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良夜月明念浮生
  天寶醒來之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笑嘻嘻的女童,正拿著畫筆在畫自己。自己身處一間木屋內,家具雖舊,卻擦拭得一塵不染,窗外天色已暗,屋內無燭,床幔邊掛著一株靈芝,芝上有九枚果實,枚枚發光,照得屋內如白晝。自己上身赤裸,身上蓋著一張潔白的被單。

  天寶想起自己暈倒之前被和尚打傷,動了一下,覺得腹部有點異樣,掀開被單一看,自己腹部居然有一個大口子,還整整齊齊地縫上了線,但並無痛感,大驚道:“敢問仙童,此處是仙境麽?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怎麽了?”

  女童脆生生地答:“什麽先童後童的,我叫阿卉。此處是鵲山,這裏是我家的鵲苑。我爹是個大夫,我們在路上碰到了你,他發現你肚子裏全爛了,都是血,就把你帶回來清幹淨幫你縫上了。我也幫了忙呢。”

  天寶喃喃道:“肚子全爛了還能縫上麽?”

  “當然能啦!喂,你說一句話,”女童取來一條絲巾,放在天寶傷口上:“再說一句,我看看漏不漏風。”

  “我真的沒死麽?”

  女童雙眼圓溜溜的,唇邊兩個淺淺的酒渦,生得玉雪可愛。她做個鬼臉:“我們還沒蒸過你,不知道蒸的你會不會死。”

  天寶不好意思地笑了,指指床幔邊的靈芝:“這是何物,竟會夜間發亮,如同點燈一般?”

  “夜光芝啊!我娘不喜歡蠟燭和油燈的味道,我爹就去了趟茅山,從句曲澗采回來的。嗯,你肚子不漏風了。”

  “這是何處?離臨安有多遠?”

  “這裏是鵲山。臨安是什麽?”

  天寶苦苦在腦中搜索與鵲山相關的印象,卻一無所獲。

  阿卉取出幾張圖畫,歪著頭得意地說:“你想看看你是怎麽來這裏的嗎?”

  天寶接過圖畫。原來這小小女童畫工奇佳,將自己在茅屋前昏迷的樣子和在莊中被救治的樣子一張張都畫了出來,天寶這才想起父親慘死的情形:“那和尚,那和尚……”

  “死了。”

  喪父之痛瞬間湧上來,天寶的心痛得縮成一團。想起父親這些年來,雖然對自己十分嚴厲,可賺來的銅板一個都不舍得用,全部埋在床下。說是要留著給自己娶媳婦,將來還要讓自己和孫子能讀書,孫子將來能當個秀才。又想起母親失蹤後,村裏人都傳說她嫌家裏窮跑了,父親抬不起頭來,常常凶巴巴地不許自己提母親,可每每半夜醒來,常常見他在燈下笨拙地替自己補衣物。又想起荒年時,家裏隻剩一個紅薯,父親惡狠狠地吼自己,讓自己吃掉的情形。淌下淚來:“我何時可以下床?我得回去安葬父親。”

  阿卉見天寶哭了,有點手足無措:“你,你羞羞臉,這麽大還哭鼻子。”結結巴巴地說:“那小屋中,那小屋中什麽都沒有。我爹看了,說隻有一個和尚和一個女人的屍身。其他人似乎都被燒掉了。”

  天寶心想,原來那惡和尚也死了,隻是可憐了父親:“我得回去看看。我現在能走嗎?”

  阿卉道:“現在不行。明天就可以了。明天鶴仙縷就不會裂開了。”

  “鶴仙縷是什麽?”

  阿卉指指天寶腹部:“就是這根用來補你肚子的線。鶴仙縷取初生仙鶴頸下羽毛,以天山雪蓮汁浸泡三年,再與蓬萊金蟬絲混合紡製而成,這三樣東西都很難找,所以十分珍貴,人若受傷,用鶴仙縷縫好,十二個時辰傷口就能長好。修補肚子的金桃膠簡單些,取桃花源中未開過花的千年桃樹上的眼淚,用桑木盛了,在烈日下曬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得。塗抹於大片的傷口上,三日可愈合。”

  天寶聽說世間居然有此等奇物,張了幾次嘴,沒好意思問出:“你們是神仙麽?”這樣的話,隻得問道:“我睡了幾日了?”

  “三日三夜。”阿卉見天寶情緒平複,放下心來,打個哈欠:“我困了。我叫娘來看看你。對了,你睡覺時老仰著,藥王的千金藥方裏說‘屈膝側臥,益人氣力,勝正偃臥’,快改改。我去叫我娘和我姐姐來瞧你。”

  天寶見這女童伶俐異常,對醫書了如指掌,突然想起,過去走江湖時曾聽人閑聊,說是黃河北岸有座扁鵲山,又稱鵲山。戰國名醫扁鵲退隱江湖後在此山中隱居煉丹,收了幾個徒弟,在山中種植種種奇珍異木,也時時下山遍遊九州尋藥。那山終日濃霧繚繞,山周環繞著鵲山湖,湖水浩蕩無邊,山水相連。過去有想求道成仙之人去找這山,蕩舟水麵,看似很近的鵲山,卻總也劃不到山腳,個個悻悻而歸。又想到父親死得好慘,將來即使能回到那間小屋,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父親的屍身,讓他入土為安。當下又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門被輕輕叩響了,一個美貌少婦走了進來,她麵容溫婉如玉,身上有淡淡的藥香,柔聲道:“公子醒了?是因傷處疼痛啼哭麽?”

  她身後跟著一個姿容絕美的少女,少女身著白衣,衣上繡著一朵淡淡的山茶花,身上也是花香。她的眼睛、阿卉的眼睛和少婦長得一模一樣,但她的眼睛最明亮,猶如一泓深潭,望一眼就要醉倒。

  天寶腦中轟地一響,胸中一靜,不由自慚形穢,不敢抬眼望那少女,心道:“人間哪會有長得這麽好看的女子?我定是入了仙山了。”

  “我,我是想起父親了。聽阿卉說,是你們救了我,我,我給你叩頭!”忽地想起自己並未著上衣,羞紅了臉,忙跳回床上用被單遮醜。

  那美貌少女卻落落大方,似乎並無“男女授受不親”之觀念。

  少婦和少女走到床邊,少婦道:“公子可否掀起被單,讓我與小女查看一下。”

  天寶遲疑地不知該不該揭開,少女噗嗤一笑,她的笑容明媚無雙,天寶覺得整個房間一瞬間都亮了。

  少婦道:“這是小女阿妍。她自幼習醫,人體是自小便見慣了的,公子不必拘於俗禮。”

  天寶方始閉著眼把被單揭開,少婦和少女同時把頭探過來查看,少婦細細看過後,道:“公子已經無大礙,我有一事,想問公子。”

  “夫人請講。”天寶見這少婦溫婉如玉,不由也文雅起來。

  “外子先前為公子施治時,發現曼陀羅對公子無用,最後用了漆樹汁,才能為公子行那剖腹之術,敢問公子可曾吸食五石散?”

  “五石散,什麽是五石散?”

  “一種,迷藥。食之十分燥熱興奮。但吃慣了,蒙汗藥、麻沸散、曼陀羅對你都沒用”叫阿妍的少女的聲音也好聽得不得了,天寶愣了一下,才搖搖頭。

  少婦見他表情怪異,不再追問:“明日一早,我讓啞叔送你出莊。”

  “我,我不知該往何處去。”

  少婦皺眉道:“你家在何處?”

  “我家原本在檀州,後來逃兵禍到了江南,家裏太窮,我娘跟人跑了,我爹,在茅屋內被那惡僧殺了。”於是把在草屋發生的事詳細講述了一遍,說到父親遇害之處,又是痛哭。

  少婦待他平靜一些,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要先回到那屋中,找到父親屍身讓他入土為安,再,再想法子找我娘。”天寶鼓足勇氣道:“診金,診金將來,我會還你們的。”

  少婦擺擺手:“診金之事不必掛懷。那日我們一家偶然路過,能救你一命,也是緣分,可惜未曾搭救到其他人。我們在屋中也並未見到你父親和同鄉,想來,已經仙逝……那片林子不大幹淨,不知是何邪物作祟,雖說人間習俗是入土為安,但,人生各有境遇,生命可貴,公子還是不要再去為好。”

  此時,阿卉捧著個不盈一握的小葫蘆衝進來:“娘,娘,你快來看!這個小葫蘆裏關了一隻小狐狸!是活的!是活的!”

  原來阿卉臨睡前把這趟出門找到的寶貝倒在床上把玩,發現了瑤卿。

  瑤卿此時傷勢已非常嚴重,加之對眼前之人不知底細,更不敢動彈。

  阿妍嘖嘖稱奇,一雙妙目越發顯得水汪汪的:“娘,這是何物?”

  阿卉道:“噓,小聲點兒,爹聽到有這等稀罕物件,必定要打主意拿去賣錢。”

  白夫人皺眉道:“這是一隻狐狸精,想來是著了道,被人封在葫蘆裏,你在哪撿的?”

  “在林子裏啊。”

  阿妍道:“哎呀,你還是快扔了吧,那個地方我想起來就不舒服,萬一這是什麽邪物,把魅影怪招來……”

  少婦麵色不悅:“晚上不要提那三個字。你去取個無患木盒,將這小葫蘆裝好。”想了一想,轉身問天寶:“敢問公子貴姓?”

  “我,我姓袁。”

  “袁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雖不喜狐狸精,也不願出手殺它。此處向南不遠處,有座青丘山,山上時有狐仙出沒。這青丘山是公子回江南的必經之地。明日一早,煩請公子將這葫蘆帶到青丘山去,將這葫蘆放到青丘山腳後,即可回轉家鄉。我會備一筆盤纏給公子,你回鄉後做點小本買賣,想必能保得一生衣食所需。”

  天寶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假裝趕屍走私,很少見人好麵色。此時見這如生神仙一般的白夫人一家,不僅救了自己,還幫自己把後路都想好了,心中一熱,跪了下來:“小的性命是夫人一家救下的,不知如何感激報答,斷不敢收那盤纏,將來若有機會,必將診金送到府上。”

  阿卉笑道:“你怎麽可能找到我家呢?這是師祖華陽真人親自布置的……”

  白夫人打斷阿卉的話:“袁公子不必多禮。此事就此決定,公子今夜好生歇息,明早我叫啞叔送公子出山。隻一樣,這園中種了許多珍貴的藥材,拙夫安排了許多猛獸把守,公子切切不可到處亂跑,否則,必會誤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