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
  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小元在六和寺拜月修煉之時,瑤卿正在地獄門前苦苦掙紮。

  瑤卿被和尚拍暈,悠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收在一個葫蘆內。葫蘆十分窄小,無法轉身。瑤卿試著用手觸摸那葫蘆,手卻如同被雷擊一般疼痛,心知這葫蘆定是種了符咒。

  葫蘆左右各開了兩個極小的洞透氣。瑤卿透過那洞口望去,見自己所處之地為一間十分簡陋的茅屋,葫蘆就放在一張破桌子上。月光從屋頂的破洞射進來,正照在桌前。

  屋裏沒人,屋子的正中間有兩個墓穴,穴裏放著兩具棺材。瑤卿驚惶不已,不知是何情形。

  這時,門被推開了,借著月光,瑤卿見抓住自己的和尚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將盆放在桌上,仔細地洗手。

  洗完後,他轉身走到屋角,柔聲叫道:“幼卿,幼卿,我回來了。”

  瑤卿定睛細看,屋角有一張掛簾,簾後有張極簡陋的床,床上似乎躺著個極瘦的女人,和尚掏出一把刀,在自己腕中一抹,將掌心向下,腕中傷口的血便一滴一滴地滴入床上那女人的口中。

  瑤卿見此情景,有些毛骨悚然,心知這和尚床上這名叫幼卿的人,定是快死了,因此連棺材都準備好了。和尚為了救她,才搶了雲瞳珠,並不惜以自己的鮮血伺她。月光自破屋頂射下來,照得和尚的臉格外猙獰。瑤卿不明白,他搶了雲瞳珠,還要把自己抓來的目的是什麽?另一具棺木是誰的?

  瑤卿四處張望,想找機會逃走。見對麵牆上寫著一闕《浪淘沙》,字跡娟秀,柔中帶剛,似是女子所寫:

  目送楚雲空,前事無蹤。謾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

  從葫蘆中望出去,看不到後麵。雖然隻見到半闕,而且身處險境,瑤卿仍然忍不住在心中讚歎“好詞”。作者蘭心蕙質,文筆風流,不知是何人,又和這和尚、床上的女子有什麽關係?又想到小元,不知她生死如何,心裏不由著急。暗暗凝結真氣,想恢複功力衝出葫蘆去。

  那和尚足足滴了半個時辰血,方才向後一仰,躺在床邊的地上養神。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床上女子的手。

  瑤卿運功至丹田時,肋下和腹下突然一陣劇痛,她慘叫一聲,心知自己經絡已被和尚打斷。打坐的和尚聽到叫聲瞬間驚醒,睜開眼來。

  他身子晃了一晃,站起來向瑤卿走來,走得近了,瑤卿見他樣子十分疲倦,一張臉在月光下白得嚇人,心想,這人雖然力道驚人,法力高強,但若一直用自己的血為這女子續命,怕是命不久矣。

  瑤卿腦子瞬間轉了十幾轉,決定先開口:“大師,你把我抓來可是為了這女子?”

  “是的。”

  “你想救她?”

  和尚將葫蘆蓋打開,傾倒下來,瑤卿咕嚕嚕地滾了出來。

  “我要你腹中的金丹。”

  狐仙的修煉有三種方式,一是拜月凝華修仙法,汲取月之精華,跪拜月亮,以吻部突入月亮的中心,對著月亮深呼吸,直到明晃晃的月亮把身體脹滿。月華在狐毛上凝成晶體,吸入腹中結成金丹。狐狸的身子日漸透明。這也叫內結金丹,羽化登仙之法。這種金丹能解百毒,人吃了能起死回生;第二種方法是采補術,以吸食男子精血幫助修煉,體內並不結丹,成精速度快,但是損人利己,往往會遭天譴;三是乘人睡覺時,吸取人的鼻息,此法成效甚慢,而且深入人群,十分危險,基本沒有狐狸用。世間狐狸為求速成,多以采補之術修煉,是以有金丹的狐仙極少。

  “狐狸精,你修行也不易,你若肯自己吐出來,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你在這山中潛心修煉百年後,又可成精。你若不肯,我便將你活活剖腹取出金丹。雖然功效大減,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再找兩三隻狐狸剝皮取丹也非難事。”

  瑤卿知道和尚此語不虛,他未曾在自己醒來之前動手取丹,想來還是想讓自己心甘情願作法吐丹,以迅速讓那女子痊愈。但他似乎隻知狐仙金丹可起死回生,並不知道雲瞳珠的法力強似狐珠萬倍。可若自己真吐出了靈丹,他未必會放自己一條生路。於是裝作害怕,腦中急速轉動,思忖脫身之法。

  這時,天上突然響起了悶雷,由遠而近,茅屋似乎都開始震動起來。

  過了一會,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個少年說道:“爹,前麵有間茅草屋,咱們先去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也不遲。”

  和尚往外看了一眼,迅速將瑤卿塞回葫蘆裏,把床上的女子放入左邊棺材,拉上掛簾,自己掀開右邊的棺蓋,躲了進去。想來是希望過路之人見了棺材嫌晦氣,馬上離開。

  緊接著,走進來許多人,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就在這兒避雨吧。天寶,點上亮!”

  瑤卿從葫蘆上的小洞向外看去,見到一個唇紅齒白、纖細瘦弱的小道士走過來,聽話地燃起火石,取出兩根蠟燭點在桌上。

  他見桌子、椅子都十分髒,吹了吹灰,又用袖子擦了擦椅子:“爹,你坐!”

  桌上飛起的灰塵撲撲撲地落到葫蘆上。瑤卿心想,這小道士,眼睛不知往哪看,居然沒發現我。

  一個年長的道士坐了下來:“這天跟女人的臉一樣,說變就變。”

  瑤卿心想這家人倒奇怪,父子都是道士,不知是先生了兒子再和兒子一起當道士,還是當了道士又生了一個小道士呢?而且這小道士長得如此俊秀,老道士卻其貌不揚,言語粗鄙,想來小道士的長相隨的母親。

  再望向牆邊,不由大吃一驚,牆邊整整齊齊地立著十二個人,都直挺挺地站著,身上裹著黑色的屍布,頭上都戴著一頂高筒毯帽,額上壓著一張黃色的符紙。

  瑤卿想起曾聽說過湘西境內有趕屍人,把死在異鄉的人用趕屍的方法運回家鄉,趕屍人累了,會在專門的客店歇息,遇到下雨天不好走,要在客店裏停上幾天幾夜才繼續趕路。瑤卿思忖道,那和尚自然不會在棺材裏睡上幾天幾夜不出來,趕屍人想來也有些本事,不知會不會打起來。

  蠟燭漸漸亮起來,小道士發現了棺材,驚呼道:“爹,這裏有兩具棺材!咱們快走吧。”

  老道士瞪了小道士一眼:“沒出息的東西!你老子象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走江湖養家糊口了,你都十五了,還什麽都怕!咱們這麽多人,有什麽好怕的?馬上要下雨了,走到哪裏去?那些茶葉、絲綢、銅錢淋了雨,或者被人發現了怎麽辦?”對著那十幾具屍體喊道:“洪大哥,馬三哥,四周無人,大夥都過來休息下吧。”

  隻見立在牆邊的屍體們紛紛動起來,原來竟是活人扮的。他們紛紛解開身上帶的貨物,圍著桌子坐下,叫嚷著要升火燙酒喝。並無人在意那棺材,想來他們走南闖北,死人算不得什麽。

  瑤卿這才明白這群人是走私販子,裝成趕屍的道士和屍體在夜間趕路,這樣不論是官兵還是土匪,都不會上前盤查。心想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暗暗乞盼有人好奇撿起葫蘆,揭開符咒,自己好溜走,逃脫和尚魔掌。

  小道士十分伶俐勤快,很快升起了火,燒起了熱水,又取出幹糧伺候他爹吃下。順手將葫蘆往地上一放。

  眾人在桌邊開些粗俗的玩笑,小道士十分不自在,收拾好東西,笑笑走開。

  有人和他爹開玩笑:“老袁,你這兒子麵皮太薄,過兩年娶了媳婦會不會生兒子?”

  天寶爹瞪了那人一眼,粗聲粗氣地說:“天寶,過來!”

  天寶佯裝沒聽到:“爹,那邊牆上有字,我看看寫的是什麽。”走過去念牆上的《浪淘沙》:

  “目送楚雲空,前事無蹤。謾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客館歎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讀了一會,他以掌代缶,輕聲哼唱起來。

  瑤卿心想,這小道士真是個癡人,居然還唱上了。隻聽得一句,便大為驚訝,因那小道士音如天籟,悅耳之極。他搖頭晃腦,甚是愉悅。屋裏的人都靜了下來,認真聽那小道士唱曲。

  有個粗豪漢子道:“天寶唱歌真好聽,和他娘一樣。”

  瑤卿曆來愛聽小曲,此時聽了天寶清亮動人的歌聲,雖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卻生了愛才之意,心中盤算著,怎麽找個法子提醒這少年速速離開,以免惡和尚跳出來殺人。

  誰知老道士聽了這話卻極惱怒,跳將起來,啪地打了小道士一個耳光:“你又學那個賤人!”

  天寶眼圈一下紅了,捂著臉小聲說:“她不是賤人,她是我娘!”

  眾人忙上前拉扯。姓洪的漢子道:“袁大哥,他娘是他娘,天寶是天寶,我看天寶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去年冬天我帶天寶進城,我去逛春香樓,想叫一個粉頭幫你調教兒子,寒冬臘月的,他寧願在春香樓外站一夜,也沒進春香樓一步!”

  見老道士麵色稍緩和,馬三哥也道:“這孩子是我們中識字最多的,雖然他膽子小,但為人最講義氣,上次我在山上被毒蛇咬了,他硬是一口一口幫我把毒血吮出來,嘴都腫了,你說,這麽,這麽……說書先生上次怎麽說關雲長關二爺的,對,義薄雲天,這麽義薄雲天的孩子,將來必成帶頭大哥,如果是我兒子,我疼都來不及,哪舍得打?”

  又有一人勸道:“老袁,你可不能怪娃娃,天下哪個孩子不想娘親呢?天寶這孩子孝順,這兩年跟著你走南闖北,吃不好睡不好,吃下這麽多苦頭,也不過是為了想再見他娘一次,你就不要再當著孩子的麵說什麽賤人賤人了。”

  姓洪的漢子又道:“大哥,我覺得這孩子又聰明又孝順,你將來必能過上好日子,享兒孫福。”

  叫天寶的小道士聽了這些話更委屈,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再出聲。

  老道士看看天寶的臉已經腫了起來,知道適才下手太重,又懊惱又心疼,麵子上也掛不住,再不言語,獨自走出茅屋去。

  天寶猶豫了一下,晃了兩晃,沒有追出去,想來是少年的自尊心占了上風,蹲在火堆邊佯裝照料火。

  這時,瑤卿聽到裝著女子的棺材裏傳來一聲深深的歎息聲,似乎女子醒了。

  天寶蹲在地上,離棺材近,也聽見了,哇地跳起來,連滾帶爬躲到馬三哥身後,睜大眼睛盯著棺材:“馬三哥,你可聽到有女人歎氣的聲音?”

  “哪有什麽女人歎氣?”

  天寶嚇得瑟瑟發抖,指著棺材:“真的,就是這兒傳來的,在棺材裏麵!”

  這時,棺材裏的女子又發出了一聲長歎,這下好幾個人都聽見了。

  馬三哥道聲"邪門!"眾人刷地從腰間拔出劍,聚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