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明晃的燭光勾勒硬朗冷戾的輪廓,這才使得原本蒼白至透明的麵容褪去幾分病色。

  這般金碧輝煌的宮殿,本該暖意十足,可男人即便尚在昏迷之中,那股強大而陰戾的威壓也令人渾身繃緊,連呼吸都不敢加重。

  “皇帝還是喂不進藥?”

  太後從慈寧宮趕來,見此情狀不禁眉頭皺緊。

  太醫、侍者眾人心內惶恐不已。

  鬱從寬急忙躬身拱手,無奈低聲解釋道:“陛下昏迷期間也喂不進湯藥,前兒醒來一次,還將那將試圖喂藥的宮人拖出去杖斃了……微臣,現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太後往床幃後望了一眼,麵上情緒複雜。

  旁人或許不知,可太後和鬱從寬在宮中多年是知曉的。

  傅臻警惕心太重,對任何事都十足防備。

  少年十歲上戰場,在一場戰役中不慎被蠻夷擄去做人質。

  十天十夜,誰也不知他經曆了什麽。

  人被救出之後,少年嘴角噙著陰沉笑意,宛若地獄閻羅,抬手一揮,敵營三萬將士的人頭落地。

  血漫山野如蜿蜒的河流,據說那方風土成了蛇鼠蟲蠅的天堂,至今仍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也似乎從那以後,即便是發燒昏迷也鮮少有人敢於靠近,更無人能撬開他的口齒往裏喂藥。

  若是昏迷期間喂不進便罷了,可皇帝醒來也不願吃藥,還杖斃了兩名宮人,也難怪叫這群太醫畏畏縮縮,不敢上前伺候了。

  太後歎口氣平斂心緒,望向鬱從寬道:“都說美人血可以療毒,如今美人也都進宮了,折騰這麽些天,皇帝的病情卻是毫無進展。鬱太醫,這是你們太醫院的失職了。”

  太後並不時常斥責下人,便是再蠢笨的人,也聽出了太後話中的隱怒。

  一幹人聞言趕忙跪拜於地,鬱從寬嚇得冷汗直流,“太後恕罪!還請寬限微臣兩日,微臣定有辦法勸陛下服用美人血。”

  這話聽了太多遍,太後眸光平靜,轉頭往藏雪宮的方向望了一眼,吩咐身邊的餘嫆道:“西北不是送來幾個美人麽,今日才入宮,想必還未取血,安排兩個模樣不錯的過來伺候。”

  餘嫆垂首應了個是,心覺找美人容易,可能否勸動陛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後知道此事為難,遂令她附耳過來,吩咐道:“實在不行,教一些床笫之間的手段,務必勸皇帝服下此藥。”

  第3章 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於……

  前兩句壓低了聲兒,眾人隻聽到後麵一句“務必勸皇帝服下此藥”,心下緩了口氣。

  這差事難辦得不是一星半點,多個人總多份力量,也不至於太後將壓力全部施加在太醫院身上。

  餘嫆是個心思活絡的人,當即明白太後話中的深意。

  傅臻毒入肺腑,藥石罔效,能不能活過冬天都是問題,如今讓美人進宮走一遭,既將那些世家大族得罪個遍,又給天子多加一道生食人肉、生飲人血的罪名,兩全其美。

  既然這美人血喂不下去,讓傅臻耽於美色,死在女人身上,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太後的旨意傳到藏雪宮,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當頭一擊,眾人皆驚慌失措不敢抬眸,生怕點到自己。

  阮阮也將頭埋得極低,心中正惴惴不安著,卻見腳麵倏忽一陣風襲來,撲通一聲,身旁那姑娘竟兩眼一翻,嚇得暈倒在地。

  阮阮跟著心頭一顫。

  餘嫆往那姑娘身上瞥一眼,蹙起眉,沉聲對蘇嬤嬤道:“請太醫過來醫治吧。”

  這還沒有進玉照宮就嚇暈了,倘若與天子四目相對,豈不是能嚇到魂飛魄散?無論是侍藥還是侍寢,這樣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在餘嫆的考慮範圍之內。

  不過餘嫆也能理解,皇帝這幾年名聲極差。

  從前打了勝仗,百姓也曾拊掌叫好,可他生性殘暴,嗜血好戰,此次在邊關鬧出的陣仗,更是令天下人膽寒。

  這些閨閣出來的小姑娘,害怕也難免。

  便是餘嫆這種在宮中二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昂首與之對視。

  待底下人將那姑娘拖走,餘嫆這才回過身來。

  可視線還未完全收回,便被另一處曼妙的風景牽引過去,頓時移不開目光。

  “你是哪家的姑娘?”

  話音剛落,眾人皆眼前一黑,因都低著頭,心內又緊張,也不知姑姑問的是誰。

  阮阮雙腿還在打顫,下一刻,身前一道黑影籠罩下來,那繡海棠花的裙擺及寶藍色的繡鞋已經慢慢移至眼前。

  “姑娘。”餘嫆嗓音溫和了一些。

  阮阮腦中空了一瞬,下意識地便要跪。

  可轉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份,無需向宮中女官下跪,便隻微微施禮,輕聲道:“小女……薑阮,家父乃是遙州刺史薑成照。”

  一口軟糯輕盈的好嗓,能將臘月的寒冰融化。

  而這嬌中帶怯的眼神,很容易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餘嫆瞧她低眉斂目,眼波含水,姿態怯懦卻不失柔和,與普通大家閨秀的氣質不太一樣,在家中恐怕也是常常受氣的那個。

  也好,比起嬌縱的美人,這樣的姑娘心思更加細膩,也會看人眼色,不至於殿前失儀。

  晉帝性情冷淡,喜怒無常,太後還是皇後的時候,沒少給他張羅過太子妃,比自己親生的昭王傅玨還要關心,可傅臻對此並不上心。

  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先皇後因難產而亡,而傅臻出生時天生異象,被欽天監算出命犯孤星,因而克死自己的母親。

  這話老百姓不敢言說,可世家大族私下難免議論紛紛。

  誰都不忍將自家嫡女嫁進東宮,伺候這凶險萬分的天煞孤星。

  故而皇帝如今年及弱冠,還未有妻妾。

  本朝皇子年滿十三歲,內府便會安排兩個教引宮女指導房事,太後先前也曾詢問過東宮的教引宮女,兩人卻異口同聲道太子性情冷僻,不喜人近身,有主動寬衣解帶自薦枕席的,竟被拉出去杖斃。

  不過,皇帝是否沉迷美色,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

  到時候太後怎麽說,史書便怎麽寫,死人是不會解釋的。

  而這姑娘,進了皇宮便注定了九死一生,這是她們的命。

  餘嫆回過神來,重新打量麵前這姑娘,心中不由惋惜。

  “讓蘇嬤嬤給你收拾收拾,隨我去玉照宮吧。”

  阮阮心裏咯噔一下,頓覺手腳涼意森森。

  太醫都沒辦法勸說暴君服藥,連太後都束手無策,她一個剛入宮的姑娘能怎麽勸?

  況且那美人血還是從活人身上剜下來的,光想想便覺一陣惡寒。

  阮阮沒見過暴君,想來戰場上大殺四方的男人必然是食人羅刹般的模樣,看一眼都要嚇沒了魂,哪裏還敢勸人吃藥。

  不過,被剜去心頭肉痛到死去和被暴君賜死,阮阮覺得後者反而痛快些。

  適才沐浴過,渾身被濃鬱的藥味籠罩,連她自己都不願多聞。

  蘇嬤嬤領她重回淨室,阮阮看到木桶內的浴湯,眸光頓時滯住。

  伺候暴君吃藥……竟需焚香沐浴麽?

  木桶內的藥湯換成了新鮮的牛奶和花瓣,美人凝脂一般的肌膚從浴湯中滾過,泛著晶瑩的珍珠光澤,幹淨柔嫩得沒有一點瑕疵。

  方才的藥味已經被掩蓋,淡淡的木芙蓉香和身體裏原本的女兒香並不衝突,反倒是更加清冽柔和的香氣從她瓷白雪肌中緩緩溢出來。

  沐浴完畢,宮人捧來一襲鮮亮的朱紅留仙裙。

  纖細的金銀線交織,繡成精致而華麗的蓮紋,鋪滿了整片褶皺的裙擺,燭火之下燦若星辰。

  阮阮自小便喜歡亮閃閃的東西,可惜以她的身份,根本沒機會穿。

  阮阮撫摸著發髻兩邊新簪的一對累絲碎珠步搖,不禁陷入沉思。

  這分明不是宮中婢子或女官的衣裳。

  喂暴君吃藥,還需穿得這般隆重?她隻知道,給死者穿衣是隆重且講究的。

  嬤嬤怕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給她穿這麽好看的衣裙。

  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阮阮瞠目結舌,瞬間紅了臉頰。

  蘇嬤嬤給了她一本……秘戲圖,嗯。

  跟了小姐之後幾乎寸步不離,連女夫子教習的時候也侍奉在旁,後來還幫小姐抄過幾次詩文,耳濡目染,都是她讀書識字的機會。

  這書冊上的三個字,阮阮還是認識的。

  “嬤嬤,我不是侍奉陛下喝藥的麽?”

  為什麽要看這個。

  阮阮吞吞吐吐地說完,耳垂都紅透了。

  蘇嬤嬤也不知事情為何如此突然,隻是太後吩咐不得不照做。

  思忖片刻,蘇嬤嬤解釋道:“陛下心思難猜,入了玉照宮,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麽,早些做準備,你也不會吃太多苦。”

  阮阮:“……吃苦?”

  不是說,陛下都快要死了麽,哪裏還能行房事,讓人吃苦?

  阮阮指尖顫了顫,蘇嬤嬤見她遲遲不動,便帶著她翻了幾頁,記一些討巧的法子。

  念在姑娘未嚐人事,蘇嬤嬤難免多交代幾句,比如男人太過生猛,應該以如何姿態應對才能好受些雲雲。

  可越往後翻,蘇嬤嬤也覺得不對勁了。

  這秘戲圖中的女子莫不是個妖精?

  取悅男人的手段實在高超,很多姿勢就連蘇嬤嬤都聞所未聞。

  陛下時日無多,美人血也未見得有效,連太醫都說如今是苟延殘喘了,身子哪能經得住這般造作?

  再看這姑娘靦腆溫柔,又是頭一回,學這些複繁雜花樣,便如同稚童還未學會走路便要她跑步,著實有些難度。

  不知不覺,一本畫冊已經翻完。

  書裏的小人在腦殼中打架,你上我下,你前我後,阮阮起初隻是麵頰滾燙,而後整個人都似火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