內功的造詣,還是力量的應對,在當世都少有敵手,縱然有頭疾與劇毒在身,也不足以對他造成太大限製。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後宮那些蠢蠢欲動之人,也沒有把握在短時間內取他性命。

  因為他若不死,死的便會是他們。

  對於威脅,傅臻從來都是斬草除根,從不手軟。

  而他亦可以確定的是,身邊這個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視。

  他眼皮雖未抬,頭腦卻一片清明,隻通過聽覺,便已將她的一舉一動了然於心。

  想讓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經這般捉襟見肘了麽?竟派這麽個廢物來取他性命。

  傅臻心中一哂,等了許久,也沒聽見那女子有任何動靜。

  她在等什麽?

  傅臻冷笑,倘若她當真有任何越軌之舉,他會毫不猶豫地掐斷她的喉——

  “啪——”

  手背倏地一沉,落了個溫溫軟軟的東西。

  傅臻幾乎在同一時刻霍然睜眼,冰涼的目光掃過身側那個毛茸茸的腦袋。

  “……”

  小東西。

  竟敢在他身側安睡,還將臉砸在他手背上!

  傅臻一時竟分不清她是真蠢還是偽裝。

  若是蠢成這樣,真是沒眼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