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百年怨仇宿命歸
  那臨安府是人間天堂,而錢塘江卻總是充滿戾氣。錢塘潮水如萬馬奔騰,氣勢磅礴,江邊民眾常在觀潮時被江水瞬間卷走,從此與家人陰陽相隔,但每年仍然有很多人觀潮。

  這幾日清忠受了風寒後一直不見好,舊傷新患,病得越來越重。道濟帶靜如靜遠到城郊去抓狐狸,留下幾顆藥丸,叮囑蓴之:“明日我應當可以回來,若是你師父半夜發作,就將這藥丸先給他吃上一粒。隻可惜沒有藥引,效果不會太好。”說罷便與靜如靜遠出門了。

  晚上,蓴之在禪房伺候,清忠睡到半夜,咳得厲害,竟咳出血來,蓴之大驚,見清忠麵如金紙,氣若遊絲,不由又驚又怕,流下淚來。

  清忠道:“這都是當年征戰留下的舊患。好不了啦。”

  蓴之大哭。

  相處的日子雖然不算長,但清忠於自己亦師亦父,將蓴之的喪父喪家之痛撫平了不少,蓴之心中早已將這六和塔旁的小小禪院當成了自己的家。此時見清忠又將與自己生離死別,不由心如刀割、哀哀欲絕:“師傅,我不知道您病得這麽重,我房中就有一隻狐狸,我這就去取它的血。”

  “我早已知曉。你房裏和身上有狐狸毛,廚房總是丟吃的,半月池中的魚也都沒了,靜遠告訴過我,你養了一隻小狐狸,道濟也知道。你小小年紀,身負血海深仇,身世可憐,那狐狸日日與你相伴,便如同家人兄弟一般,你舍不得它,原是合情合理。”

  蓴之十分慚愧,大哭不止。

  清忠道:“傻孩子,別哭啦。”取出一本書:“你跟我的時間不長,沒來得及傳授你什麽功夫,你身形俊秀,也不適合練我的拳腳硬功夫,我這裏有一本舊友所著之書,你照著練吧,以你的天資和刻苦,十年之內,必有所成,隻是,隻是師父不能親眼看你殺那完顏亮了。我和你兩個師兄說了,如若你遇到難處,不得視而不見。那道濟是世間一等一的聰明人,你若有疑問,盡管問他。我已和住持說過,將來我走了,你便留在這裏棲身,過幾年大了再下山也不遲。”

  清忠說了這許多話,又是一陣猛咳,蓴之心急如焚,忙奔回房內,見小元睡得正香:“小元,小元!”

  小元迷迷糊糊推開他:“好困,別鬧啦。”

  蓴之狠心用繩索綁住它四肢,那小元一個機靈醒來:“魏富貴你要幹什麽?”

  見蓴之滿臉是淚,又驚又怕:“你這是,要殺我麽?”

  蓴之抹了把淚:“師父快死了,需要一點狐狸血做藥引子,好小元,求你了,給我一點吧,隻要一點兒。”

  小元拚命掙紮:“我不給,我不給,快放開我!”

  蓴之拿出小刀,小元急了,妖性畢露:“魏富貴,你敢傷我,我必殺你全家!”

  見小元急了,蓴之淚如雨下:“我全家都死光了,都被完顏亮給殺啦,可是師父還活著,現在還活著,我需要你的血讓他活著啊!”

  小元愣愣地看著蓴之,少年俊美的臉扭成一團,小元第一次覺得他十分陌生,它感受到了人類的痛苦,但同時心中又有種酸楚的感覺彌漫開來:“你要救他,便要犧牲我麽?”腦中閃過倚仙閣起火那天自己被綁在椅子上的片段,不由得頭痛欲裂,妖性大發,暴喝一聲,掙斷繩索,奪路而逃。

  小元掙脫繩索,從窗戶躍出後,氣憤難平,竄進廚房,將廚房內乒乒砰砰亂砸一通,搞得遍地狼籍。

  一隻老鼠嚇得從牆角竄出,小元嗷地一聲撲上去,一爪揪頭,一爪揪尾,生生從中間扯斷。那日在倚仙閣的片斷在腦中不斷閃回,它發狂般奔上山頂。

  四下無人,清風習習,六和塔肅穆而立,又圓又大的月亮悲憫地看著這世間。

  山下錢塘江一如繼往奔騰向前,小元癡癡看了那江水許久,心想,這水要流向哪裏去呢?會不會流到一個真正疼惜自己的人那裏呢?

  “姐姐。”小元輕輕吐出這兩個字時,覺得胸中有些許暖意。

  “姐姐,姐姐,姐姐。”它喃喃說了好幾遍。隱約記起,自己好象有個姐姐,很疼愛自己的姐姐。

  它決定,去趟倚仙閣找記憶。

  蓴之回到清忠房內,清忠見他麵上淚痕未幹,伸出瘦削的右手,摸摸他的頭:“傻孩子,別傷心啦。我吃了藥,好多了。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從枕下取出一枚玉環,“嶽將軍臨死前,隨身攜帶的隻有這玉環。他死後,獄卒隗順冒死將他的屍體偷背出臨安城至九曲叢祠,葬於北山,偽稱賈宜人墳。隗順死前將這一驚天秘密暗授,將此玉環悄悄交於我手。”

  蓴之接過玉環,摩挲半晌,見那玉環十分普通,並無出奇之處。

  清忠招招手:“你近來聽話。”用極小的聲音對蓴之說:“當朝太祖出身行武,為保江山長治久安,重文抑武,又使兵將分離,致軍隊十分羸弱,我泱泱大國,竟無一人可與群狼對抗。鵬舉將軍死前,將遺物藏於一穩妥所在,鑰匙便是這玉環。”

  蓴之大驚:“遺物中有兵書嗎?”

  “遺物到底是什麽,有無兵書,我也不知道。但嶽家後人應當知道。嶽將軍已蒙難十數載,幾個月前,我特遣靜如靜遠往嶺南尋鵬舉將軍後人,卻見西夏人、金人都在旁監視,想必都是為嶽將軍的兵書而來。靜如靜遠怕將此環交於嶽霖之手反而會為他帶來滅門之禍,於是又帶了回來。我已近耄耋,此次病症來勢洶洶,怕是時日無多。目下我就要歸去見那幫老兄弟了,身邊卻隻剩你一個小小娃娃,隻得將這重任托付於你。這也是天意,蓴之,你答應師傅,將來無論如何,都要將此環交還於嶽家後人。”

  蓴之點頭應允,將玉環收入懷中。

  清忠道又是一陣猛咳,過了一會,咯出大灘血來。

  蓴之嚇得麵無人色,哭得肝腸寸斷,把這一年沒哭的淚水全流出來了。

  清忠道:“傻孩子,別傷心啦。為師過去殺戮太重,當年斷臂之後,我形同廢人,才悟出善惡報應的道理,從此行善積德,與過去的兄弟相比,現下我已是善終,知足了。”

  見蓴之仍傷心不已,清忠說道:“佛經有雲,一刹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當年我的兄弟個個英雄蓋世,叱詫風雲,如今皆已成空,墳頭的草都幾人高了。細想人的一世不過是天地的一念,你是名士之後,錚錚好兒郎,無須為我要離這皮囊而去傷心。”

  小元在夜色中狂奔下山,傷心、失望、意外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想喊卻不知道該喊什麽,風在耳邊呼呼劃過,胸中燃著的火激得它沿著錢塘江不知跑了多久。

  憑著記憶,它找到了倚仙閣,那裏仍然是一片廢墟。

  它想鑽進廢墟中看看,卻發現此處早已成了流浪狗的天堂,橫七豎八躺的全是狗。嚇得扭頭就跑,跑著跑著,想起魏富貴溫暖的懷抱。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六和塔。

  它悄悄在清忠房外偷看,見蓴之趴著睡著了,麵上淚痕清晰可見,那清忠老和尚靠床坐著,嘴角帶血,氣若遊絲。床旁的木桌上胡亂放著一碗水和一張帶血的麵巾。

  小元在屋外轉了幾圈,悄悄進屋,一老一少仍然一動不動,想是倦極了。小元一咬牙,用爪子在掌心劃了一道小口,滴了三四滴血進碗裏,小眼眨巴眨巴地十分心痛自己,望著蓴之心道:“魏富貴,我可是為了你才劃破自己,這老和尚要是還救不活可就是他該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