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峰回路轉
  李立誌舉起手,拍了兩聲,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問道:

  “被告高韌,你還有何話說?”

  高韌抬起頭,堅毅地說:

  “我是冤枉的。我要報官。”

  “報官?就在這裏處理,報什麽官?我告訴你,錢知縣當政,那個錢字可沒白姓,咱們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沒有千八百兩的,你這官司必定脫不了身,判你坐牢充軍那都是輕的。聽我的,就在這兒給你解決,保證比官府輕鬆!”

  高韌道:“怎麽解決?能還我清白嗎?”

  “還要還你清白?你這個人,我看你不是個清白人吧?朗朗乾坤,人證物證,你光天化日之下非禮婦女,你還要什麽清白?做都做了,就別嘴硬了嘛!”

  “那你說怎麽解決?”

  “苦主在此,我看呢,要麽賠幾百兩銀子——比花在官府實在得多——要麽受我鐵叉會兩百軍棍,從此不許進入扶餘寨地界。裏長,蘭生,你們看怎麽樣?”

  張蘭生道:“幾百兩銀子?我嫂嫂受他沾汙,我還受他反咬一口壞我清白,幾百兩太便宜他了吧?少說也要一千兩!哥你說是不是?”

  那張大牛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一千兩,少一文都不成!少一文我找你換個新婆娘!這個你拿走,我要一個新的!”

  那裏長興許是聽了張大牛這話好笑,滿臉堆著笑,走到高韌身邊,招呼周圍兩人道:

  “鬆綁,鬆綁!”

  對著高韌說:

  “來來來,他們吵吵嚷嚷,沒幾個正經的。我來跟你說,咱們到一邊說話。”

  高韌去了身上的綁縛,邊活動著手腳,邊跟著裏長往角落裏走,隻聽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夥子,年輕時犯點錯誤沒啥,誰沒年輕過是不是?不要背包袱,小事小事,以後別再犯就是了。我跟你說,這事就不要再強了,聽我的,出點錢,擺平算了。我說話還有點份量,我給你做個中間人,撮合撮合,出個八百兩,怎麽樣?隻要你願意出這個數,我保證他們不會再找你麻煩,今後你還在這扶餘寨,該怎麽樣怎麽樣——再這樣占女人便宜當然不行,也得你情我願嘛,你懂的是不——怎麽樣?答應不答應?”

  高韌陷入了猶豫之中。賠錢倒不是賠不起,隻要寫封信讓看哥送回去,師父那裏不缺錢,也不會舍不得,但這樣豈不是就承認了自己的劣跡?今後就一直頂著這淫賊的帽子了啊?要是不賠呢,當下這場麵是無論如何說不清了,受那兩百棍雖然不怕,今後不許進入扶餘寨地界,那怎麽可能呢?難不成以後回來一趟都得跟做賊似的?以自己的武功,硬打出去倒是不難,除了隱藏的那鐵叉會高手,這幾個都不會什麽武功,可以做到不打傷他們就跑掉,那隱藏高手也未必反應這麽快。但這麽打出去,同樣是說不清,積怨隻會更深,傳到江湖上,傳到無憂學園,這淫賊的名頭隻怕就真要叫出去了。

  禁不住好心老頭一迭連聲催促,高韌呐呐地正要開口,忽然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

  “我不答應!”

  鐵叉會這偏廳原本不大,十幾個人擠在廳中吵吵嚷嚷,誰也沒注意到廳中怎麽突然多出了一個人。這是一個高挑蔓妙的美女,與廳中僅有的另一個女子宋氏比起來,真是一個珍珠一個米粒,一個西施一個東施。隻見她一頭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眉毛未經修飾,比一般女子之眉顯得更長更粗,一雙大眼睛深邃明亮,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翹,兩邊嘴角稍向上揚,露出一副俏皮的微笑。說她是美女,並不僅是因為這帶點異域風情的臉龐讓人頓生憐愛,而是因為她從臉到脖子到手,凡露出來的部分無不極白,便如月光照到白玉之上,隱隱竟生出一層超凡的白色光輝來。兼之一身大紅勁裝,腰上一條極寬的紫色腰帶,玲瓏而妖嬈的身材展露無遺,委實是豔麗不可方物。

  一屋子的人都淨了下來。張蘭生張大了嘴,眼睛直直地盯著這紅衣美女,似乎下巴都要掉下來。李立誌忘了裝官樣,兩隻手撐在椅子兩邊扶手上,坐了一半而忘記坐下去。裏長雖站在角落,也竭力睜大雙眼,仿佛活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原來可以睜這麽大。連那張扒子都悄悄閉緊了嘴巴,藏起那一點五顆當家的黑門牙,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醜不值得拿出來炫耀。

  “啪!”

  循聲看去,張大牛臉上一個大紅印子,眼睛卻還是看向紅衣美女,一臉傻笑。宋氏對著他怒目而視,一邊拿衣袖擦著臉。原來張大牛口水長流,掉到婆娘臉上招來一記耳光,卻仍未被打醒還在發癡。

  倒是高韌甚是清醒,雖然美女人人都愛,但聽這吐納氣息,分明是剛才一路跟蹤而來的鐵叉會高手,此人出來恐怕局麵會更加複雜,現在可不是當花癡的時候。

  那女子對此場景似是司空見慣,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這位高韌小夥是被冤枉的,我可以作證。”

  猶如場中扔下一顆大爆竹,一眾人等方才震醒過來,李立誌幹咳了一聲,說道:

  “這位姑娘,這個這個你是何人?何方人氏?欲作何證?”

  紅衣美女輕輕一笑,嘴角眉間揚起一抹嘲諷,道:

  “你不用管我是何人,何方人氏。這位高韌小夥確實是這位女子的救命恩人,施救過程我親眼所見,一絲一毫也假不了。”

  張蘭生搶過話頭,道:

  “這位姐姐,詩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當真是絕世之美人,心地想必也一定是極好的。古人雲,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又雲幽閑貞靜,女德也。小生對姐姐這仰慕,那真是如黃河之水,萬世不絕,不過這件事我們已經有了定論,馬上就辦好了,姐姐就不要摻乎了,此事一過,小生定當陪姐姐在此地遊玩幾天,好好領略‘不知細葉誰裁出,四月春風似剪刀’的人間妙境┅┅”

  這邊張蘭生搜腸括肚,旁征博引,不惜臨場造詞改句,恨不得把肚子裏那點墨汁都倒出來灑到地上,細細找出用得上的一切詞句,將這美女堆砌其中;那邊那美女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更不搭話,仍是看著李立誌,說道:

  “這裏的人,隻有我親眼見到高韌從水中上來、施出那什麽渡氣之術救人的全過程,其他人都是瞎編,全是放屁。怎麽樣,你怎麽斷?”

  李立誌麵色尷尬,漲紅了臉,問道:

  “恕小的眼拙,請問姑娘怎麽稱呼,是鐵叉會什麽人?”

  李立誌隻是鐵叉會的編外貨,仗著和欽叉會主有點遠房親戚關係,才能夠臨時受會主重托來主持“公道”,眼見麵前這姑娘英姿竦爽、氣質非凡,恐怕大有來頭,自己心下不免打鼓,因此有此一問。

  “我跟鐵叉會一文錢關係沒有。你會不會斷?要不我來斷一斷?高韌救人一命,張氏兄弟理當致謝,念其家庭也不寬裕,可付紋銀三百兩。可惡的是張家兄弟及宋氏不但不知恩圖報,反倒誹謗恩人,陷恩人於不義,恩人寬宏大量,允其付紋銀五百兩道歉。張家一共向恩人高韌付紋銀八百兩,並在顯眼之處張榜致歉,此後雙方兩清,互不追究。如何?”

  紅衣姑娘聲音清脆,吐詞清晰,語氣抑揚頓挫,一口氣講完,臉上仍是笑容可掬,一雙妙目掃到高韌,掃過眾人,又望向李立誌。全場陷入靜默,都望向李立誌等他說話,連張大牛都在宋氏使勁一掐之後,跟著轉過了頭。

  “咳咳┅┅你說你親眼所見,然而空口無憑┅┅”

  話沒說完,張蘭生插話道:

  “這位姐姐,小生有一事不解,還請姐姐解惑。既然你說看到了全過程,自然我們趕到時便在現場,那麽請問,姐姐當時身處何處,為何當時不出來講明,卻要到現在才講呢?”

  眾人似乎都醒悟過來,紛紛點頭“是是”,看這女子如何回答。

  “我呢,當時看著他忙來忙去,也沒看明白,但顯然不是欲行非禮。後來這女子活過來了,我就已經知道他這是救人,但畢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事,所以當時也沒吭聲,跟著過來看看他自己怎麽說。嗯,這渡氣之術確實神奇,幸虧他有此秘術,要不這會兒這個婦人恐怕早就是死人了。解惑完畢,各位還有何話說?可願依我所斷?”

  張蘭生好容易在還沒被漿糊完全塞住的腦袋空隙裏找到這麽個理由,正自鳴得意在美女麵前表現了一把,不料人家回答得有理有據,更氣人的是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問題,這美女回答時仍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時惱羞交加,為之氣結。宋氏見形勢突變,到手的銀子怕要變成出手的銀子,但也被這紅衣女子氣勢鎮住,想不出招來,隻好仍舊搬出常勝殺器,再次開始哭爹喊娘、嚎啕大哭,眼淚鼻涕就近往張大牛身上抹。裏長唉聲歎氣不開口,眾人議論紛紛沒主見,隻有李立誌悄悄使了個眼色,支了個人出了側廳,便吱吱唔唔開始磨時間。

  高韌也沒想到這一出。聽到這紅衣女子親口講不是鐵叉會的人,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再到後來這女子公然為他作證、為他出頭,一舉扭轉了局麵,自然心下大是感慰。加之青春少年心思,看到一個如此天仙般的美女力排眾議幫助自己,心中更有一些得意,一些衝動。他忍不住頻頻將目光投向這位仙女,而這紅衣女子似乎心有靈犀,時不時轉過頭來看他一眼,目光交匯之際,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紅衣女子似乎看出了李立誌的緩兵之計,臉上全是揶揄的笑,並不著急催促。那李立誌絮絮叨叨說道:

  “就算是救命,那也不能與人家女子口口相接,更不能觸摸禁忌部位啊,那還有什麽禮教可言?這種邪法,隻怕要害死不少貞烈女子,便宜那幫登徒子吧?那是什麽世道?”

  忽聽得廳外腳步嘈雜,一行數十人擁著欽叉會主直奔入廳,人未到,聲先到:

  “是誰不聽招呼,什麽女子來此搗亂?活得不耐煩了麽?”

  剛奔入廳門,一眼看到紅衣女子正回頭笑嗬嗬望過來,呆了一呆,立即暴喝道:

  “原來是你這個妖女!大家夥給我上!”

  數十大漢得令,發一聲喊,蜂擁而上,手中大大小小的鐵叉全往這女子身上紮去。

  高韌見形勢危急,正要出手,那女子百忙中仍回頭衝他眼波一掃,紅唇一撅,似是示意他不要動手。隻見她身子一邊後撤一邊滴溜溜轉動,眨眼之間紫色腰帶在手,兩隻纖纖素手抓著腰帶中間,手臂屈伸,手腕抖動,腳步輕移,隨著這妖嬈舞姿,那腰帶宛如兩條紫色靈蛇,繞過密密麻麻的鐵叉,盡往眾人眼睛做勢吐舌,飛馳而至。攻上來的眾人隻見眼前一片紫影,隻得扔了鐵叉揮手抵擋,上半個身子隨之後仰,結果後麵的鐵叉砸著了前邊的人,前麵的倒退撞上了後邊的人,隻一瞬間功夫,嘩啦啦倒了一片。

  欽叉會主畢竟見識更高一籌,眾人前衝之際,早已轉身向外飛奔,竟比來時的速度更快,顯見用上了真功夫。可惜明明離門隻差一小步,一柄鐵叉橫空追來,“叮”地一聲插入門框,正好把會主脖子卡在叉中,卻是那女子手中紫綢卷起一柄掉落的鐵叉,飛擲而出,將其定在了門口。可喜這鐵叉中間間隙甚寬,以會主那麽粗的脖子,居然連皮也未擦破一點。

  李欽叉頭頸轉動,知道自己並未掛彩,喘著粗氣回過頭來,臉色煞白,嘶聲叫道:

  “銀彩霞,你想怎的!”

  此時場上眾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隻剩那鐵叉杆子顫動發出的嗡嗡聲,以及李欽叉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滾落,滴到鐵叉之上發出的“噠、噠”聲響,此外全場鴉雀無聲,靜候發落。

  “嗬嗬,李會主轉過身來說話,別拿屁股對著我們啊!這位高韌小夥確實是被冤枉的,我親眼所見,你可相信?”

  李欽叉一邊艱難地轉動身子,一邊答道:

  “既是你親眼所見,我自然相信。”

  “那張氏一家人不但不報答救命之恩,反倒恩將仇報,誣恩人清白欲行敲詐之事,我斷了要張氏一家賠償紋銀八百兩,並張榜致歉,你看是否妥當?”

  “既是恩將仇報,八百兩還是斷得輕的,妥當妥當。”

  “我看這張家一下子也拿不出這麽多銀子,這樣吧,鐵叉會就先為代付吧,都要換成日升昌的銀票,一百兩一張,明日午時前送到壺仙鎮如家客舍來,可好?”

  “好好,我等這就去辦,明日午時前必定送來。”

  “不錯不錯,李會主真是個爽快人。那就這樣吧,我們走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紅衣女子說話之時早已係好腰帶,話音一落,一步跨到高韌身邊,右手拉住高韌左手,高韌默契地提一口氣,兩人略施輕功,從站著、坐著、躺著的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擠出,一前一後從李欽叉旁邊跨過,施施然輕飄飄揚長而去。欽叉大人雖轉身不便,還是半轉過頭,大聲招呼道: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