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雨霧朦朧, 婁詔身子微僵,視線看著那緩緩起身的女子,想要確認一般一步步前行。

  每走一步, 眼神便黯淡一分, 最後站在離人兩丈處。

  女子撐傘站起,臉上神情微詫, 開口喚了聲:“妹婿?”

  “堂姐。”婁詔回應, 看去地上燃著的堆紙錢,刺傷眼睛一樣猛然別開。

  馮寄翠現在也看清了婁詔, 一身嶄新的錦袍,玉樹風華。幾乎全扶安的人都知道, 這位現在就是新科狀元。

  隻不過, 馮寄翠沒想到隻才幾天, 婁詔就回了扶安,明明馮依依先前說,兩人要斷開。

  見人沒再說話,馮寄翠把剩下的紙錢一並扔進火裏, 陰雨天的火苗慢慢將紙燃盡,成了一堆灰燼。

  “今日是五七祭日,”馮寄翠道,“我沒辦法去墳上,來這邊給依依燒點東西。”

  聽到這個名字, 婁詔瞳孔一縮, 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似乎箍得他喘不上氣:“五七?”

  已經這麽多天了嗎?他坐在考場的時候, 她身陷火場;他榜上高中之時, 她被人埋進陰冷地下。

  婁詔一直在想, 如果那日,他追到渡頭,強行把馮依依留下,阻止她回扶安,她應當還是好好地。

  “天下雨,妹婿去家中坐吧?”馮寄翠客氣相邀,婁詔的身份今非昔比,以後恐怕也同馮家沒有多少關係了。

  那是自然的,贅婿這個身份,帶給他的隻有阻拌。

  婁詔沒回應,朝著燒得隻剩一段的樹樁走去,一旁是半塌的門。

  那裏原先是老梅樹,他曾為她折花。她站在樹下,花瓣如雨,那樣好看。

  馮寄翠有些擔心,撐傘跟在人後幾步遠:“妹婿節哀,依依泉下有知,會知道你的心意。”

  婁詔心口一陣憋悶,忙抬手捂住:“不,她不知道。”

  他沒對她好過,怎麽會有心意?她總是對他笑,靠近他,他比誰都清楚,她同樣想得到他的回應,想要得到他的喜歡。

  可他做了什麽?吝嗇的,連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婁詔大口喘氣,混著雨水嗆進喉嚨,劇烈的咳著,如玉的臉上蒼白得嚇人。

  “為什麽會起火?”婁詔平穩住呼吸。

  馮寄翠低下頭,歎了一氣:“官差說,是夜裏走水。”

  婁詔眼眶微紅,憤然回頭:“走水?就這麽簡單!”

  “全都燒盡了,沒有人跑出來,又能怎麽查?”馮寄翠無奈搖頭。

  馮寄翠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刀子剜著婁詔的心。那麽大的火,她一定很疼吧?她從小到大就沒吃過苦……

  婁詔雙手背後,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唇齒間送出幾個字:“她的屍首找到了?”

  馮寄翠臉色一變,咬咬嘴唇:“那樣的火,找到也是沒法分辨。”

  那日的慘狀,馮宏德怎麽會讓她過來?也就是帶著大哥來這邊看了看,回去後,兩人連著幾日臉色都不好。

  “分辨不出?”婁詔念叨著。

  “家裏找了法師,幫叔父和依依做了衣冠塚。”馮寄翠又道,抬手拭去臉頰落淚。隻覺得再說下去,連她也要崩潰。

  婁詔突然邁開大步,朝著自己的馬走去。

  “妹婿要去哪兒?”馮寄翠追了兩步問道。

  “去衙門,查查這場火。”婁詔頭也不回。

  “別去了,”馮寄翠喊了聲,幾乎破了嗓子,“這地方已經被官府收回去了。”

  婁詔回頭,腳步定住:“這裏是馮宏達的產業,官府哪來的權利收回?”

  “妹婿讀了好些書,那法典上不是寫著,無主產業重歸官家支配。”馮寄翠解釋,“更何況這裏已成廢墟?”

  婁詔是知道法典有這項,可是他想查,查出真相。他無法接受,馮依依的棺木裏躺著一件衣裳。

  環顧四下,殘垣斷壁,時隔一月,所有證據都沒了。

  清順這時也走了過來,把傘往婁詔頭頂一遮:“公子,天晚了,是要留在扶安,還是上船啟程回魏州?”

  婁詔將傘握來自己手中,臉上回複最初淡漠,仿佛適才在雨中失態隻是幻覺:“暫時不回魏州。”

  “這,”清順一聽犯了難,“老夫人在家裏等著,再說皇上隆恩,也隻準了你規定期限回鄉探親,你還得趕回京城上任。”

  清順的勸說沒有用,婁詔兀自撐傘離開,天下黑,身影逐漸在雨裏模糊。

  “成,都聽公子你的。”清順無奈,轉而對馮寄翠行禮,“大小姐自己過來的,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馮寄翠擺擺手,眼睛發紅,“我大哥就在前麵辦事,我過去找他。”

  清順點頭,道了聲好。

  馮寄翠看著婁詔離開的方向,心裏還是有疑惑:“妹婿他,在魏州可曾和依依生出過矛盾?”

  方才婁詔一舉一動,馮寄翠看在眼裏,臉上雖有悲戚,但是並不見他再有過多情緒。尤其剛離開時的背景,冷漠又絕情。

  “這個公子和少夫人的事,小的不清楚。”清順最是了解婁詔,有些話打死也不敢說。

  馮寄翠也不再問,左右婁詔已是狀元郎,擺在麵前的是一條康莊大道,為了名聲,回來吊唁一下亡妻罷了。

  要是心中真的有依依,去京城那段時間,總會來封信的。

  “大小姐,小的先走了,你也快點回吧。”清順從地上提起籃子,送到馮寄翠手裏。

  馮寄翠彎腰還禮:“保重。”

  馬車往回走,雨天路滑走得慢。

  車廂搖晃兩下,馮寄翠看著坐在正中的大哥馮賢:“怎麽說的?”

  馮賢搖頭,臉上閃過沮喪:“鋪子怕也不成,都是二叔的產業。壞在沒有字據憑證,任由咱姓馮,就是拿不回。”

  “那也沒辦法,”馮寄翠安慰一句,“當初分家,大房二房切割得清楚,真想要回來,哪有那麽簡單?”

  馮宏達積累的財富不少,官府憑著法典,一句話就全收了。大房這邊,這些日子跑斷腿,也沒撈回什麽。

  “你方才同婁詔說什麽?”馮賢問,身子往小妹這邊一探,“他現在是狀元郎,皇上欽點,你就不會讓他去家裏坐坐?真不懂事!”

  “你知道我沒說?”馮寄翠立馬回嘴,“就算人去了,大哥不想想當日,咱娘和琦弟怎麽對他的?”

  馮賢一琢磨也是這個理兒,要說婁詔身上有什麽汙點,那也就是入贅這一項,怕是巴不得和馮家撇得幹淨。

  “難怪,我見他上了宋大人派來的馬車,感情吊唁是假,指不定就把入贅這事兒給洗沒了。”馮賢嘖嘖兩聲,一張圓臉皺巴著。

  馮寄翠垂首,絞著手裏帕子:“倒也不一定。”

  畢竟夫妻一場,再怎麽心狠怨恨,到底換過婚書,拜過天地。

  。

  熱,很熱,狹窄陰暗的地道,此刻蒸籠一樣,讓人喘不動氣,隻想閉上眼睛。

  馮依依伏在馮宏達背上,手腳無力,像是被人抽了魂兒去。

  “依依,依依,跟爹說話,別睡!”馮宏達瘸著腿,一手扶著牆壁往前走。

  馮依依嘴動了動,微弱出聲:“爹,我不睡。”

  “好孩子!”馮宏達大口喘氣,身上力氣耗光,剩下的隻是心裏那點兒堅持。

  他的女兒要活著,她才十六歲,還有很長的人生。

  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終於走到盡頭。馮宏達將馮依依拖上地麵,自己轉身回去,想毀掉這一節地道,避免人查到。

  馮依依靠在牆角,這裏她來過,是離馮宅最近的一間小鋪子,很小,經營燈油、蠟燭。

  從窗紙能看見遠處傳來的火光,以及街上人敲著鑼,喊走水。

  扛不住身體中的麻意,馮依依昏睡過去,再醒來已在運河上。穿了一件男式衣裳,臉上塗了灰,像一個半大小子,被馮宏達緊緊護在懷中。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隨著船一直往南,不知經過了多少日夜,他們終於扶持著上了岸。

  突然,岸上衝出一隊人馬,不由分說拿刀砍向他們,他們定在原地動也動不了。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當頭看下來……

  “不要!”馮依依忽的從床上坐起,額上全是冷汗。

  窗戶透進暗淡的光,聽見外麵劈裏啪啦的聲音,是下雨了。

  馮依依找了衣裳披著,從床上下來,幾步到了桌邊,抓起水碗往嘴裏送了兩口。

  涼水入喉,心緒漸漸平複下來。

  兩年了,那一晚的大火總是出現在噩夢中,整座馮宅瞬間成為一片廢墟。

  馮依依穩下呼吸,一頭長發垂至腰際,像上好的綢緞。

  走到窗邊,手一伸推開窗扇,雨聲大了,牆邊的芭蕉被洗得油亮嫩綠。

  天上雲彩很厚,看來雨一時半會兒的停不下。

  辛城靠南,雨水總是勤些。

  有人撐傘走進院子,另隻手端著托盤,上麵擺著一個小瓷碗,另有幾張薄餅。

  馮依依收起半扇窗,掀了門簾去到外間。

  “娘子,奶粥熬好了,小姐醒了沒?”朱阿嫂問,把托盤放桌上,雙手在圍裙上一擦,“這雨下了幾日,我看前麵的河水漲了不少。”

  朱阿嫂三十多歲,身材略矮,生了一張巧嘴,慣愛說話。是雇在家裏幫忙的。

  馮依依到了桌邊,看著那碗軟糯的奶粥,奶香氣直往鼻子裏鑽。是用羊奶和大米熬得,不硬,適合小小的孩子。

  “桃桃還在睡,這孩子覺多,不睡飽不會醒。”馮依依把粥碗蓋上蓋子,笑著道。

  朱阿嫂看著馮依依那張嬌美麵容,總是不知怎麽形容好。人好看,性子也好:“這天不好,也不知關當家能不能如期回來。放著你這個娘子在家,他也放心?”

  馮依依隨意挽起頭發,嘴角笑意溫柔:“他跑船習慣了,不會有事。”

  “可不,”朱阿嫂頗有些羨慕,忍不住誇讚,“家中有美妻嬌兒,關當家可不得仔細著。”

  說完,朱阿嫂放輕手腳,掀簾進了裏間,想去看看那睡著的小娃兒。

  馮依依整理好衣衫,站去門外。

  遠處青山連綿,籠罩著一層薄紗一樣的霧氣。

  她撐開傘,踩著石板去了後院兒。

  院中一座草亭,馮宏達披散著頭發坐在那兒,愣愣的看著牆邊,不知在想什麽。

  “爹,你起了?”馮依依收傘進去亭中,笑著問。

  看到馮宏達半邊燒傷的臉,疤痕是猙獰的紅色,讓馮依依心裏一酸。永遠也忘不掉父親拚命將她從火海救出。

  “依依,”馮宏達抬臉,眼中一絲抱歉,“我又忘了,你昨日給我的梳子,我忘記放哪兒了。”

  “不礙事,我這裏有。”馮依依從腰間摸出一把桃木梳,隨後站去馮宏達身後,幫著梳頭。

  兩年前,馮宏達回去毀地道的時候,傷了頭,後來記性逐漸變差。

  馮依依不知道馮宏達記性變差,是因為頭傷,還是馮家遭難的打擊,隻知道他忘的東西越來越多。

  就怕到最後。連她這個女兒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輕時犯糊塗,想著一展抱負,卻被人利用,”馮宏達臉上可怖的傷痕抖著,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衝我一人罷了,為何連累那麽多無辜?”

  馮依依手下一頓,想起昔日馮家的那些人,當真是無辜。

  她問過這事是何人所為,馮宏達死死閉嘴不說,隻說當年犯了大錯。馮依依也便知道,對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會兒桃桃醒了,抱過來給你看看。”馮依依將話題引向孩子。

  果然,馮宏達臉上緩和下來,目光有了溫情:“這孩子省心,不鬧騰。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裏!”

  馮依依也就想起當日,在草叢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裏逃生出來的,於是救了這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

  “關語堂怎麽沒過來?”馮宏達往院門張望。

  馮依依手下梳得仔細,聞言道:“還沒回來。”

  馮宏達點頭,突然有些自責:“爹是覺得他挺好,要不……”

  “爹,現在這樣簡單過日子就好,”馮依依打算馮宏達的話,“有你和桃桃。”

  馮依依給馮宏達梳好頭發,把人攙著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這兒有沒有生人過來?”馮宏達臉上生出謹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來。”

  馮依依扶著馮宏達去床邊坐下,從桌上拿來一本書塞進人手中:“沒有,辛城這麽遠,他們不會追來,再說,咱也換了名姓,不會有事。”

  “不行,”馮宏達猶如驚弓之鳥,抓上馮依依手腕叮囑著,“你千萬別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馮依依安撫一笑,聲音輕輕:“我知道。”

  那兩處地方,就算馮宏達不提醒,她也不會再去。扶安是噩夢;京城,也沒什麽非去不可的理由。

  這樣安靜挺好,身邊有父親和桃桃,平穩過一世。

  馮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經醒來,養得白白胖胖,一雙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給抱著喂粥,不到一歲的小娃兒蠕動嘴角,煞是可愛。

  “不知道這樣的天,池子裏的蚌會不會有影響?”馮依依看著簷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養的珠蚌。

  想來,當初馮宏達是有預感,所以提前備了一條後路,就是這邊,誰也不知道,連結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後來遭難,拚了命帶著馮依依逃到這邊。雖說產業不大,但是生計不成問題。

  朱阿嫂放下瓷碗,讓孩子趴在自己肩頭,一手輕拍著孩子背部:“娘子擔憂,讓夥計下水去看看。”

  馮依依點頭,這是第二年,在養珠上,她隻懂得一星半點。

  “呀呀……”桃桃晃著兩隻小胖手,身子往馮依依傾斜,嘴角還沾著一粒小米兒。

  “來,娘抱。”馮依依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裏軟軟的。

  這時,外麵有人說話,大門走進兩個男人,前頭的身材高大,身上搭著蓑衣,兩條長腿直接邁下階梯,正對跟在身旁的夥計說著什麽。

  夥計點頭,轉身跑開。

  男人回頭往前廳走,就見到廊下站著女子嬌豔,懷裏抱著小不點兒娃兒,臉上瞬間笑開:“怎麽不進屋裏?外麵涼。”

  “大哥回來了,”馮依依笑道,顛了顛懷裏孩子,“抱著桃桃看雨。”

  一個月未見關語堂,馮依依覺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兒。

  關語堂大步流星到了簷下,解開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過去。二話沒說,拿臉就去蹭桃桃的小臉蛋兒,桃桃受不住癢,咯咯笑著,露出下牙床兩隻小牙。

  “這才幾日不見,又長了。”關語堂抱得穩當,轉頭看馮依依,“帶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馮依依點頭,“我幫你泡茶,你進屋歇歇。”

  說完,馮依依往夥房走去。

  “娘子來作甚?回屋和關當家說說話。”朱阿嫂正往銅壺中舀水,過來人一樣笑著,“這裏我來做就成。”

  馮依依把茶具放進盆裏,手伸進清水洗著:“看他樣子,應當是還沒吃飯,阿嫂熱飯,我來泡茶。”

  朱阿嫂應著,嘴裏愛說話,就是停不下來:“你們夫妻之間真好,就沒見著你倆紅過臉。那兩年,不少人給關當家說媒,他都沒應,沒想到早就娶妻,隻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馮依依手一頓,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邊沿,竟比那瓷還細膩。

  外人都道她與關語堂是一對夫妻,卻不知兩人隻是假夫妻。

  兩年前,馮依依和馮宏達第一落腳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鎮子。她樣貌太盛,又不是當地人,總會惹來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個惡少幾乎帶人進門去搶。

  剛好關語堂去,才將她救下。

  馮宏達曾經救過關語堂,跑到南邊也是因為這邊有關語堂接應。

  怕再有人打馮依依的主意,馮宏達讓她與關語堂假成親,這樣即便是馮依依獨自在家,總不會有人明目張膽來。

  馮依依不同意,那豈不是耽誤關語堂?後麵關語堂同她單獨說過,他一輩子不會成親生子,隻因當年有一次遇到賊匪,傷到了。

  如此,兩人到了同一屋簷下,其實還是以兄妹相稱。

  關語堂比馮依依大了十歲,什麽事情都會讓著,倒也是家人一樣相處。

  水開了,馮依依思緒收回,提起銅壺把開水灌進茶壺。

  綠色的茶片在水中翻滾,隨著蒸汽散出茶香。

  端茶送進屋裏的時候,馮依依看著關語堂正把桃桃放在榻上爬,他蹲在地上,手裏晃著撥浪鼓。

  “大哥,歇歇吧。”馮依依放下茶,走到榻旁,看見了關語堂褲腳上的泥水。

  關語堂不好意思的笑笑,俊朗臉上被日頭曬黑了些:“也沒累著,你養的蚌怎麽樣?”

  他邊說邊走去桌邊,飲了一盞茶。

  “雨一停,我就讓夥計下水去看看。”馮依依撿起撥浪鼓,繼續哄桃桃,“養了不到兩年,想來那珠子也不算大。”

  以前她的衣衫、鞋子、首飾都會鑲嵌珍珠,各種顏色、大小都有,做成好看的圖案。那時候不覺,現在養珠,才知道出一顆好珠那是相當不易。

  關語堂撩下衣袍,坐去凳子上:“我這趟船去了京城,特地下船去幫你打聽了珍珠行情。別說,辛城的珠子人家很認。”

  “自然,這裏氣候好,適合養珠。”馮依依應著。

  馮家還沒倒的時候,她就聽過辛城明珠,總比別處的貴一些。

  關語堂喝下熱茶,身上舒服起來,在外麵跑船神經都是繃著的,手底下的夥計都靠他養著。

  現在回家,總算是身心放鬆:“我聽說城南的那片池子要往外賣,隔天我去幫你看看,要是合適咱就盤下來。”

  馮依依往關語堂看看,對他是有很深的感激:“大哥費心了,還惦記我的事。”

  “說這些做什麽?當年不是馮叔救我,我早死在運河。”關語堂道,走到榻旁捏捏桃桃的肉臉頰,“不還要為這小家夥攢一份嫁妝?”

  桃桃聽不懂,就直瞪著眼咯咯笑,晃著手腕上的小銀鐲叮鈴響。

  。

  京城。

  清順已經忘了自己到底進出跑了多少趟?估計腳底下都生了泡。

  “這裏,放這裏!”他啞著嗓子喊,想也沒想撈起旁邊一碗水灌了下去,“那都是大人的書,弄毀了當心你們的皮!”

  還沒喘一口氣,那邊又“當啷”一聲。

  “這,你們就不會輕點兒?”清順無奈,拖著兩條腿跑過去。

  今日是婁詔搬進新府邸的日子,整個府裏忙的不開開交。

  清順站在前庭外,看著大批的下人,將東西一件件往裏搬,想著主子爺現在已是二品大員。

  短短兩年,便從翰林苑的編修扶搖直上,一路到了今日的中書郎。

  別人有說是婁詔運氣好,碰上皇帝器重,隻有清順明白,這期間婁詔都做了什麽,腳下踩著的又是什麽。

  “順爺,咱大人何時回來?外麵有人要見,說是魏州來的親戚。”一個家仆跑到清順跟前,指著大門方向。

  “不見不見!”清順不耐煩擺手,“哪兒那麽多親戚?”

  自從婁詔登了高位,平地裏不知道蹦出多少親戚,削尖了腦袋想認親。

  家仆聽了也不敢再打聽,趕緊跑了出去。

  清順歎口氣,抬頭看著見黑的天空。

  婁詔喬遷新居,同朝中寮友去了酒樓,也不知道今晚幾時才能回來。

  清順從階梯上下來,沿著路往後遠走去。

  夜半時分,婁府門前停下一輛馬車,車夫恭敬的掀開門簾:“大人,到了。”

  良久,裏麵傳出男人一聲低沉。

  車夫立在馬凳前,看著一襲袍角閃過,車上之人下來。

  “大人,你回來了?”清順從大門內迎出來,身後跟著府管事以及家仆。

  清順接過人遞來的披風,板正疊好搭在自己手臂上,鼻子聞到淡淡酒氣。

  婁詔沒說話,抬步邁進府門。

  清順回頭,對眾人擺擺手,示意不要跟上來。

  夜風清涼,婁詔站在大門內的石階上,抬眼望著整座府邸,眼中神情不明。

  “大人,提前都修繕過,今日把剩下的也都搬了過來,書房還是根據你之前習慣擺的。”清順偷偷拿眼看著婁詔側臉。

  婁詔呼出一口酒氣:“你很奇怪我選了這兒?”

  “沒有,”清順搖頭,趕緊掛上笑,“相比皇上給的另兩處,雖然這裏破舊,但是修繕起來還是很氣派。”

  婁詔掃了一眼清順,邁步下了階梯:“氣派?當初的確氣派!”

  清順抓抓腦袋,對方才的那句話完全沒聽明白。

  正院,婁詔徑直進了書房。

  清順趕緊吩咐人準備熱水,又從婆子手裏接過熱茶,送進書房。

  進去時,婁詔張站在牆邊,手裏握著一幅卷軸。

  從清順的角度,婁詔手裏捏著卷軸係繩,也不知是不是想打開?

  再看人冰涼眼中難得輕軟下來,清順也就不難猜出那畫上是何人。

  兩年了,多少達官貴人想要掙到這個女婿,可是至今,家裏仍是沒有女主人。也有顏家的姑娘時常過來,可是婁詔的心就像磐石一樣硬。

  “大人,茶來了。”清順開口。

  心中忍不住也想起了那個女子,總是一臉明媚,眼中清澈得沒有一絲哀愁。

  天上地下,大抵是沒有比她笑起來更好看的人罷,一雙眼睛彎彎的,瞳仁亮的像嵌了星星。

  婁詔的手指鬆開係繩,涼薄的唇角緊緊抿直,鼻息間一聲輕歎。

  “你能跑去哪裏?”他低聲說著,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清順這個時候不敢說話,隻能站在原處。

  良久,婁詔手鬆了下,仔細把畫軸放回箱子裏,扣上了一枚銅鎖。

  回身,婁詔走回書案後,坐與寬大的太師椅中。瞥了眼冒氣的茶水,隨即從筆架上攥起毛筆。

  清順趕緊走過去研墨,看見那信正是往扶安送的。

  當年,馮家產業全部被官府收回,是婁詔要了回來,他是以馮家女婿的身份做的。

  那些個官員本也是欺軟怕硬,再說論當朝法典,有誰能比得過婁詔清楚?當下沒費什麽事,就收了回來。

  不過明麵上沒有顯出來,隻當那些鋪子各自經營。其實清順心裏明白,婁詔是在等,等那女子回扶安,然後進那些鋪子。

  可是,人早就死了,怎麽可能再回來?那場大火,無一人生還。

  對,除了一個人,秀竹。當日秀竹去城裏探望生病姑母,就此躲過一劫。

  這廂,婁詔擱下筆,看著平攤開的紙上,墨跡慢慢幹透:“送出去。”

  他將信疊好,塞進信封,抬手交給清順。

  清順接過,看著空白的信封封皮,道了聲:“大人……”

  “那條地道查到什麽?”婁詔倚靠在椅背上,右臂支在扶手上,整張臉隱在暗處。

  “地道?”清順攥著信往後站了一步,“恕小的直言,那不是什麽地道,隻是人家挖的地窖,冬日裏用來儲存……”

  “儲物地窖會在馮宏達書房下?”婁詔輕掀眼皮,眼角一抹厲光。

  清順咽了口口水,硬是梗直了脖子,道:“大人當知,馮宏達買下那宅子之前,是別人家住的,有個地窖不稀奇。再說,地道怎能那麽短,還沒有出口?”

  明明人早就沒了,偏偏還強著人沒死。

  婁詔眼中全是陰霾,隱藏很好的情緒被撕裂開來,眼尾泛紅,手指幾乎捏碎太師椅扶手。

  “噠噠”,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一個女聲:“大人,水來了。”

  清順借機離開書案前,去開了門。

  書房的燈光照在女子身上,她恭謹的垂首,雙手托著托盤,上頭一盞白瓷碗。

  正是當日馮依依身邊的貼身婢子,秀竹。

  秀竹輕著腳步走進書房,慢慢把杯盞奉上。

  婁詔坐直身子,伸手取來那茶盞,端到自己麵前,打開。

  裏麵隻是一碗白水,帶著溫熱。

  婁詔將碗送至唇邊,輕輕一抿便喝下。水從喉嚨滑下,暖了原本被酒灼燒的五髒,人也平靜了些。

  秀竹雙手收回空碗,一語不發。

  隻有她知道,婁詔每次喝酒後,馮依依給他的水裏,是加了糖的。

  “都下去!”婁詔淡淡道了聲。

  清順和秀竹一前一後出了書房。

  靜了,窗邊灑進一片月光,銀霜似的鋪在地上。

  婁詔捂住胸口大口喘氣,即便在書房來回走了十幾圈,依舊無法緩解那種窒息。

  白日在人麵前,他總能淡然相對,哪怕是違心與人推杯換盞,他也不會皺下眉頭。

  可是剛才那盞糖水,像是一碗毒.藥,此刻發作起來,瘋狂撕扯著腸子,想將他生生撕裂。

  婁詔幾步跑到窗邊,想要吸入冰涼的空氣緩解,可是無果。習慣了喝酒,習慣了那碗甜水,也習慣了這種被撕扯的折磨、

  如何?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想和她有一點聯係,哪怕痛不欲生。

  手指抓著窗邊,指肚摳著,指甲裏滲出血來。

  無人知道靜夜裏,人人稱頌的青年才俊中書郎,將自己關在書房中,發瘋似的趴在地上。

  手裏一支筆,筆頭一點點磨禿,一直在寫一個字:依。

  。

  辛城終於迎來晴天。

  馮依依抽空去了水塘,水位是漲了不少,夥計正在開渠往外放水。

  不過也有好處,雨後,水裏的小生物也多,蚌就會有更多食物。

  太陽曬,馮依依扶了下頭上鬥笠,繞過半邊水塘,到了草棚下。

  關語堂正和這裏的管事說話,打聽一些關於蚌珠的問題。管事四十多歲,從事這個有些年歲,便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同時,管事也說南麵那片想售出的池子不錯,若是合適可以盤下來,說他記得,裏麵的蚌有長了幾年的。

  關語堂點頭,轉過來問馮依依:“你覺得行,我就過去他家打聽下。能成的話,我出船前就辦利索咯。”

  “大哥莫急。”馮依依笑笑,提著茶壺幫人倒了碗水,知道關語堂性子直爽,辦事情喜歡幹脆,隻是這件事還是穩妥些好。

  總要看看那池子好不好,那些蚌是不是有病害,最重要就是人心,她害怕算計。

  經曆過那場大火,馮依依性子變了不少。她知道了人心險惡,知道了世事難料。她有父親和桃桃要照顧,她要每一步都仔細。

  關語堂坐上竹椅,喝了口茶:“成,你再想想,回去問問馮叔的意思。”

  馮依依點頭,坐去竹桌對麵,麵對池水,微風掃過她的臉龐,嘴角帶著恬淡的笑。

  關語堂從人身上收回視線,看著麵前的茶碗。

  以前,他跑船不過為了有樁事情做,加上那幫兄弟也要吃飯。如今家裏住了人,有時候在外麵跑也會惦記,會想那胖嘟嘟的小娃兒。

  回家後會有人噓寒問暖,會有熱飯熱水,不再冷清清。

  他內心裏笑了聲,人就是貪心的東西,總想著要更多。

  “昨日,馮叔把書落在我房裏,”關語堂道,眼中多了份關切,“他的記性還是不見好?”

  聞言,馮依依也生了愁緒,一日日的,馮宏達記性越來越差,真怕有一日將她這個女兒也忘掉。

  “找郎中看過,藥也吃,偏方也用過,可他就是時常頭疾發作,發作後,記性就會變差。”

  關語堂皺眉,微微點著頭:“要是頭疾治好,擋不住這記性的問題也就跟著解決了。”

  馮依依也這樣想過,可是吃藥也就是減緩,無法根治,到底是在地道那次上的太厲害?

  “要不,”關語堂話語帶著猶豫,好似也不確定,“咱試試長生藥?”

  “長生藥?”馮依依眼中些許不解,從未聽過這種東西,聽名字應當不是一般東西。

  關語堂四下看看,就見著遠處池邊一個喂餌料的夥計,遂壓低聲音:“據說能治百病,是西域傳過來的。”

  馮依依心生疑竇:“有這種東西?”

  “有,”關語堂眼神肯定,“當初我船上一個夥計腿傷了,那肉都快爛到骨頭,私下找人搞到長生藥,那腿就真的長好了,生了新肉。”

  “既如此,大哥幫著打聽下。”馮依依心裏生出希望,不管何種辦法,為了馮宏達,她都會去試。

  關語堂點下頭,同時又小聲叮囑:“此事萬不可說出去,長生藥,在咱朝是禁藥。”

  馮依依恍然大悟,難怪不曾聽說。卻也明白這些事情,無非是些西域教士傳教,利用神藥救人。

  隻是當初有教士不知為何迷了心竅,糾結教眾差點顛覆京城,因此後麵,君王都很忌諱西域的那些長生藥之類。

  想到這兒,馮依依心中又生了失望。既是西域長生藥,辛城這座南邊小城,是不可能有的,這裏根本沒有西域人。

  “關當家!”這時,家中的管事跑來,神情慌張,老遠的就開始喊。

  馮依依心裏一揪,趕緊跑出棚外,淡紫色春衫暴露在陽光下:“怎麽了?”

  “娘子,不好了!”吳管事氣喘籲籲,臉色發白,“老爺他不見了!”

  “什麽?”馮依依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記,想也不想便往外跑。

  關語堂趕緊追上去,回頭衝著幾個幹活的夥計喊了聲:“都出去找,把馮叔找回來。”

  蚌塘幹活的夥計回應,紛紛放下手裏活,隻留一人在池邊看守,剩下的全都跑了出去。

  馮依依知道馮宏達平日不太出去,他的臉傷了,總是有孩子怕他,當然也知道自己記性不好,萬一忘了路回不去。

  街上找遍,書齋、茶肆、酒館、棋社都不見人。

  後來馮依依在一條小河邊找到了馮宏達,他正茫然站在那兒,昔日的扶安首富,像個孩子似的無助,手一遍一遍的拍著自己的頭。

  “爹,”馮依依快步上來,拉上馮宏達的袖子,“你也覺得這裏適合養蚌嗎?”

  馮宏達身子一僵,轉臉來看著女兒:“依依,我……”

  “爹覺得挖一個多大的池子好?”馮依依問,眼睛裏盛滿碎光。

  馮宏達冰涼的手摸上馮依依的頭,粗糙的掌心輕柔:“爹是想出來給我家依依買生辰禮的,後天是你十七歲生辰。”

  “好,”馮依依點頭,抓著那片衣角就是不鬆,“那你得帶著我出來,不然怎麽知道我是不是喜歡?”

  馮宏達笑,拉扯著臉上可怖的傷疤:“那明日,帶上桃桃,我也要給她買一份。”

  父女倆站在河邊說了一會兒話,便一起往家走著。

  馮依依從路旁摘了好看的野花,送到馮宏達手裏,說讓拿回家插瓶。

  看著馮宏達開心將花收下,馮依依臉上笑著,心裏酸澀。

  總是父親為她付出,連辛城這條後路都提前鋪好。而她長大了,應該換她為馮宏達做些什麽。

  她希望馮宏達能像以前那樣健朗,以後帶桃桃,也像帶她小時候那樣。

  長生藥!馮依依腦子中反複回蕩著這三個字。

  要找到這種藥其實不難,隻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能尋到。

  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