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興許本就是個瘋子
  裴定既接受著這份監視,無論是否自願,都已是薑正輔的棋子無疑。

  裴定是薑正輔的棋子……

  而薑正輔對蕭牧的針對,朝野上下已是無人不知。

  “裴家背後既是薑家,那麽這場刺殺的嫌疑,裴定便遠比那位‘晏郎君’要大得多了……”幾人出了暗室,印海於廊下說道。

  “沒錯,可謂是動機與時機皆具備了。”嚴軍師看向廊外夜色,道:“且當下看來,晏家與裴家,應當並非同路之人了……”

  若晏氏也聽命於薑家,在已有裴定這個稱手的棋子可用以驅使之下,晏泯絕無可能親自入營洲。

  所以,這大抵是兩路敵人。

  隨著事態進展到當下,局麵也慢慢變得明朗了。

  冷風灌入廊中,衡玉雖抱著手爐,仍覺渾身冰冷。

  刺客身上的刺青她已驗證過,當下來看,安排了這場刺殺的幕後主使極大可能是薑正輔——

  而‘巧合’的是,她此前根據諸多條件,所推測出的“暗月樓”那些殺手易主後歸順於了何人的名單之上,排在頭一位的,便是薑正輔。

  如此這兩條線索算是對上了……

  所以,她與蕭牧共同的仇人,是她阿翁的學生,是他父親舒國公的至交好友嗎?

  而拋開這些舊時情誼不提,薑家世代為官,根基深厚,薑正輔如今更是高居中書令之位,是一座極難撼動的大山。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也必做不可。

  不單為了舊時仇恨和已故者的血債,亦是為了活著的人——祖母,阿姐,兄嫂,小阿姝,還有嫂嫂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子,她絕不能將他們的生死交予仇人之手,讓仇人再有傷害他們的機會。

  若蕭牧此次能活下來,他們一起去做此事。

  若蕭牧……那她便連同他的那份仇一起報。

  衡玉半垂著的眸中眼神堅定。

  她與嚴軍師和印海又分析了諸多,包括晏錦此番來營洲,究竟扮演得什麽角色——

  衡玉離開後,嚴軍師轉身要折回暗室。

  “還審?”印海問。

  “可不能光聽那小子的,他說問不出來什麽就不問了?”嚴軍師頭也沒回地道:“萬一呢,試一試又不吃虧。”

  印海讚同地點頭。

  此言倒也無甚毛病。

  緊要的機密這女使興許並不知曉,但一些皮毛線索,有時也是用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嚴軍醫為何會認得出這女使是薑家的人?

  既是派來做眼線的,從前在薑家時必然也不會太顯眼,且所謂‘這女使是為薑家姑娘所救’……如此隱秘之事,嚴軍醫又是如何得知?

  換作往常,八卦嘴碎如印海,少不得要追上去問個究竟。

  然而當下,卻也隻是下意識地在腦子裏好奇了一遭,並無甚深究的興致。

  印海歎了口氣,離開了這座偏院。

  畢竟有人還在鬼門關前徘徊啊。

  ……

  衡玉回到房中之後,便坐在窗邊,望著滴漏出神。

  縱然刺殺與晏錦無關,他必定也不可能白走這一趟——

  而除了刺殺之外,便隻剩下下毒了。

  此際冷靜下來想想,刺殺是為直取蕭牧性命而來,的確像薑正輔的手段。

  而此毒既能拖延至今,對方的意圖便不在蕭牧的性命,或者說不完全在——畢竟其意圖不明之下,也不能就此斷定,他一定會“救”蕭牧。

  但在她昨日已將‘侯府有急事’的消息透露給了晏家仆從之後,他必然也該明白最後的‘時機’已經到了。

  他還打算繼續耗下去嗎?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她該耐著性子等他的反應,還是主動做些什麽?

  她知道此等博弈之下,耐心二字尤為重要,一旦亂了分寸便會暴露弱點,甚至是掉進對方布好的陷阱裏,可蕭牧此時……

  若白神醫當真救不了,那便隻剩晏錦這條路可以試著一博了。

  天光已然大亮,侯府四下早早地熱鬧了起來。

  蕭牧之事瞞得很緊,今日除夕,府中眾人按照早已安排好的除夕章程,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貼年畫,掛新燈,備年食,放炮竹,嘈雜聲中盡是熱鬧與喜氣。

  衡玉也換了新衣,淨麵梳發,雖心思全無,但到底不好公然擺爛,叫人看出異樣。

  被蔣媒官催著去給蕭夫人請安之際,她最後看了一眼滴漏。

  再等一個時辰……

  昨夜她與嚴軍師和印海已談罷此中利弊,蕭牧未醒,誰也不能真正替他做決定,稍有不慎恐壞大計不談,且誰也預料不到最終的結果如何——但人若都要沒了,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

  她此時的想法再明確不過,隻有兩個字:救人。

  所以,若一個時辰後,白神醫那邊還是沒有好的進展,她便去尋晏錦。

  衡玉踏出堂門之際,翠槐從外麵回來,於石階下行禮道:“姑娘,晏郎君使人來傳話,邀姑娘今晚前去臨江樓共度除夕。”

  衡玉腳下頓住。

  今晚?

  除夕夜團圓飯自是在晚間,如此再合情理不過。

  可他果真是一個極有耐心的執棋者……

  “去回話,便道我有事尋他,讓他早些過去——”衡玉正思索著將見麵的時辰定在何時最為妥當,隻聽得有急急的喊聲傳來。

  “吉畫師!”

  聽得熟悉的聲音,吉吉忙轉頭去看院門處:“姑娘,是大柱來了!”

  雖說是未婚夫,見到對方前來卻也不至於這般反應,吉吉緊張的情緒源於此時蒙大柱前來,多半是蕭侯那邊有了什麽消息——

  這消息,是好是壞?

  衡玉心中一緊,已大步走了過去。

  短暫的交談後,她隨蒙大柱匆匆去了蕭牧的居院。

  ……

  衡玉前往了臨江樓赴約。

  即便此處離侯府不近,單是馬車便趕了半個時辰,但她到時,仍是剛進午後申時,距離晏錦起初定下的時辰提前了許多。

  她已提早讓人去給晏錦送了信,讓他盡早過來。

  饒是如此,她依舊坐著等了半個時辰,方才見到那道姍姍來遲的身影。

  “小十七,你催我催得這樣急作何,昨夜宿醉,我這頭且還疼著呢……”晏錦來到這間雅室內,打著嗬欠坐了下來,邊埋怨著衡玉:“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你終日眠花宿柳,美人環繞,用得著旁人來心疼麽?”衡玉語氣一如尋常,隨手倒了盞茶水,推到他麵前:“此時想必酒也該醒了,那咱們談一談如何?晏大東家——”

  晏錦去拿茶盞的手微微一頓,麵色沒有波動,繼續端起茶盞,漫不經心地道:“我這模樣,若當真做了晏氏的東家,還不得將生意悉數敗垮了去。”

  “所以呢,你平日裏做生意時,用得是哪一幅模樣?晏氏商號的生意遍布大盛,至今可半分沒有衰敗的跡象。”衡玉的聲音也很隨意,卻半點不曾留給他再回避的餘地。

  她此番,不是為了同他言語周旋來了。

  晏錦吃了口茶,“嘖”道:“我們小十七親手倒的茶就是好喝,隻是想必也不能白喝啊……喝了這茶,就不能再對小十七說假話了。”

  言畢,他含笑看著衡玉,道:“我與小十七之間,實則無甚不能說的,隻是從前不必說而已——不如這樣吧,小十七問,我來答。”

  衡玉便也直截了當地問了。

  “晏泯,是嗎?”

  晏錦笑著點頭,又吃一口茶:“是啊。”

  他承認得輕鬆而利落,衡玉又問:“此來營洲,是為藏寶圖?”

  “這個問題是否有些看不起我了?”晏錦歎氣反問:“小十七覺得我缺銀子麽?”

  又笑微微地說道:“再者說了,傳言不可信,為了這般虛無縹緲的東西以身涉險,豈不太蠢了些?”

  衡玉便繼續直白地問:“所以,你背後之人是誰?”

  “背後之人?”晏錦笑了一聲,慵懶地展開雙臂,做出任由衡玉打量的姿態,饒有興致地問:“小十七看我像是他人傀儡嗎?”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衡玉點頭:“倒也是,晏大東家的名號已然十分響亮,大可獨當一麵獨自謀事了。”

  “不,我還缺一個如小十七這般聰明的人作伴啊。”晏錦抬手也倒了盞茶,推到衡玉麵前,笑意溫和帶著歉意:“此前多有隱瞞,是我的不是。這盞茶全當賠罪,還望小十七不要生我的氣才好。”

  “說笑了。”衡玉語氣坦然:“你我並非三歲稚童之間的交情,世人皆有秘密,我待你也並非全然坦誠,這無可厚非,更談不上生氣二字。”

  “我倒希望你生氣。”晏錦痛心般歎氣:“如此至少還能顯得我重要些啊……”

  衡玉也歎了口氣,看著他道:“你如今已是不能再重要了——”

  晏錦哀歎:“那也不是在小十七心中的分量啊。”

  聽著他看似在插科打諢,實則在消磨她耐心的話,衡玉半垂著眼睛看著他倒的那盞茶,道:“不為財,也非受人脅迫、與人同謀,所以——你想造反,對嗎?”

  女孩子拿最平常的語氣說著最大膽的話。

  然而卻也驚不到對麵坐著的人。

  “造反麽,我自認暫時沒有這個本領……”晏錦悠悠地道:“可你不覺得,這世道上的不公實在太多了些嗎?若能亂一些,先破而後立,或是個救世之道。”

  聽著這句話,衡玉看向他的眼神裏真正帶上了感到陌生的探究之色。

  “小十七,別這麽看著我。”晏錦笑了笑:“我從未想過傷害你,昨日我察覺有異,還曾提醒過你不要出門走動,你我不是敵人。”

  “所以,昨晚的刺殺不是你的安排?”衡玉問。

  雖已大致確定了是何人的手筆,但多問一句也沒損失不是。

  晏錦搖頭:“不是,我沒有道理多此一舉。”

  “所以,下毒之人是你。”衡玉的語氣是篤定的。

  晏錦微笑點頭:“不錯。”

  聽他承認了,衡玉並沒有著急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端起了茶盞。

  見她動作,晏錦道:“小十七,我未曾想過要與你對峙,你我脾性相投,本就該是一輩子的好友。且我想做之事,或與你不謀而合……你這些年,不是一直在追查晴寒先生之死的真相嗎?”

  被他道破心思,衡玉也無隱藏之意,從容點頭:“是啊,一直在查。”

  晏錦笑看著她:“那查明了嗎?”

  衡玉很坦誠:“有眉目了。”

  “對方怕不是尋常之輩吧。”晏錦語氣溫和:“我可以幫你,你我之事,本就是殊途同歸。”

  衡玉慢慢放下了茶盞。

  “我也不想與你對峙。”她看向晏錦,認真地道:“到底誰也不想同一個自己看不透的人做敵人,看不透,怎麽贏得了呢?”

  “小十七,你不用贏我。”晏錦笑著道:“你我作伴,我的即是你的,畢竟我族中那些人啊……”

  他說著,“嘖嘖”了兩聲,搖頭道:“這世間沒有幾個值得之人,小十七是個例外。”

  “多謝抬愛。”衡玉道:“可你我殊途卻不同歸——我要報的隻是私仇。”

  而他話中之劍鋒卻是指向天下人。

  她不知他經曆了什麽,為何如此,但話已至此,他們的確不是同路人。

  “私仇?”晏錦好奇地問:“晴寒先生這般身份,對方膽敢如此肆無忌憚,其背後的可能,你該是深想過的……若是與最高處的那人有關,這仇還是私仇嗎?”

  “仍是。”衡玉答得沒有猶豫。

  一人之錯,絕無可能讓天下人擔責。

  晏錦無奈笑了一聲:“說來你吃得苦頭也不算少了,怎竟還是有如此天真固執的一麵呢。手中無刀,何以抗衡?”

  衡玉:“若非要以天下人為刀,此仇或不報也罷。”

  “說你固執,你倒極容易放下了。”晏錦喟歎一聲,靠在了椅背裏:“你從天下人身上又得到過什麽嗎?或者說,他們活在如此不公的世道之上,渾渾噩噩,艱難愚昧度日,當真有意義嗎?”

  衡玉:“我未曾得到過什麽,也未曾給予過天下人什麽,正因如此,不予則不奪。渾噩艱難與否,然螻蟻至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活著才能變好,死了便什麽可能都沒有了。我見你活著艱難,不如送你去死,以你之命助我先破後立——世間不該有這般古怪的道理。”

  “我道你灑脫不羈,可骨子裏還是如此。”晏錦搖頭感慨:“晴寒先生什麽都好……可怎麽盡教了些古板的硬骨頭出來呢。”

  舒國公那血淋淋的先例,竟是還不夠嗎?

  晏錦的眸光隱隱暗下了兩分。

  聽出他話中所指之人是誰,衡玉未多言,暫時了結了這個話題:“我與你之間,暫且談到此處,日後是否為敵或看形勢施為,順其自然即可。”

  “論起拋下我,你知道要順其自然了,這一點倒是灑脫。”晏錦欣賞地看著她:“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十七。”

  “那便說一說蕭侯之事吧。”衡玉開門見山:“如何才肯交出解藥?”

  “所以,你是替他來同我談判的嗎?”

  “是,你今日連侯府都未敢踏足,可見戒心。由我來做這個中間之人,最為妥當不是嗎?”

  “是啊。”晏錦語氣閑適地道:“可有些事,總還是要與蕭侯親自相談的……隻是想來蕭侯此時未必開得了口,既如此,不若先拿一件信物來換解藥如何?”

  “何物?”

  晏錦含笑:“盧龍軍的兵符。”

  “這個啊……”衡玉會意點頭:“北境之地,兵馬向來不易受朝廷控製,一隻兵符便可調動千軍萬馬,若是盧龍軍這般精兵,更是足以亂天下了。”

  “是也不全是。”晏錦糾正道:“蕭侯於軍中威望甚重,相較於一隻冷冰冰的兵符,自然還是蕭侯更可貴些。”

  “所以,你此番下毒,是為逼迫他不得不與你合作——”

  “怎會是逼迫呢,我並無意傷蕭侯性命,所謂下毒,隻是一表合作的誠意罷了。”晏錦笑道:“否則,我這區區商人,何來的資格與蕭侯平坐相談呢?”

  衡玉認真評價道:“這般誠意,多少瘋了些。”

  “瘋嗎?”晏錦“嘩——”地一下打開了折扇,笑著道:“或許吧,瘋人多不自知,我興許本就是個瘋子。”

  “可解藥在瘋子手裏,此事還是要談下去的。”他笑著問衡玉:“不知如此大事,小十七可否做主替蕭侯答應?”

  “我自然是不能替他答應的。”

  在晏錦再次開口前,衡玉接著道:“但我可以替他回絕——”

  晏錦眉心微動:“哦?”

  “他不會答應的。”衡玉道:“我想,你選錯人了。”

  晏錦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小十七,你與他才認識多久?”他似感荒謬地看著麵前的少女:“你當真覺得,有人會棄自己的性命於不顧?”

  “你可棄天下人於不顧,焉知不會有人為天下人棄己身呢?”衡玉反問。

  這次晏錦笑得更大聲了些,好一會兒才止於笑意,往下說道:“可我能給他的,不單是活下去的機會啊。”

  “還有什麽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好處嗎?”衡玉問罷,忽有些倦怠地歎了口氣,轉頭看向內間方向:“該問的我都問罷了,剩下的,不如你們自己談吧。”

  晏錦聞言,眼睛微閃,抬眸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