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我聽她的
  臨江樓顧名思義,是為臨水而建,景致頗佳的一處上等酒樓。此處招待貴客的雅間也尤為精致,除了用以待客的外間,另設有可供賓客歇息的內室。

  內外以珠簾屏風相隔開,此際那珠簾輕響,屏風後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玉冠束墨發,披一件玄色披風,身形頎長如青竹,仍可見虛弱之態的臉上膚色略蒼白,襯得眉愈漆黑,眸色愈深。

  看著這忽然出現在視線中的身影,晏錦、不——晏泯有著一瞬間的恍惚。

  這恍惚由何而起,隻他自己能懂。

  有那麽一刹那,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

  但也隻是一刹那,他便立時恢複了清醒。

  斯人已逝,再無處尋,些許神似又有何用,不在的人終究是不在了。

  “坐下不久,我即察覺到室內另有人在。”他頗感意外地看著蕭牧:“原以為是小十七信不過我,帶了蕭侯身邊的心腹來旁聽,卻未曾想到竟是蕭侯親至——”

  他說著,慢條斯理地站起了身來,收起折扇拱手作禮:“倒是晏某慢待了。”

  “晏大東家此番攜重禮入營洲,是本侯招待不周了。”蕭牧在屏風前站定,近來消瘦許多的身形立在那裏,仍是筆直的。

  “侯爺言重了。”晏泯微眯起了眼睛,關切道:“沒想到侯爺還能親自來此……看來是無需晏某手中這解藥了?”

  “是,解毒之事便不勞費心了。”蕭牧語氣平靜。

  晏泯笑了一聲,看向衡玉,歎道:“小十七,合著你此番前來赴約,是為套我的話啊。”

  衡玉依舊坐在那裏,回視著他:“總要談一談的,不是嗎?”

  “這倒沒錯。”晏泯笑著看回蕭牧,再次拱手:“毒既已解,那便恭喜侯爺了。”

  他不見半分計劃敗露且落空後的慌亂無措,甚至連失望都沒有,隻抬手請蕭牧入座:“侯爺的毒本就是要解的,他人來解,或是晏某也解,本無區別,這小小變故並不足以影響我與侯爺之間合作的可能——侯爺初愈,請坐下說話吧。”

  蕭牧緩步走來,在與衡玉相鄰的椅中落座,身上亦看不出半分異樣的情緒波動。

  見他似有相談之意,晏泯心情頗佳,未急著坐下,而是抬手替蕭牧倒了盞茶,雙手奉上前:“侯爺果真是成大事者,如此氣度實在令人折服,胸襟之廣,目光之長遠確非常人能及。”

  片刻後,蕭牧接下了那盞茶。

  晏泯笑意更甚幾分,坐了下去繼續說道:“未入營洲之前,晏某便久仰蕭侯大名已久。侯爺年紀輕輕便如戰神出世,平晉王之亂,收六城,安民心……不單武略超群,更懷柔於民,北地有侯爺,實乃大盛之幸,朝廷之幸也。”

  他說著,歎了口氣,似替蕭牧感到不公:“可朝廷給了侯爺什麽?除了無休止的猜忌與打壓,恐怕便隻剩下了欲除之而後快的過河拆橋之心了……薑正輔為文臣之首,如此公然針對侯爺,這背後當真無人默許授意麽?”

  “忠心本無錯,可一腔忠心若是給錯了人,仍不知轉圜,到頭來會是何等結果,侯爺當真不曾想過嗎?”

  “侯爺縱然無懼,可您麾下忠心之人無數,若侯爺失勢,他們來日又會落得什麽下場?”晏泯歎息道:“……不惜己身浴血沙場,忠君護國者卻難得善終,單是想一想,便叫人寒心呐。我一個外人尚且不忍,愛兵似子如侯爺,又會是何等心境?”

  聽到現下,蕭牧適才不動聲色地道:“晏東家實替本侯思慮良多。”

  “晏某之言是否有誇大挑撥之嫌,侯爺心中必然清楚。”

  晏泯道:“朝廷是何用心,已不必多言——且旁的不說,單說這藏寶圖之謠言,便多有蹊蹺……此傳言一經傳開,便使侯爺成為眾矢之的,為多方勢力虎視眈眈,這其中謀算,未必不是朝廷借刀殺人的手段。”

  “晏東家怎知一定是謠傳?”蕭牧問道。

  晏泯失笑:“莫非侯爺當真手握所謂藏寶圖?”

  “那本侯是否也可以懷疑,藏寶圖之傳言,是晏東家逼我不得不與朝廷為敵的手筆?”蕭牧看著晏泯:“晏東家在蕭某身上布下的這場局,是否更早於下毒之前,於三年前我初定營洲之際便開始了?”

  衡玉聽得眼神微震,看向晏泯。

  昨夜關於晏泯所為,她想了許多,卻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這麽遠——

  晏泯眉眼一抬,已是笑了起來。

  “蕭侯果真敏銳……”對於蕭牧的猜測,他未有否認,反而道:“無論如何,蕭侯現下都沒有退路了不是嗎?”

  “蕭侯有謀略,有兵力,而晏家有足夠的財力,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皆俱——”他看著蕭牧,眼底有暗芒閃動:“若你我聯手,改天換日,豈不指日可待?”

  他說著,目光一轉落在衡玉身上,含笑道:“到時小十七的仇也一並報了,你我三人共守這江山,豈非要比將生死交予他人之手要合算百倍千倍?”

  將他眼底的翻湧看在眼中,衡玉緩聲道:“守之一字,在於守。”

  “那也要有命才能去守。”晏泯笑著問蕭牧:“我家小十七還是固執了些,不知侯爺以為如何?”

  “我聽她的。”蕭牧道。

  “?”衡玉看向他。

  晏泯微一挑眉,道:“侯爺怕是未能聽明白晏某之意——來日大業得成,侯爺為天下之主,晏某不取分毫。”

  “天下之主”四字,本該有撼動一切的力量,然而被晏泯注視著的那人,卻依舊平靜如古井,隻道:“那敢問晏東家所圖為何?”

  晏泯定聲道:“我隻要那德不配位者從那個位置上滾下來,還天下世間一個清明——”

  看到他眼底泄露而出的恨意,蕭牧微微抿直了嘴角。

  晏泯話中每一字,仿佛都帶著無窮的蠱惑力:“站在最高處的憐憫才有意義,屆時便是侯爺施展抱負,造福於民之時。一邊是坐以待斃,另一條路則通往至高之位,侯爺當真不知該如何選嗎?”

  “吉畫師有句話說得很對,不予則不取。”蕭牧眼神平靜,沒有絲毫動搖:“至於本侯是否要坐以待斃,便不勞晏東家費心了。”

  晏泯笑意未除,似困惑般皺了皺眉。

  “於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蕭將軍竟是個畏首畏尾之輩麽,這不應當啊。”他頗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還是說,我這運氣太差了些,盡遇上些寧死也要保住清名的固執之人。”

  蕭牧:“晏東家不必行激將法,亦不必太過抬舉蕭某。”

  晏錦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對麵坐著的二人,失笑道:“我這還真是遇到了兩塊頑石啊……”

  “隻是……”他狀似不解地看著蕭牧:“蕭侯既全無合作之意,又何必屈尊降貴,親自來見晏某呢?”

  “一是為探晏東家之意圖何在。”蕭牧看著晏泯,道:“二則,趁尚未鑄成大錯之前,想勸晏東家及時回頭。”

  晏泯“哈”地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我來勸蕭侯造反不成,蕭侯反要勸我‘向善’?”

  他越說越想笑,隻覺荒誕無比:“我找錯人了,蕭侯卻也找錯人了……看來今日,你我之念注定皆要落空了。”

  晏泯說著,握著折扇站起了身來:“既談不攏,便也不好勉強。”

  “此時道談不攏,言之尚早。”蕭牧也自椅中起身:“時辰剛好,欲請晏東家入府再敘——”

  晏泯眼神一動,看向香爐內那炷剛好燃盡的青香。

  與此同時,雅室外隱隱有整肅的腳步聲響起,並著甲胄佩劍走動間特有的相擊之音。

  “蕭侯啊……”晏泯歎息:“我誠心相談,你怎至如此?”

  “我亦誠心相請。”蕭牧眼底有著晏泯無法理解的規勸,固執的人,好似便連規勸都是固執的。

  而此際看著那雙滿含規勸的眼睛,晏泯心底再次升起那難以言說的熟悉感。

  他皺了皺眉,然而局麵的緊迫讓他無法再深究其它。

  “蕭侯的誠心晏某心領了,晏某的誠意,還望蕭侯能夠再慎重思慮一二。”晏泯嘴角微揚,拱手道:“晏某隨時恭候——”

  衡玉察覺到異樣,本能地站起身。

  然而到底晚了。

  晏泯腳下用力一踩,便有數塊地板忽然往兩側分開,其下機關被觸動,麵上含笑的晏泯就這麽墜入了腳下的暗室中。

  雅室的門被推開,王敬勇帶人快步走了進來,見室內並無第三人在,不由看向蕭牧:“將軍!”

  “逃了。”蕭牧看著那已經閉合回原樣的地板:“下麵應當有密道——”

  “難怪他將地點選在此處。”衡玉思索著道:“此地臨水,密道不可能挖得太深太長。而為躲避追蹤,他必不敢在密道中久留——”

  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他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出城,趁夜走水路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那屬下帶人立即守住各岸邊!”王敬勇道:“縱然他已先一步乘船離開,數日前剛試過的新弩也可將人截殺於江麵之上!”

  “不必。”蕭牧道:“讓他走吧。”

  王敬勇微微一怔,卻也立即應下:“是。”

  將軍行事必有深意,用不著他來質疑。

  衡玉卻多看了蕭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