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是劫是緣
  蕭牧與她對視間,已篤定道:“做得如此幹淨,隻怕下手之人非同尋常。”

  “是。”嚴軍師道:“那馮遠等人也察覺到了異樣,故而自那之後,因怕惹禍上身,便未敢再做過助人逃役的勾當。”

  蕭牧的手指輕壓在那張名單之上:“對方既目標如此明確,那王鳴等人的失蹤未必是獨例,繼續查下去看看。”

  嚴軍師應下來。

  衡玉亦聽懂了他話中之意。

  此前晉王征兵,並非隻限於營洲城,而是整個北地。

  重壓之下難免會有反抗,昔日逃兵役者,必也遠不止這張紙上所寫的寥寥之數。

  想來那不會是一個小數目……

  而他們當中,有多少人尚有消息,有多少人被轉手當作貨物賣了出去,又有多少人和王鳴等人遭遇了同樣之事——

  已隔了這般久,要想將這些一一徹查清楚,過程必然複雜繁瑣,費時費力。

  思及此,衡玉不由再次望向蕭牧。

  “將審出來的結果告知裴刺史,讓府衙對外暫時模糊說辭,不必公布案情細節,以免於民間引起揣測,打草驚蛇。對外隻道馮遠已被緝拿歸案,招認了罪名,讓府衙依律處置了即可——”

  說到此處,蕭牧聲音微頓,看向嚴軍師:“人可還有氣?”

  “將軍放心,仍存一口氣在。撐到送去府衙處置,問題尚且不大。”嚴軍師麵上笑意溫和。

  衡玉將這番對話聽在耳中,後知後覺地想通了方才嚴軍師進來時的那句“三言兩語間便悉數招認了”,究竟該如何理解。

  非是三言兩語,而是三言兩語間——

  雖後者隻多了一個字,卻為整件事賦予了無限可能。

  論起用詞之妙,嚴軍師倒無愧文人身份。

  無愧文人身份的軍師大人朝少女笑得一臉親和。

  總是要維持住和氣的形象才行的,畢竟,托蔣媒官說親之事,他可是認真的。

  “我這幾日會盡快將王鳴的畫像推演出來——”衡玉最後說道。

  蕭牧看向她,道:“從王鳴等人失蹤的方式來看,他們會出現在明麵上的可能小之又小。推演人像頗費心神,不畫也罷。”

  “無妨,接下來能查到哪一步誰也無法預料,萬一到時用得上呢?且畫像的過程中,或也能多了解些其它線索與可能。”衡玉道:“王鳴失蹤時已年滿二十,且距今不過四年而已,是極易推演的,費不了多少心神。”

  聽她堅持,蕭牧便也點了頭。

  “若無其它事,那我便先回去了。”衡玉捧起手爐,又補了一句:“時辰不早了,侯爺記得早些歇息。”

  “嗯,本侯這便回居院。”

  衡玉倒沒想到這人聽勸聽得這般迅速,反應了一瞬,出於禮節道:“那……一起走?”

  “也好。”蕭牧自書案後起身。

  嚴軍師多少有點欲言又止。

  為何侯爺問都不問一句他還有沒有事情要說?

  雖然的確也沒事。

  蕭牧臨離開書案時,掃了一眼,道:“不必使人整理案上之物,公務尚未處理完畢,維持原樣,以便明日再理。”

  “是。”嚴軍師應了下來,卻又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不讓動便說不許動便是了,後麵又解釋的那般細致作何?

  這哪裏像是他那惜字如金的侯爺?

  心中納悶兒的嚴軍師待蕭牧衡玉二人走後,雙手抄進袖中思量了片刻,到底是繞去了書案後,彎著腰細看著桌上之物。

  一摞批好的公文,幾折未批的公文,一折批到一半的公文……

  筆墨之物,鎮紙筆架——

  嚴軍師先是輕“咿”了一聲,待伸出手將那隻繡著蘭草的雪白帕子拿起來瞧了瞧,又“謔”了一聲。

  “嚴軍師,將軍不是才吩咐了要維持原樣嗎?您這……”這般鬼祟之舉,叫近隨實在看不下去了。

  “噓!”

  嚴軍師看了他一眼,而後將帕子放回,並細致地進行了歸位。

  做完這一切,朝那近隨悄聲問:“吉畫師的?”

  近隨點頭。

  嚴軍師麵上浮現欣慰笑意,下意識地看向書房外二人離開的方向。

  如此靜靜出神片刻,待提步離開書房後,那笑意逐漸化為了一聲喟歎。

  “軍師何故歎氣?”印海含笑跟著他一起走下石階:“如今將軍身側也有並肩之人了,不是甚好嗎?”

  “將軍所處之境地,所背負之過往與去路,注定於常人不同……”嚴軍師望向夜色,又歎口氣:“時機複雜,倒是不好說是劫是緣了。”

  “那不是正巧了。”印海笑道:“吉畫師剛巧也是個與常人不同的——”

  二人又並行了一段路,印海打了個嗬欠,聲音愈發隨意:“至於是劫數還是機緣,盡可隨緣就是……”

  淺淺月華下,衡玉與蕭牧不緊不慢地走著,翠槐在一側提燈。

  “馮遠已被緝拿歸案,逃兵役案便也算了結了。”衡玉問:“至於王鳴他們的下落,線索到此已經中斷,侯爺何故還要深查下去?”

  “此時言之過早,唯有繼續查下去,才知線索是否真正中斷。”蕭牧的聲音於夜色中尤為沉穩平靜:“兵役案固然已了,失蹤之人縱有罪在身,卻也尚是北地百姓,既守著這一方城池百姓,便沒有理由就此放棄他們。”

  “我原以為侯爺會有更深的思量——”

  “若說有,自然也有。”麵對身側之人,蕭牧總能提起說話的興致:“此事蹊蹺,掌控之外既為未知,未知則為危險,若能查明,自是再好不過。”

  “可侯爺真正放在首位去思量的,卻是那些人的下落安危。”

  衡玉轉頭看向他:“這思量看似為淺表,卻是別樣深刻。如今局勢莫測,侯爺本該是自顧之際,卻未曾有一刻將治下百姓與民生落於自身之後——”

  她隻字未提欽佩,卻字字都在表達欽佩。

  “侯爺,您當真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夜色中,女孩子眼眸晶亮,格外認真地道。

  好人?

  這過於直白的評價,惹得蕭牧看了她一眼:“這誇讚如此天然去雕飾,你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侯爺不懂吧,這叫愈簡愈真。”

  蕭牧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又走了十餘步,才道:“既在其位,便當盡力而為。做與身份相應之事,如人生來即懂呼吸,從來都不該被誇讚,誇讚也向來無意義。”

  衡玉聞言,不覺間慢慢停下了腳步,看著那道半浸沒在夜色中的背影,思及他背負著的一切,隻覺胸口處發悶發澀。

  世道如何待他?

  而他又是如何待這世道的?

  察覺到她沒跟上來,蕭牧駐足,轉身看向她,眸中有詢問之色。

  衡玉快步幾步來到他麵前,眼神莫名有幾分固執地道:“侯爺說得不對,做得好就該被誇讚,侯爺就是很好,世人也都該知曉侯爺的好——”

  四目相接,蕭牧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怎麽,今晚酒吃多了?”

  “哪有?”衡玉輕咳一聲:“就喝了兩盞而已。”

  蕭牧未再多言,轉回身,嘴角微揚地往前走去。

  嗯,突然覺得,誇讚似乎還是有些意義的。

  ……

  此一夜,衡玉做了個噩夢。

  醒來時仍覺夢中的一切頗真實,坐起身好一會兒,才自夢境中慢慢將神思抽回。

  “姑娘醒了?”

  吉吉走上前,笑著道:“姑娘今日醒得晚了些,想必睡得極香,婢子便也沒有擅自將姑娘喊醒。”

  “該喊一喊我的,做了個很不祥的夢。”衡玉目光沒有著落,有些怔怔地道。

  “啊?姑娘又做噩夢了?”吉吉忙來到床邊,傾身替衡玉捏肩,好叫她放鬆下來:“姑娘別怕,既是未發生之事,夢都是相反的。”

  衡玉緩緩吐了口氣。

  她也希望是相反的。

  她也會盡力讓它變成相反的。

  “姑娘,咱們用些早食,便該去蘇姑娘家了。”見衡玉緩過神來,吉吉才提醒道。

  前日裏,衡玉受邀去了蘇先生家中作客,席間稱讚蘇大娘親手包的餃子好吃,蘇先生聞言大喜,當即再邀衡玉隔日再來吃餃子。

  衡玉點頭答應了。

  畢竟,酸菜肉餃子真的很好吃。

  此時她念著夢中事,倒沒了分毫胃口,然而蘇先生一家盛情,此時想必已經做好了等她過去的準備,她便也做不出隨意食言爽約的舉動來。

  衡玉遂起身洗漱,早食簡單吃了五成飽,便叫翠槐提上備好的禮,往蘇家去了。

  蘇先生一家三口所住著的宅子,是蕭牧命人安排的,與定北侯府隻隔了一條街。

  馬車在胡同口便停下,胡同裏的小道鋪著青石板,灑掃得十分幹淨。

  此刻日頭正暖,衡玉走在青石板路上,嗅著不知哪戶人家飄來的飯菜香氣,心中莫名安寧許多。

  此時迎麵走來一位穿灰袍戴氈帽的中年男人,衡玉下意識地往一側避了避。

  擦肩而過之時,中年男人胡須雜亂的臉龐闖入餘光內,讓正往前走著的衡玉腳下微頓。

  她轉過身看向那人側臉,一瞬之間,便有熟悉感湧上心頭。

  是在哪裏見過此人嗎?

  正如蕭牧所言,她來營洲城後,一直也不算“安分”,時常出入市井,見過的人不知有多少,又因記性好,對隻有一麵之緣者留有印象也不奇怪。

  然而衡玉看著那道再尋常不過的背影,卻久久未有移開視線。

  記憶深處漸漸有一種直覺在告訴她,此人或許有些不同……

  哪裏不同?

  衡玉思索片刻未得結果,遂原地閉眸,腦中立時飛快閃過諸多麵孔,包括一些時隔久遠的畫麵。

  幾息後,她忽地睜開眼睛,當即道:“快,翠槐,追上方才那人!”

  說話間,已然提起裙角,朝胡同的出口方向追去。

  她想到了!

  她想到此人是誰了!