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人生長恨水長東
  蛇群對無患閣發起了攻擊,啞叔被呯呯地震得心神俱亂,臉色越來越難看,口中所念越來越急,護著無患閣的金光護罩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巨大的聲浪如巨石一般呯呯呯持續不停地向啞叔心口敲上來,啞叔撐了一柱香的功夫,麵如金紙,終於哇地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射而出。

  啞叔,不,杜婉如的師兄顏長卿,知道自己已被震傷,經脈俱損,已是強弩之末。他閉上雙眼,將坎坷的一生迅速地回憶了一遍,想起年少時光,春光明媚,與婉如在開滿鮮花的無量山上練功,婉如如黑水晶一般的眼眸注視著自己的樣子,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

  此時蛇群已經極近,金圈越來越小,眾蛇都吐著鮮紅的信子,直起身來,做攻擊之勢,隻待妖王一聲令下,便會如萬箭齊發,直射入無患閣來。

  此時風起,蛇群的腥味隨風送入無患閣中,中人欲嘔,顏長卿知回天無力,心中暗道:“罷了罷了。”呯呯點了自己的幾個穴道,走到密室入口處坐下,掏出那縵天華蓋和一把短劍,對著心口,一劍下去,竟將自己的心生生剖了出來。那心兀自在跳動,顏長卿將縵天華蓋反過來,包裹活心,又將短劍掉轉,剜出雙目,摸索著放在縵天華蓋之上。

  顏長卿使出的這慘烈絕倫的法術喚作剜天蔽日,原是西域邪術,因機緣巧合被他從鳥語中得知,他當時還想,這法術如此悲愴,想來世間無人能做到,誰知自己竟有使用的一天。

  顏長卿的雙目一剜出,鵲山頓時天昏地暗,天目湖的水倒傾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嘩地從天而降。與此同時,鵲湖之水迅速上湧,兩水相接,茫茫不可辨方向。

  顏長卿劇痛之下,神誌已然模糊,口中念道:“韶華不為少年留,婉如,忘了師兄罷。”氣絕身亡。

  無患閣外昏天黑地,鵲湖的水位迅速上漲,天目湖倒傾而下,無數的狐妖和毒蛇被水衝散,鵲山哀鳴一片。

  水麵上,一群蛇扭曲在一起,變作個筏子,穩穩地托著一個黑衣男子,他立在蛇群之上,順著蛇群流動而來,卻因天地間伸手不見五指,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無患閣之所在。

  “剜天蔽日果然厲害。”黑衣男子,手一揮,那原本像水流一樣的蛇群迅速散開,又纏繞在一起,組成一張寶座,黑衣男子坐了上去。

  蛇群托著他越升越高,直升到天目湖的湖水中去。一入水,黑衣男子就變成一條黑色的大蛇,迅速向上遊去,那些小蛇組成的蛇椅被巨浪轟地衝散,巨蛇一直向上遊,卻總也遊不出水麵,怒吼一聲,又潛了下來。

  天目湖的水和鵲山的水似無窮無盡,黑蛇見天地間仍是昏天黑地,張嘴嘩地吐出一粒蛇珠。

  蛇珠大如拳頭,光盈數丈,一出巨口,周圍頓時亮了起來。

  借著光亮,黑蛇隱約看到無患閣在自己左邊,喜不自勝,顧不上身邊蛇子蛇孫已盡被淹死,低吼一聲,向無患閣遊去。卻沒有注意到,一片小小的羊皮卷,已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蛇珠邊,輕輕地貼住了蛇珠。

  黑蛇正注視著無患閣,突然覺得蛇珠不如適才明亮,旋即聽到一聲嬌憨的笑聲:“郎君,您的蛇珠,妾身十分喜愛,既然您這麽大方主動吐出來,我就笑納了。”

  黑蛇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一張羊皮突然暴漲,一下把自己修煉千年的蛇珠吞了下去。天地間又回複了黑暗。

  那女人又嬌滴滴地說:“顏長卿倒轉縵天華蓋,活生生自己剜心剜目,使出這剜天蔽日之術,閻王爺也要服他的狠勁,給個麵子。現在,無患閣已被永遠遮蓋,再也無從尋蹤,他們自己不出來,長生不老果和雲瞳我們是拿不到了,不過,取了郎君你的蛇珠,我也可向青丘聖主交待了。為謝郎君厚贈,小女子來世定與您再續前緣,再行那銷魂的好事。”

  黑蛇來不及吼叫,已被一掌斃命。

  無患閣的秘室本在地下,已存在了數萬年之久,極深極靜,除了白沐陽,眾人渾然不知外麵發生了如此慘烈的情形。

  阿卉依偎在姐姐懷中,悄悄問道:“我剛才聽到有個女人在和老白說話,是不是有人化妝成啞叔的樣子進來了?”

  阿妍還未回答,白沐陽走了過來:“阿妍,你娘有支釵子是不是在你這裏?”

  阿妍點點頭:“爹 ,你問這幹什麽?”

  “拿來給我吧。”

  阿妍從懷中掏出支金釵,遞給父親。

  白沐陽接過來,轉身就走。

  阿卉奇怪地問:“老白怎麽突然變內向了?”

  阿妍不知如何回答:“他今天是有點,有點沉默寡言啊。”

  “啞叔說話,老白變啞。是不是有什麽交換舌頭的法子?”

  “哪有這種法子,聽著好惡心啊。”

  “換臉換心都可以,換舌頭,”阿卉強詞奪理,想想又不對:“剪一半舌頭勻給啞叔,定然,定然也行得通的。”

  “你說得更惡心了。”

  阿妍聽妹妹說起換臉,下意識地看了天寶一眼。

  天寶的臉已被燒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將來要恢複原樣,想來要父親精心治療很長的時間。

  石室之中,婉如仍在昏睡,白沐陽背對妻子,打開了啞叔給的錦盒,見錦盒內有一白絹。白絹內包著一根金釵。展開白絹,絹上有一闕手抄的詞,正是秦觀的《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 恨悠悠,幾時休?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那字跡十分娟秀,不是妻子的手跡是誰的?

  再細看那兩支金釵,一模一樣,毫無差別。

  白沐陽想起一些往事,已猜到八成。啞叔定是婉如青梅竹馬的師兄顏長卿。

  當年自己去提親之時,婉如曾說,與師兄已有婚約,絕不外嫁。

  後來過了半年,婉如的父親,天劍門的掌門,突然派人來提親,說是門中有變,婉如的娘親和師兄出了意外逝世,婉如已同意嫁到白家。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婉如從來不提師兄,隻不過常常握著這金釵出神。阿卉出生後,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兩個孩子和鵲莊上,漸漸少了看釵子,後來阿妍討要,便給了她。現在啞叔取出釵子,白沐陽明白,這釵子定是當年的定情物。回想這些年自己一家四口多次遇險,也多次有人暗中相助,自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恩人是誰,現在想來,可能都是啞叔所為。

  婉如曾說過,師兄一表人才飽讀詩書,為天劍門中近三百年最傑出的青年,隻可英年早逝,而且屍骨無存。

  白沐陽回想啞叔形貌,實在是醜陋猥瑣,雖然不知當年天劍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此人定是為了保護婉如,長久守在她身邊,竟不惜毀容拔舌,這份深情,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想到此處,心中百味繁雜,已然癡了。

  “這釵子,這釵子,你,你是從哪裏拿到的?”

  白沐陽不用回頭已經知道,妻子醒了,而且,已經看到了自己手中的白絹和金釵。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見到妻子蒼白的麵龐和蘊滿淚水的眼睛,歎了口氣,說道:“婉如,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