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當時共我賞花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蓴之大叫一聲,從床上彈起。天寶卻瞬間不見蹤影,原來是做了一個惡夢。

  扭頭一看,天寶並不在床上,不知去了哪兒,蓴之愣了半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象從前一樣,安穩地和天寶同居一室了。

  這時,阿卉在門外叫道:“二哥,二哥,你在嗎?”

  蓴之抹抹額上的汗,定定神去開門。

  阿卉手裏拿著一朵奇怪的花站在門口,花朵間有一張人臉,眼鼻口俱全。

  蓴之知道鵲山奇花異草多,也不為意:“你探頭探腦的,是想進來嗎?”

  “嗯,我來看看你和大哥。”

  蓴之請了阿卉進屋,倒了兩杯茶,自己先喝了一口,疲倦地問:“這是什麽花?”

  “這是,這是,開心花。用來玩的,就是我問你問題,如果你說的答案,它聽了高興,就會衝你笑一笑,如果它不高興,就會哭了。”阿卉伶牙利齒地解釋了一番。又問道:“天寶哥哥呢?”

  “我不知道。”

  阿卉道:“那,我們先來玩這個花吧。”

  “可是我很累。”

  阿卉下意識地低頭去看那花,蓴之驚訝地發現,那花居然啪地打開,花蕊中的嘴,微向上翹,眼睛彎成一道橋,竟成了笑嘻嘻的模樣。

  蓴之腦中靈光一閃,大吃一驚,脫口而出:“你這是一朵,測,測假話真話的花?白莊主讓你來測我的嗎?”

  阿卉避而不答蓴之的問題,隻問道:“蓴之哥哥,你別管這是朵什麽花,你隻要告訴我,瑤姑姑是不是你殺的?”

  蓴之歎口氣,摸摸阿卉的頭,道:“事非經過不知難。人心複雜,你別再問我了。”

  阿卉不依不饒:“我們三個在月亮下行了滴血結拜之禮,約好了要吉凶相照、禍福相依、死生相托的,你們都不肯說真相,算的哪門子吉凶相照?”

  蓴之仍然不肯說,閉目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阿卉低頭去看那花,花的嘴唇向下撇,啪啪啪掉了兩行淚,顯然蓴之是知道真相的。

  “你在撒謊!這花說你在撒謊。”蓴之再看那花,已然枯萎。

  “聽到假話,這花就會死的!你撒謊了,蓴之哥哥!”

  蓴之苦笑道:“你去問天寶吧,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阿卉氣鼓鼓地說:“好,我就去找他。你不和我說真話,我再也不理你啦!”

  阿卉走後,蓴之愣愣地坐了很久,心知終有一天,自己要被逼得說出真相。這豈不是把天寶擺上台?事非經過不知難,天寶當時刺傷玉瑤情有可願,隻是他嫁禍玉琪太過下作。蓴之可以理解,但無法接受。

  此時,害怕被盤問的天寶一個人漫無目地地在莊中閑逛,逛到了啞叔住的小屋,推門進去。想了想又回身到屋外取了塊抹布,想擦一擦家具上的灰塵。再進屋時,見屋內家具灰塵並不多,仿佛昨天有人擦拭過一樣,心想:“是誰會來擦桌子?莫不是師父回來了?”又搖搖頭笑自己:這怎麽可能!心道,師父,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出了門往山上逛去,今天的鵲莊十分安靜,仿佛連烏鵲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飛到哪裏躲起來了。突然想到一件事,師父是能聽懂鳥語的,如果他回到鵲莊,聽到烏鵲們聊天,知道是自己殺死了玉瑤,會不會不聽自己解釋是為了救蓴之和玉琪,而是直接打死自己?當時自己一念之差,認為反正是為了救蓴之,所以將劍放到了玉琪手邊,結果不僅被蓴之看不起,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這下好了,根本沒臉見蓴之,不敢回睡房,更怕麵對所有的詢問,以後可怎麽辦?邊走邊想,不知不覺走到了出事的鬆林邊。本能地繞了過去,走著走著,走到了平日裏見阿妍最多的地方——練功的湖邊。

  天寶坐了下來,回憶阿妍的一顰一笑,閉上眼睛,回想在這湖邊聞到過的阿妍身上的清香,當日的情形曆曆在目,不由自主嘴角向上翹起,心道:“這些日子,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就是死了,也不枉來這人世間一趟。”

  那湖水十分平靜,天寶想起湖底睡著一條天山玉龍,記起在花澗集上阿卉說過,龍與牛成親可生麒麟,與鯤成親可生蛟與鯨成親可生蜃,與獅成親可生狻猊,與獅成親可生狻猊,與狼成親可生睚眥,與熊成親可生貔貅,與鷹成親可生大鵬。自言自語道:“小龍啊小龍,若是你現在與鷹成親,生一隻大鵬鳥出來,帶我離開這鵲莊就好了。”

  這時,湖裏傳來一聲極輕的笑聲,天寶嚇得向後一仰,幾乎要跌倒,忙用手撐住,聲音顫抖地問道:“誰?”

  湖裏的人沒有回答,又輕輕笑了一聲。是一位少女的聲音。

  天寶全身都抖起來,又問了一句:“你,你是水鬼麽?”

  “你才是水鬼,我是鮫人。”

  天寶想起在陌上見過的錦瑟:“原來這湖中也有鮫人?白師兄怎麽沒有告訴過我?”想起錦瑟美麗的麵龐,站起來向湖水鞠了一躬:“姐姐請現身相見。”

  湖中的人嬌滴滴地說:“你到湖邊來說話。”

  天寶有點緊張,那鮫人又道:“你怕我吃了你嗎?我們不吃人,人很髒的。”

  天寶近前一步,湖心泛起一陣漣漪,隱約能看到一條和人一樣大的大魚向湖邊迅速遊來。

  “你,你叫什麽名字?”

  “你猜啊。”

  “你的聲音這麽美,我猜你叫仙女兒吧。”

  那鮫人發出格格格的笑聲:“你真聰明。我的確叫小仙。”

  說話間,一個美豔的少女從湖中浮上水麵,天寶瞠目結舌地望著她露出水麵的麵龐和上半身:“你,你長得真美。”

  “嗯。我知道。”那少女直接了當地答道。天寶見她坦率如斯,笑了一笑。

  少女歪著頭:“和你的阿妍相比,我美還是她美?”

  天寶細看那少女,一頭海藻般的黑色卷發,完美的藍色大眼睛,膚白如玉,皮膚象絲一般柔滑,紅唇噘著,十分嬌憨,和錦瑟一樣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衣裳,渾身上下沒有一滴水,也是個絕色美人。隻不過,她身上的衣裳是黑色的,加之她氣質邪魅,不如上次在陌上見過錦瑟清純嬌憨。心想,這鮫人怎麽一股妖氣?一時忘了問她是怎麽知道阿妍的,結結巴巴地說:“自然,自然是你比她美,可是,可是我覺得,她更好看。”

  少女翻了一個白眼:“瞎說八道。美和好看不就是一回事麽?”

  天寶卻認了真:“自然不同。美是大家都覺得漂亮,可好看就是看著特別舒服,看了還想看,一輩子也看不夠的,才叫好看,這個世界上美的姑娘特別多,但讓人覺得好看得想看一輩子的,卻不多。”

  小仙笑得花枝亂顫:“你個小毛孩子還一套一套的。”

  天寶突然想起一事:“我沒聽說過這湖中有鮫人,你什麽時候進莊的?”

  小仙眼珠一轉:“說來話長,你先別管我了,你在這裏唉聲歎氣的是想尋死嗎?”

  天寶黯然道:“或許真的隻有這一條路了。”

  小仙格格格地笑起來:“你想投湖啊?我在這裏,你怎麽會死得了啊?”

  “你不讓我死?”

  “那倒不是,我是覺得你若是死了,會把這湖水弄髒。”

  天寶悻悻道:“你說話還真直接。那我去別處死吧。”

  小仙大笑起來。

  天寶又問道:“這湖通向哪裏?你從大海遊過來的嗎?”

  “這湖不通大海,而是與山下的鵲湖相通,前陣子我受了傷,躲在鵲湖療傷,有一天,聞到龍血的味道,就順著遊過來了。這湖中的龍血,療傷是極好的,這裏又舒服,就住了下來。”

  天寶想起那日小白受傷之事,點點頭:“你說這湖與鵲湖相通?那,我能從這湖裏遊到莊外嗎?”

  小仙搖頭:“通是相通,隻不過距離非常遠,人類還沒遊出湖麵,就會淹死了。”

  “唉,那可怎麽辦?我又不能長一雙翅膀,飛出去。”

  小仙格格地笑:“你出去要去哪兒啊?”

  “我出去,我出去要去找我娘。”

  “你娘是誰?”

  天寶想起在正始池中偷聽到的事,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麽呢?見小仙一雙大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自己,摸了摸隨身帶著的尋親花的種子:“我娘便是我娘唄。”

  天寶摸著種子,心中尋思是不是應該把尋親花種出來,等過幾日花開了,就帶著花走去找娘去,找到了娘,回到家鄉好好過日子,也是好事。如果自己真是什麽曼陀公子,能找到親娘,豈不更好?可一想到若是走了,那以後都見不到阿妍了,心底不由一陣絞痛。

  小仙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一般:“這些年人間很亂,失去親人的訊息也是常事,聽聞陌上花家有種異花,喚作尋親花,種下這花,三天就可以開花,到時它就會帶著尋親的人,找到自己的血親。”

  “你也聽說過尋親花嗎?”

  “舊時我們在海中的山上開酒館,過往的船隻都會停泊,上岸找我們喝酒,天下奇聞異事雖多,我們倒都略知一二。”

  天寶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事:“小仙,那今年你多大了?”

  小仙翻個白眼:“女孩子的年齡不能問的。”黑色的魚尾一擺,轉身遊開。又回身道:“天寶,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裏。不然白沐陽定要抓我活活剝了皮去做藥的。”

  天寶點點頭,小仙嫣然一笑,潛入湖底。

  天寶又在湖邊挨到天黑,也不敢回安泰閣,肚子咕咕地叫,尋思著自己總不出現,莊中發生什麽事也不知道,或許蓴之這時已經說了呢?想到此處,心中焦慮起來,不由後悔那時一念之差,醒來後,將劍放到玉琪手裏,假裝與己無關。心想,自己被逐出莊去倒不要緊,阿妍會怎麽看我?越想越著急,心想,我得去求蓴之,永遠不將此事說出去。

  回到臥房,卻沒有見到蓴之,屋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兩人的床都整得十分清爽,包括自己的。想來是蓴之象往常一樣,幫自己整理了。不由又感動又羞愧,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想起蓴之過去耐心地教自己認字,給自己講看不懂的道藏,半夜裏給自己蓋被子,結拜之後,他做到了對自己肝膽相照,自己卻不假思索就做下了嫁禍之事,不由地抬起手來,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